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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雨湿寒梢怎相饶 ...

  •   走过正阳门时天色尚未拔白,晓间寒气凛冽,森森而入毛发,入城的道旁远远可见已立了个影影绰绰的身形。林逸独自下了马车,她身无长物,唯有一身长袍夹袄攥紧在手里。林卓活蹦乱跳一条性命,就只剩下了这一身轻,她从不知道他身量几何,竟能穿下如此宽敞的衣裳,这么空落落的,冷风一吹就打到她脸上来。

      她忍不住扯咧下嘴唇,挣扎出似哭非哭神情。孟清行张了张嘴,即便是早些时候收到林逸送来的信,他也是不肯信的。但他如今亲眼见了鬼一样的林逸,看见她苍白脸上像生了一场岁久冬深的大病,却已是无话可说,亦不必再听她开口言。

      他仰头一口气吸得凄清空气尽入肺腑,林逸攥着他的胳膊摇摇晃晃,把他拽得生疼,他不能躲闪开,不然他不晓得那个要投地匍匐,痛哭致死的人到底会是谁。他到底是个男人啊——他居然还想伸手去兜住林逸,不顾他抬一抬手臂,就听到骨头咔嚓咔嚓的顿挫声。

      他五岁入梨园,一袭青衫,唱尽君王寂寞身后,佳人鸳鸯白骨,他脱下青衫的时候很痛快,他以为他改头换面,就能改天换命。他竟是这样以为的。

      人生如戏,莫要当真。他当年摔折了手,正龇牙咧嘴地叫两截柳枝儿吊着,疼是真真儿的,怎么是戏,怎么能不当真?他没把师傅的话听到心里头去。

      他要是不这样自以为是,他胸口一阵阵的翻江倒海,喉头滚烫,他就都该让着他,由他去,他怎么能不知道他从来是个纨绔不屈的大少爷?他要什么富贵,要什么青云,要什么出人头地,他要什么——他到底要什么,置一时之气,彼此轻慢相予,叫他临走之时还恨不得抽他一耳刮子。枪林弹雨里他们尚且苟且偷生,胡天胡地的痛快偷欢,岂是能轻易说拆散就拆散的,务必等林卓回来,他们还是得相亲相爱地好好活着啊。他竟是这样以为的。

      他跟林逸人鬼不识地默然而立,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天始终不曾大亮,渐渐下起了淋漓细雨。雨水淅沥过他的额头,鼻根,嘴角,从耳鬓,从眼窝,淅沥出愈来愈多的水来。雨湿寒梢,不肯相饶。林逸,你哭什么?

      他只得将她搂住,阴湿细雨把身前的长袍夹袄打出噼噼啪啪的雨坑,一小片一小片地在他眼前润湿开来。他伸手去接,林逸却不予他,他与她较了一会儿劲,终于是叫她的无声无息给打败了。

      他唤了她一声,嗓子坏的太厉害,到底唤的是什么,在茫茫天地间终究无从真切。林逸只是自顾自地摇头,把那一身衣服抱在怀里,「我得把他好好安葬了,你让我把他好好葬了。」她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仰头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望着他,叫他心头悚然。

      我得把他好好安葬了,好好地,好好地安葬了。她撇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要不是这一场雨,热闹市井,熙攘人群里,他们两个该有多滑稽,多可怜,多形影相吊,孟清行抬不起腿来,到底没能追上去送她一程,林逸背过身去,他也竟觉得解脱如意。

      漫天的雨啊,她走了一路,雨水滴滴答答,顺着发根在她的后颈和背脊上也一路淌得蜿蜒,悄无声息又呜呜咽咽,冷得人难以奈何。她拼命地往前走,走得再快些,再快一些,漫天的雨啊,何必要追着她,一天瓢泼地淋下来。她终于一头蹲下来,跪地放声大哭,她为什么要教他离开北京,又为什么带他回北京来,她要这一身衣服做什么,狗屁的安葬,她连林卓的尸首都没能找回来,尸首都没找回来!

      她停下来,幕天席地的雨终得以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天地一扫而空,街市,骡马,人来人往,终于留她一个人清清静静的,随她如何悲戚,如何嚎啕,如何撕心裂肺。他的眼睛乌亮,眉毛金黄,将她拦腰抱起来时是真正欢天喜地的模样。她低头看到他满头黑发,想她在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骨肉至亲,谁只要好好多看他们一眼,就知道他们有多么相像。她有多欢喜,只想对着他开怀大笑,才不辜负上天给她的这一段血脉相连。

      二姐,二姐!她的耳朵疼死了,她已经不能再装作若无其事地多走一步,雨再大一点,索性就将她困在这一天,这一夜,困在这不见天日里,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她捂住自己的耳朵,缩住五脏六腑,连喧嚣雨声都不能再听见。雨下得她睁不开眼睛,眼前暗了一下,挣扎着抬眼又暗了一下,白亮的雨丝终于看不见了。她在摇摇晃晃倒下去之前,隐约叫人扶住了肩膀,是错觉吧,她便连人带雨都无所顾虑地栽下去,顷刻便将身前人的一身都沾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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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锦站在屋檐下仰头望了一眼要下破天的大雨,长春的事她从徐锡川处听了一耳朵,徐锡川一直很厚待她,她虽跟齐颐翻了脸,倒也不曾为难她。回房将炉火拨得旺些,她知道两个老狐狸,一个十八般算计,一个心机暗藏,并没全指望她,只是没想到事情要到出人命的地步——她伸手去探林逸额头,自己都觉得指尖粗糙,到了近前就换作了手背,只触到她额头一片滚烫,林逸这样的心肠何以招架?

      她不由将窗子支开一角,院中弥漫的豆腥乘隙而入,叫她不禁转手又将窗子阖上。西边屋断断续续传来豆腐张的咳嗽声,像这样的阴雨天气,出不了摊儿,他们一家人必定就围坐一堆,黄脸的婆娘絮絮叨叨,老大是个惹事精,老二成天拖着鼻涕泡,东抹一块西抹一块,她也纯当眼不见为净了。她想起齐颐出言成谶,不偷不卖,出了青楼的门,且看你如何过活。如何过活呢,她掰着指头算人在这世上的日子,算要凄风苦雨,孤苦伶仃,忍饥挨饿的日子,再见到豆腐张的时候,居然不能生出轻易恨意。说到底她该去恨谁,该去怨谁呢?她在心底发笑,做豆腐这么辛苦,她倒也想去学一学。多可笑。

      想来往常走马王孙,坠鞭公子,人间销金第一处,权把艳名高著。要是当初事成,将那件商尊三一三十一,就是不随徐锡川,她也能有个着落。男人对她再好,还能好一辈子,能好出朵花儿来?她见惯了世人心冷,为蜗角虚名,为蝇头微利,为色/欲熏心,到头不就是这三样。

      她望着卷在被子里的林逸呼吸声重,瘦得整个人都陷进床榻里,她又去探探她额头,稍稍往下,就抚到她全陷在眼窝里一双眼睛。她只记得她是神清气朗的林二小姐,生就一副天生的温柔性情怜悯心肠,她倒想看看她这样的人,要如何死去活来地安然在这世上过下去。她想了片刻,披了件夹袄,将屋门口那把还没干透的伞又撑起来,便又踏入了哗哗作响的夜色之中。

      提笔将纸上人名一一勾去,苏钦呵出一团雾白的轻气,但凡能走的门路万勿漏过,到如今她也宁愿相信下落不明的小莫是侥幸躲过一场劫难。笔尖悬在林逸的名字上,她要落笔去勾,却犹豫地只是去轻点了一点,过了一会儿又去轻轻点了一点,如此三番,虽没有勾掉,但也被点点墨迹花得几乎看不清她名字。

      她刚走了一会儿神,就教哐哐的敲门声拉回神来,她忙从门边抓起斗笠去应门,愣了一愣,也忙将人让进了屋里。她向来不把喜恶挂在脸上,凌锦一身寒气,她也照样推一盏姜茶给她,连宵风雨恶,蓬户不轻开,她既不顾夜黑雨重,想来是有不寻常因由。

      凌锦只是将手指在茶盏上点了点沾沾热气,苏大夫是个洁净人,她也不愿脏了人家的茶盏。她开门见山把来意道明,林卓的客死异乡,林逸的病来如山,她于死中求生,多年来苟于人脸色过活,生死挂在嘴边就跟今日吃了小葱豆腐一样轻松自然。苏钦不作声,脸掩在姜茶的雾气之中眉眼模糊,她作势去遮掩,凌锦就偏要转头去看,便见她沉静面色下眉尖轻抖。难怪要被人嚼烂了舌根,她跟林逸相亲太近,悔婚的悔婚,该嫁的不嫁,林逸是个洋小姐,行忤逆的事也不以为忤,可是活活拖累了她的名声。苏家世医,门楣清肃,她左右横竖看都是个端直矜重的人,难道是做给旁人看的?

      再出门就是两把伞一前一后撑起来。雨意缠绵,踩一脚就拔一脚泥泞起来,凌锦撑伞在前,时不时便要去照望下几乎要淹没在墨色下的薄薄一片身影,药箱压塌苏钦小半个肩膀,她走得却并不慢,只是声音太轻,要融在水声夜色里,水鬼一般,走得久了,竟叫凌锦觉得毛骨悚然。

      进了屋门,光亮一照,凌锦才瞧见她半边肩膀都给打得透湿,她看她一张脸几无血色,忙取了一张干净帕子过去盖在她肩头。苏钦伸手扶住,道了一声多谢。凌锦瞥一眼林逸,瞧来比她出门时似乎烧得还厉害些,她见苏钦搭上了脉,便很识趣地掩门而出。

      苏钦指尖搭在林逸手腕,林逸脉象横七竖八突突地跳,她的眼皮子,连着一颗心也突突的跳,全然不是好兆头。天晓得凌锦怎么把长春的惨事做闲磕牙一般说与她,她年纪轻轻,心难道不是肉长的?她搭了一会儿,竟是没摸出头绪来,左半边肩膀湿凉湿凉,下手就更不得章法,不想行医数载,还有这样糊里糊涂,完全派不上用场的时候。她心生绞痛,便松了手半跪在林逸身边,声音又轻又急地唤她,「林逸!林逸!」

      她晓得她不会睁开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去唤她,她为了之前的事恼她,怨她,恨她,以至于她去了长春这几个月,她都不曾去打听一点她此去的音讯。她哪里会知道——她上前贴着林逸滚烫脸颊将她抱在怀里,几乎要替她哭出声来。老天收命,从不容你有争辩机会,她当然比她更晓得。你越珍视,便越不予你,人生于世上,难道是为经历这么多的痛楚而来吗?她不得而知,那年她离乡背井,溯江而上,对着滚滚长江,也不是没想过要一闭眼了之,她只望着林逸要捱过去,无论如何都要捱过去——

      凌锦再进屋的时候,苏钦只是端坐在床边看着林逸不语,肩膀上的湿印子已经被烘得不大看得出来痕迹了,不过相较来时少了许多精神气。凌锦端药回来时,就随了只手炉给她,苏钦没推拒,接过暖了一阵儿,脸上才稍稍多了一点活人的流光颜色。两个人一坐一站,在林逸身边静立了一会儿,俱是无话。苏钦待她甚为冷淡,她也当是稀疏平常,她尽地主之谊,苏钦也礼貌周全地悉数接住,倒不叫她难堪。忙了大半夜,她亦觉得十分困乏,苏大夫坐镇,她正可以去安心睡一会儿。

      万籁之中,终于只剩下不曾止息的雨声,苏钦将灯全都掌起来,林逸的脸瘦得脱了形状,光线若暗下来,幢幢灯影叫她觉得害怕。她将她一截枯槁似的手臂握在手心里,此去北地千里,一路风霜寒凉,将人的一颗心也冻得如深冬长夜般冰凉吧,那喜笑颜开的林二小姐,再睁开眼来是如何模样,她竟是不可想,不可认了。

      十几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冬天的雨夜,林逸打碎了一只天青的琉璃盏,琉璃盏是林承业专门送过来给她的,但林逸并不欢喜,林承业的表情深藏歉意,她抬手便把琉璃盏摔在了地上。秦怀瑾待林逸一向严厉,那次却只是一声不吭地蹲身下来收拾一地的碎琉璃,她捡得很慢,苏钦那时太小,竟以为她是怕割伤了手。那一次没有人责怪林逸,林逸却哭了。苏钦在很多年以后,还能记得那个晚上林逸的伤心和悲切,她搂着她,跟着她整整哭了一夜,哭得彼此的眼泪都在脖子里结成了冰霜。

      她不由抬手摸了摸后颈,便一个激灵从趴着的床头转醒来。深沉夜色稠得粘住人的眼皮,她就着被夜风吹得豆大的灯火,望见林逸穿着一身单衣,迎着冷雨站在窗户跟前,是被冻透了一般。她急忙抱着袄子裹上去,走近了才发现林逸连鞋也没穿,一双瘦薄的脚踩在冰冷冷的地上,又紧紧偎在一起,相依为命却孤苦伶仃的样子。

      林逸,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她唇齿打颤,终究难发一言,夹袄的扣子怎么也扣不紧去,她只得上前把林逸裹住,背身过去帮她挡一挡夜雨。梦境分明,栩栩在目,林承业的长褂下摆被雨溅湿得厉害,湿成浓重的靛青色。天青的琉璃颜色透亮,碎也碎得漂亮动人,秦怀瑾一片一片去拾,很小心,很谨慎,指尖血珠却连绵不断地冒出头来。林逸在她怀里动了动,仿佛有了知觉,定睛看了她一眼,喉头微动,一双眼睛黯如雨夜,无穷无尽,绵密的,黑针一般的雨丝,便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她伸手抚上她的脸,林逸把头低下来,靠在她脸颊边,却蓦然笑了起来,她在那一时脸是暖的,叫苏钦竟一时分不清是情意亲昵还是悲戚已极。林逸抓住她的手臂,抓得很疼,终于还是没能站住,跪倒下来伏在她脚面失声痛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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