《仙域之门》行到水穷处

2、二，噬心

　　二，噬心
　　五百年后的仙宁城，比五百年前不知道大了几倍，近三百万人口，二万多口水井，便是这繁华感到盛世最大的见证。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东风夜放花千树，千千万万花灯，从正月十二开始便在仙宁城中绽放开来。从正月十二到十八，整整六天，仙宁就是个不夜城，城外的人往内汉有，城内的人又挤在一起，整个仙宁城，几乎成了灯的世界，人的海洋。
　　仙宁第一显贵昭明氏庞大的府邸，也一样张灯结彩，也一样打发内眷家人到外面赏灯。只是□□内，却有一种奇怪的气息，连家人们都感受到，在华彩之下，昭明郡王府内涌动的暗潮，一股由恐惧和幸灾乐祸混合起来的暗潮。
　　几个守后夜的家丁一边围炉守夜，一边在轻轻议论。
　　“知道吧，听王妃身边最得宠的紫香姐姐说，世子嫔生了个恶魔？”
　　“不会吧，世子嫔，听内院的静香姐说，那么温柔恬静的主儿，怎么可能生个恶魔？”
　　“你不明白了吧，这可不是世子嫔的错，可能是应了世咒，世咒听说过没？”
　　“哦，小时候听爹娘说过，我不睡觉，他们就说，再闹再闹，小心噬心恶魔吃了你的心。我就吓睡着了。”
　　“哎呀，这可怎么是好，要真是噬心魔，那可是，那可杀全家的罪呀！”?
　　“我看不会，世子这么好，上次跟世子的班，世子那样儿，那表情，那对奴才说话的口气，可不，昭明家，还有比世子更好的人吗？”
　　“唉，世子不容易呀，三岁时，前王妃归天了，就仗着老王爷还疼他。八岁的时候，老王爷也没了，那过的日子呀。前王妃那么心善的人，在天上保佑着世子一家哟。”
　　“喂，那个夜还长，给哥儿几个说说噬心魔的事？”
　　“这个噬心魔呀，很可怕很可怕的，听说这心呀，长得跟长人不一样，刚生下的时候，我听老古辈他们说，这心呀，都看得见。听说要么生下就死了，要是生下不死呀，慢慢长着长着，就好吃人心。说是吃人心，能让他们长命百岁。”
　　“噢，这我也听说过，听说咱们龙格皇朝第三代的时候，那个皇太子，就是这样的，听说，简直是，是没法了，太子宫都成人间地狱了。皇帝只好亲手杀了太子。”
　　“每代都有那么几个呢？而且还都出在皇宫或者显贵世家。听说这是五百年前的恶咒，是枭獍尊用全族的血发的毒咒，可不毒呢！”
　　“我听宫里当值的表兄说，若有这样的孩子出现，这孩子都没法留下，连魂魄都不得超生。孩子的母亲下场也很惨，父亲若是显贵家族则五年内不得再娶，若不是显贵家族也一同处死。”
　　“咱们世了不会真生了个噬心恶魔吧？”
　　“我瞧着不会，世子那么好，世子嫔也是大好人，不会那么背。我猜着八成是这府上里边的，早看世子不顺眼，找着法子摆布世子呐，造谣。”
　　“里面想害世子也不一次二次了，明眼人都知道。咱们世子，好不容易得了军功，才被皇上封为世子的，这天都要帮世子，怎么可能生下个噬心魔来呢？”
　　“可我说老哥们几个，要真生下个噬心魔，这可怎么办呀？”
　　“世子公中体国，皇上这样信任提拔世子，根本不计较前王妃家的事情，世子对皇上感激涕零，一定会亲自处理这件事，咱们也别太担心。”
　　……
　　昭明冰峰静静的站在婴儿的摇篮边，凝望着正在熟睡中的那张嫩得像新开放的花朵一小脸儿，柔柔的细细的小绒毛，粉红粉红的小嘴唇，眯着的小眼睛告诉父亲，他此时睡得有多舒服。他轻轻伸出手去，在那小小的鼻子上抚着，这是我的儿子，是我身上的肉，体内的血，心中的骨。
　　内室中，产后仍然体虚的妻子，还在休息。他到现在，不敢告诉妻子，这个孩子的心脏生来与常人有异，如果太医判断没错，应当是传说中的噬心魔转世。这不可能，不可能的，只是一个婴儿而已，一个如此美好恬静的宝贝而已，怎么可能是噬心恶魔。
　　纸包不住火，孩子生下已经三天了，明天太医院将派一个庞大的医生团来复诊，如果确定无误，就会，就会……
　　要杀死我的孩子，要将他挫骨扬灰，要让他魂魄不得超生吗？不，绝对不！
　　他转过身，看向西南方向已经被改成侍女住所的院子，那是母亲生前住的地方。母亲曾经是端木家族最尊贵的小郡主，嫁给父亲后，虽然没有专房独宠，但天生的美貌和家世，仍然让他在昭明家显得与众不同。即便父亲已经先纳侧妃，并对侧妃爱宠有加，但却也不得不对端木家的小郡主礼让三分。
　　父亲的两位侧妃，再已经给父亲生下了两个儿子，但是当他降生的时候，已经让位给儿子的爷爷，却亲自主持了他的命名仪式，以正嫡遮之别。爷爷格外疼爱他，在爷爷眼中，自己这个孩子，才是他理想中的孙子吧。
　　记忆中的母亲，则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妇，脸上永远洋溢着快乐，粉红色的两腮，常常让小冰峰想到水蜜桃，那样嫩嫩的，叫人想咬上几口。母亲总是拉着自己，在园子里寻蜂抓蝶，她一点儿不像一个世家显贵的郡主那们矜持，相反，她总有着用不完的劲，有着笑不完的快乐。
　　然后这一切，都在五岁那年永远结束了。外公同宗向皇帝密告，外公为登上端木公爵之位，跟炼狱塔有来往。然后几份怎么也弄不清楚的密件，置外公和二位舅舅于死地。外公被赐自尽，两位舅舅绞杀。接着是母亲，母亲是在昭明王府，她自己的院中，服毒的。
　　还记得那最后时刻呀，母亲紧紧抱着自己，她依然笑着说：“峰儿，要快乐，记得以后娘亲不在你身边了，你要让自己快乐起来。”然后母亲回首看了看自己的堂舅，这次告密的有功之臣，惨然一笑道：“大哥，我们都走了，你好歹也是他的堂舅，日后可要看顾他些。”
　　母亲太天真了，终其短暂的二十四岁的一生，她都无法明白权力和财产的斗争，乃多么令人丧心病狂。莫须有的罪名，就足以杀死外公和舅舅们，足以逼她这个无辜的小女儿，因父兄而被毒杀了。
　　十八年来，只要想到母亲，那心最深处，就会有一种奇怪的痛。也许宝宝生来异心，是因为自己的心常常痛的缘故吧。这不是宝宝的错，是我太思念母亲，太想着她和外公了。不，绝对不能让我的孩子，还没有见到外面的世界，就结束生命。
　　忍受了十八年，昭明冰峰，现在是你反击的时候了。十八年来，继任皇妃，北宫家的侧郡主对自己的种种恶毒攻击，两位哥哥对自己的种种凌逼，父亲对自己的种种留难和不满足，突然像地底的岩浆一样，充溢在冰峰的心中。
　　他紧紧的捏住了拳头，忍了十八年，已经不必再忍受。
　　缓缓的伏下身，亲了亲婴儿的小脸蛋，宝宝，爹不会让你死，爹不是你爷爷，爹是个合格的父亲。
　　他决然转头，回到内室。沈兰兰已经醒了，带着潮红的脸，标示着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冰峰抢上几步，轻轻将她扶抱住道：“兰儿，你只管休息着，怎么又起身了。”
　　沈兰兰低低笑道：“我是医生呀，你别紧张，我自己知道，没事的。”
　　昭明冰峰温柔的着她，兰兰虽然不是名门贵女，可是兰兰是他的救命恩人。四年前，他受命带兵去南方剿匪，原来这些匪徒是受炼狱塔训练并指使的悍匪，极难剿灭。北宫郡王保举他出征，其心昭然若揭，无非是想借那些凶顽恶匪之手，将他除去，使北宫郡王的大外甥，昭明冰峰的大哥，能够顺利登上世子之位。
　　南方剿匪之战，实在凶险之至。在进入迷踪森林边缘时，为给撤退的士兵们断后，他身中剧毒。若非一个小镇上的沈医生和他的爱女兰兰，深知这森林毒雾，并全力施救，他和两千三百多个士兵，就死得惨不可言了。
　　中剧毒后，全身溃烂，痛苦难当。所以当沈兰兰的纤纤素手，替他上药，替他包扎的时候，昭明冰峰就不可自拔的爱上了这个善良可爱的少女。
　　在跟沈医生一翻纠緾之后，当南方剿匪顺利结束，冰峰又七战七捷而使当今皇上，拍案大喜后，终于得到了沈医生的首肯。
　　回到朝中，皇帝极为高兴，当即册封他为昭家郡王世子，并且在听说沈姑娘父女救治伤员的经过后，也甚为嘉许，皇帝亲口许婚，昭明冰峰破了龙格皇朝五百年的规矩，堂堂郡王世子，位同公爵的显贵，娶了一位平民家的姑娘。
　　当然，因为沈氏父女也算功在朝廷了，所以皇上破格，封了沈兰兰为二品诰命夫人，同伯爵夫人俸，这样，沈兰兰，这个来自南方小镇的医女，就进入了郡王府，成为昭明世子的爱妻。
　　昭明铸剑王爷一肚子不高兴，昭明冰峰被立为世子，内室的北宫王妃，已经不知道哭闹了几次，心爱的长子次子，也整天阴沉着脸。而昭明冰峰显然不是个把父亲的面子和权威放在心上的上，居然不经过他同意，就自作主张娶了个民女。
　　婚姻关系，向来是世家们维系彼此荣誉和地位的工具，而昭明冰峰这样率性，自然是不将昭明家族的前途放在眼里了。
　　当然昭明铸剑很清楚，昭明冰峰会那样逆反，是因他心中的恨。
　　现在的小皇上不明白呀，还以为昭明冰峰就是他在仙域盟中学习时的伴友，他只怕没有经历当时杀端木公爵一家一百八十二口的场景，所以才会重赏昭明冰峰。像昭明冰峰这样的人，怎么能委以重任。这小皇上只想培植自己的势力，也不看看对象，就瞎提拔。
　　虽然昭明铸剑是昭明冰峰的爹，可他却对这个儿子只有四个字的评价：其心可诛。
　　昭明冰峰明白自己在爹心中的位置，所以他丝毫不怀疑，爹会杀掉自己一家子，而让大哥登上世子之位。即便他听朝廷的，处死了孩子和兰兰，只怕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昭明冰峰没有愚蠢到这种地步。
　　兰兰见他久久无语，不禁奇怪道：“怎么了？”
　　昭明冰峰低笑道：“兰儿，不当世子嫔，你能习惯么？”
　　沈兰兰调皮的笑拱了拱他道：“瞧你说的，我本来就不过是个平民，这世子嫔，我还当得有点不自在呢，最好不当。”
　　冰峰轻轻抓起她纤弱的手指，轻轻的吻了吻道：“兰兰，你是医生，有事情隐瞒不了你，孩子有点不正常。”
　　沈兰兰这两天虽然半昏迷半苏醒，但来往太医的低低议论却早听在耳中了。她柔声道：“孩子的心有问题，是不是民间传说中那样的？”
　　冰峰微微点头，沈兰兰既是医家，便不会不知道，凡是民间有孩子出生有心疾，便要立即报到县上，由县官派医生会诊，若确定是噬心恶魔的征兆，便要立即处理掉。五百年来，因此而死的孩子，只怕是数不胜数了。
　　沈兰兰轻声道：“孩子挫骨扬灰，母亲缢杀，你准备怎么做？”
　　昭明冰峰抱她的手明显紧了，他低笑道：“我不管怎么做都是错了，既然是这样，就鱼死网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兰兰，咱们趁他们不备，马上离开。去南方也好，去天涯也成，好歹咱们自己带着孩子。无论他是活了一岁，十岁或者是长命百岁，都是咱们的儿子。”
　　沈兰兰一时无语，却慢慢流下泪来。冰峰温柔的亲吻着她的眼泪道：“你和宝贝是我的一切，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夫妻正边緾绵边商量的当儿，外头侍卫禀报道：“世子，老王爷和族内长辈已经在议事，内厅等世子。”
　　冰峰握住沈兰兰的手道：“我走后，你让你的老奶娘进来，让她悄悄去准备东西，还有安排好奶娘和汶儿丫头，咱们得轻装上路，除了孩子，谁都不能带。”
　　沈兰兰闪动着黑水晶般的大眼睛，神情变得既从容又可爱，冰峰不禁又吻了吻她道：“现在可别诱惑我，否则会做出错误判断，这样可要害死你和宝宝的。”
　　冰峰整理好衣服，轻轻将妻子放下去。然后转身到外间，看了看睡得正舒服的宝宝，低声嘱咐卫士道：“明天太医院要来复诊，可不能出任何差错，不然没法向皇上交代，任何人要来带走孩子，都绝对不可以。”
　　卫士抚剑示意，这些个卫士跟冰峰一起出兵放马，自然信得过。他穿好袍带，正好玉冠，迈出修长俊美的腿，不急不躁，云淡风轻的往内厅去了。
　　厅内已经吵成一团了，冰峰在厅外小站，便分清了里面的意见，一派的意见是立即将孩子处理掉，不必请太医们再来复诊，这样昭明家族在这个事件中受到的影响最小，另一派的意见，自然是已经上达天听，便要由皇上来裁决。
　　冰峰知道，五叔这派主张将孩子处理掉的族叔们，是为了自己好，偷偷报个婴儿出生不慎而夭，在仙域常见得很，这种无声无息的处理方法，大约是能保住自己的世子之位，当然也就保住了五叔这个团体的集体利益。
　　另一派就是明摆着了，借这个事件，是要自己世子的位置，甚至是自己一家三口子的命。
　　冰峰冷冷叹了口气，本是同根生，相煎却如此之急。母亲含冤被赐死后，便从来就没有想过再做什么世子，再为朝廷尽忠效力。只是皇上是少时伴读，总是想着法子提携自己，不得已，才如此出力。四年前攻打南方炼狱塔的同谋，也不过是想从中找到线索，看看能否为外祖一家平反，没想到证据没有找到，却偏弄了个世子的位置来，一下子成了昭明和北宫两大家族的眼中钉。
　　想到这里，他缓缓进来，向诸位族中长辈行了晚辈之礼，然后再向父亲请安，便轻理衣衫，在父亲边上，仪态万方，若无事人一般的坐下了。
　　昭明铸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个儿子，从五岁那年，他娘死了开始，便是这样子。你没法从他脸上看出东西来，是痛苦还是快乐，都被他脸上这种悠闲的表情给抹杀了。
　　昭明铸剑威严的道：“这件事既是家务，只怕也是大事，若是传到皇上和朝廷那里，不定是牵连族人的大罪。所以请得诸位来，大家商量一番，应当如何处置。”
　　五爷急急看了冰峰一眼，峰儿，你爷爷把你托给五叔六叔照看，你好不容易当上世子，可不能就因为这事儿完了，所以五爷抢声道：“王爷、世子，当断不断，必留后患，若世子舍不得，交给我做，拼着受天咒，也全力维护王爷世子的名声。”
　　冰峰感激的向五叔点点头，却并不言语。昭明铸剑道：“五弟的意思，大家都认同么？”
　　三爷断然道：“大哥，万万不可，咱们家世代忠君，五百年不倒，全仗着对皇上，对朝廷的一个忠字。若私下处理，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必定厌恶咱们自作主张，于昭明家，反倒不利，昭明家五百年的产业，二万多族人的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冰峰既是世子，便要为昭明族全族着想，怎可贪图一时之益，却损害全族的利益呢？”
　　三爷一说，便有六七个人纷纷附议，是呀，哪有为了你一家子的事情，连累全族人的道理？好歹除了郡王，咱们这里还坐着两个国公，二个侯爵和三个伯爵呢，你昭明冰峰的命是命，咱们就不是了？
　　六爷也急了，他大吼一声道：“三哥你，你住嘴，这是什么话，峰儿从来没有做过对不住昭明家的事，相反峰儿这些年都为昭明家长脸，我看这小一辈人里头，就冰峰当得起这个世子，撑得起这个家。那婴儿刚出生也就罢了，夭了便夭了，冰峰这个世子，却是说牺牲便牺牲么？昭明家人，理应人人为世子着想才对。”
　　二爷指着六爷的鼻子道：“老六你胡说八道什么？是冰峰一个人安危事大，还是咱们整个昭明家族的基业要紧？你连高低上下也分不清楚了么？”
　　一时间，大家吵作一团。冰峰反倒袖手旁观，似乎此事全与他无关。
　　昭明铸剑冷眼看他，心道：“小子，你的心思，我倒要看看，是保你的儿子重要，还是为你死去的娘，报复仇人重要。”想到这里，他厉声道：“都住嘴，还有没有朝大显贵的样儿，吵个没完了。冰峰，你自己意下如何？”
　　冰峰垂着站起来回话道：“父亲是一族之主，冰峰自然听父亲的，父亲说如何，便是如何。”
　　我就知道你小子安的心，你听我的，便是宁可将儿子杀了，也要保住你在昭明家的位置。若是我说错了，一切便错在我，与你无关。皇帝派你去镇压炼狱塔徒造反，你急巴巴就去，还不就是相找证据证明你外祖一家，是受冤枉的？嘿嘿，当年的事情，我们也算做得天衣无缝，除非炼狱塔主肯亲自见，否则，就凭你那两下子，还想把天翻过来不成？
　　想到这里，他也站起来拱手道：“世子如此说，本王便作主了，一切由皇上来决定。昭明家忠于皇上朝廷，但凡君命，无所不遵。”
　　五爷还想抢着说，冰峰突然打断他道：“五叔，我知道您是好意，只是此事已经包不住了。想必皇上已经知道了，既然如此，便等明日太医院来验过了，再恭待圣意。”
　　五爷长长吐了口怒气，站起来也不多话，向大哥一抱拳，也没有什么礼数了，转身便出去了。他一走，六爷七爷也赶紧跟上，没想到冰峰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咱们帮着他，他一句听王爷的，咱们的心思，全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