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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 89 章 ...

  •   殿门外响起徐平的声音。
      “侯爷,京里来了信使。”
      师父仍旧默默地看着地上被白布覆盖的尸体,一动不动。
      “侯爷?你没事吧?徐平可否进来?”徐平的声音变得急切。
      师父转身走到门口,推门出去,又将门在身后合上。
      徐平就在门外,身边是从京城来的信使,看到师父走出来,脸上的紧张这才松了一点。
      信使也不知赶了多少路,又要穿过仍未打扫的战场,浑身泥泞,还有许多不知何处溅上的暗色的血迹,脸上斑驳一片,但还是认得出的。
      竟然是云旗云大人。
      这张熟悉的脸立时让我想起了国丧之夜,就算我已是没有实体的魂魄了,仍旧觉得冷,忍不住又靠近了师父一些。
      “武威侯安好,传皇上口谕,皇上在京内频得捷报,大喜,已定御驾出征,亲临战场与侯爷会和。”
      我真想吼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师父安好了!
      师父道:“不知皇上御驾到了何处?”
      云旗抬首:“皇驾已在途中,不日即可到达。”
      城楼下有人走上来,是陈庆,亲自押着一个男人,看到城楼上的云旗,脚步一顿。
      而我已经震惊过度,明知师父感觉不到,还是张开双手抱住了他。
      陈庆押上来的——是季先生!
      徐平双目再次红了,盯着他咬牙切齿,师父的目色则是无限沉了下去,慢慢开口。
      “徐平,带云大人到营中休息。”
      徐平说了声“是”,两步走到云旗身边,云旗是子锦身边的人,向来识眼色,也不用催,说了句:“那云旗先下去了。”转身便走,经过季先生身边的时候像是与他对视了一眼,但夜色已沉,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只是看不清。

      “轰隆”一声雷响,空中如墨浓云被闪电扯开,天地为之震颤,暴雨如注,冲刷着洪水退去后血染的都护城。
      我又随着师父回到城楼之中,双手双脚均被铁链锁住的季先生立在他面前,仍旧被陈庆押着。
      “季先生。”师父吐出这三个字,声音极低。
      季先生咳了一声,慢慢道:“佩秋,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再不见你,怕是没机会了。”
      “把他吊上城墙。”素来沉默寡言的陈庆竟然开口,一字一顿。
      脚步声,徐平匆匆赶了回来,这么一会儿已经浑身湿透,走到陈庆身边,双目血红地盯着季先生。
      师父没有说话,季先生又开口,声音居然仍是平静的。
      “我是自己来的。”
      “闭嘴!你这个……这个……”徐平吼了一声,低头怒视,但面对那张曾经让他尊重与亲近的脸,一句话竟然无以为继。
      我同情地看着徐平,想对他说我也是一样的。
      就算我知道就是这个人让我落入敌营,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但是面对他的时候,我总是恨不起来。
      师父看着季先生,双目沉沉,片刻后道:“你们出去一下。”
      “侯爷!”
      “出去。”
      仍旧是很低的声音,一分都不重,却让那两个刚从修罗战场上下来的大男人同时退了出去。
      大门开启,已是夜深,殿外漆黑一片,暴雨狂泻而下,城楼下洪水仍未褪尽,暴雨之中如同瀑布奔涌,入耳只闻充斥天地的轰鸣声。
      徐平与陈庆没有走远,就在门口停住脚步,默默地立在雨中等着。
      雨夜如墨,我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但那两条模糊的身影隔着暴雨,一动不动的,像是要把自己站成雨中的两根柱。
      狂风挟带雨水直扑进城楼中,一直拍到背对门口的季先生脊背上,又打到师父脚前。
      师父动了,弯腰抱起地上的我的尸体,就这样把后背门户大开地露在季先生面前,也不怕他突然出手暗算他。
      连我都是一惊,门外的徐平与陈庆已忍不住同时抢进一步。
      “关门。”师父抱着尸体,仍是那个声音,没有起伏的,也并不高声。
      徐平与陈庆对望了一眼,脸上的表情竟有些惊恐。
      关门还是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守着?
      我觉得,他们在这一瞬间心中的挣扎一定强烈过可怕的暴风雨。
      但师父沉默的目光令他们低头,在这里,他是一军之首,他的意志决定一切。
      门被缓而沉重地合上,暴雨与惊雷声受了隔阻,转为更压迫人心跳的闷响。
      季先生仍旧立着,目光落在师父手中被白布遮盖的尸体上,手脚被锁的身体带着不自然的角度。
      但他开口仍旧是清晰而有条理的。
      他说:“佩秋,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说完咳了一声。
      师父默默地看着他,也不把尸体放下。
      “我也知道你恨我。”
      师父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出三个字。
      “为什么?”
      我在旁边心惊肉跳,总觉得他抱着的尸体是一件最不详的东西,也不管那尸体本来是我,只想从他手里扯下来丢掉。
      季先生又咳了一声:“世上知道我父是个辽人的,只有徐老将军和你,你们父子多年来敬我信我,我一直是很感激的。”
      我惊住,师父与他父亲早就知道季先生是个辽人,他们为什么还要把他留在身边,还要让他坐定军师的位置?
      “我父亲早年对我说,你虽是辽人,但恨辽邦入骨,毕生之愿便是灭辽。”
      季先生点头,没有一点迟疑。
      “是,若不是这虎狼之邦放纵兵将侵犯关内,年年奸杀掳掠,无恶不作,我母亲如何会落到那样凄凉自尽的地步。至于我父亲,枉为一个男人,占有一个女人却不能保护她,也未能救她于水火,最后还杀尽她的家人泄愤。他将我带回辽国,却对我不闻不问,放任妻妾子女欺凌刻薄于我,若不是我逃出王府,早已被他们弄死了。这种无能可恨之人,怎配为人夫,为人父?”
      季先生字字切齿,我听得苍凉,忍不住又往靠紧了师父一些。
      原来师父一直知道他与辽国有所联系,但这联系却是为了灭辽而为的,这么多年来,季先生竟藏得如此之深。
      他说到这里,又抬头去看师父,神情激动:“佩秋,都护城已破,世宗帝与耶律成文一死,拿下上京如同探囊取物,这一战,你必能名垂青史,而我得偿毕生所愿,死亦瞑目了。”
      师父并不答他,只闭目,一字一字道:“是皇上要你这么做的?”
      季先生突然沉默。
      我听到这里,连魂魄都觉得冷,身体紧贴着师父,双手虚空地抱着他,眼前只剩那道明黄背影,其余世间人与事,尽化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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