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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红蕖何事亦离披 ...

  •   苏钦胸口的起伏几乎是不叫人察觉的,林逸不敢阖上眼睛,半刻就要去探一探她的鼻息。她把她手紧紧攥在掌心里,她怎么瘦成这样,每个指节抚上去都是嶙峋的形状。沃尔森医生和张小护士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林逸蜷在苏钦床边,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张小护士抽了一口凉气,她上一次进来时候林逸就已然是这样,跟生根一样是就此定住了,饭一口也没有动过,关心则乱,张小护士也不是完全不能体谅,不过她瞧了一眼林逸脸色,也没比苏钦好到哪里去。

      「福特小姐,苏的病已经没有大碍了,但她需要休息,恐怕不会那么快醒过来。」沃尔森医生安慰她说,起初他并不十分中意把苏钦留在医院里,如果不是碍于福特小姐的面子的话。苏钦的确聪颖,善良,深具洞察,有一个好医生该有的耐心、爱心和决心,然而正如诗人们常常用来形容美好却脆弱事物的遣词造句一样,薄如蝉翼,逝如晨露,即便她往往出人意表地坚韧拔群。

      「你就回去歇一歇吧。都三天了,你这么守着也不是个事儿,苏大夫自然有我们看护。」张小护士连忙接过沃尔森医生的话,老虎还打个盹儿,看林逸模样,鬼知道她这三天有没有合上过眼睛,真是比鬼还吓人,医院的床位可是天天捉襟见肘,阿弥陀佛,赶紧劝回去为上。林逸也不知道是不是累得厉害了,这次总算是听了她的劝,「那就有劳费心了。」

      说费心这么见外,她瞥了下嘴。也真是难为苏大夫,她本来就体弱,偏生还挑了这么辛苦一份差事,这半年来简直是食无定时,寝无定所,她身边的人又像是合计好了要一齐来给她气受一样。天可怜见,让她好好躺一躺吧,睁开眼睛来可不又是一摊糟心事!

      林逸歪头靠在车上,困则困矣,可阳光这么刺眼,扎在她眼皮子上火辣辣的不能安睡。蒋家的事她已打听了八/九,蒋蕾和莫忻是同班同学,又都是文学社成员,关系向来要好。半月之前蒋蕾归家路上受了驻京德国兵的欺辱,此事于声名有污,蒋家本来不意声张,结果莫忻这帮学生心中不忿强要出头,把事情非要捅到警察厅。警察厅收了案子却是自此按下不表,非但如此,因有庚子的前车之鉴,当局怕学生冲动生事,反而加派了警察在使馆区外日夜值守,蒋蕾的案子是彻底投告无门了。

      如此才真正绝了蒋蕾的生路。她不敢闭上眼,不如让阳光晃得眼睛刺痛,才好不让莫忻的脸在她眼前来来回回地晃荡。她原来以为这两姐妹是不像的,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正好是拆开来一人占一半,是她以为错了。她倒宁可让莫忻疯了一样扯住问她你讲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面子话呢,什么民主公义仁爱,你能让蒋蕾活蹦乱跳地活过来吗?可她到最后只是揪住她衣角跪倒在苏钦身边,泪眼朦胧地望向她,她太熟悉那样的表情,如何绝望到底,如何要将一切都抛诸不顾,怎么办林逸?蒋蕾怎么办,林逸?

      等车把林逸拉到胡同口的时候,她已经不晓得自己是醒着的还是已经睡着了,抬眼一看似乎是半月高悬,低头又觉得大地白茫茫一片,下车的时候直接往前就倒,亏得被一直守在门口的凌锦搀住了。

      凌锦扶她进了屋,却见她双颊通红,她伸手一探,林逸额头果然滚烫,端午之时本来就易染恶疾,她这么往死里折磨自己,不被放倒才是怪了。凌锦给她擦过手脚,平日里林逸是绝不叫她做这些事的,这时怕是身不由己,很是顺从地就让她除衣脱袜裹被子上床。她虽然日日在林逸身边却近不了她身,这时才终于得以把她全身好好搜罗一遍。林逸这房间她是闭着眼睛都知道哪一层格子里放着什么物件,说来实在出人意料,林逸人前这么个神清散朗,冠玉精神的人,私底下倒喜欢收拾了一箩筐叮叮当当的细巧玩意,也不尽是值钱的,大概只是她觉得好看罢了。

      齐颐让她找林逸在汇丰那一票连/城古玩的寄存钥匙和票据,房间里既然没有,想来林逸该是随身带在身上了,哪知当下把她全身翻了个遍也没见着。她不由大皱眉头,折身又去把林逸的衣服拿起来好一阵抖落,哐当一声,一支簪子就落到她脚边上。她捡起来一看,正是当时拿来扎林逸的那支桃花簪,显见得不是林逸喜欢的样式,也不知她为何随身带在身上。

      林逸有个好爹,死了也能照拂着她,她就能躺在银山上欲东则东,欲西则西,喜欢什么人,如何嫁娶,都能随自己心意,林逸就有这样的好命。

      她只有一条凌秀换给她的命。爹一定悔不当初吧,当时虽有不少人家举家避难西行或南下,但凌家这样的小户人家,攒下一点殷实不易,要抛家毁业谈何容易。凌秀是替了她去死,要是替不了,也宁愿把她摁死在井水里。她孤零零一个人满脸血泪站在焰火冲天的北京城中,庚子年七月的北京城根本不是人间,

      锦丫头,你要活下去,要活下去。

      她心口胀痛,回身看向裹在锦被中的林逸,早给她剥水葱一样剥得只剩一层里衣,再剥就赤条条了,她想了一回,上前伸手就去探她身上。

      林逸身上滚烫滚烫的,她探了一遍果然还是一无所获,才要抽手出来,林逸一把拉住她手腕,倏地睁开了眼睛来。她吓得不轻,却见林逸咧嘴一笑,「苏钦,你不生我气了?」她闻言又是恼怒又是好笑,苏钦什么样的人,一把柴禾,冷情冷性,矜重到气性里,她自来都不觉得两人有哪里相像了,偏偏齐颐和林逸都跟她拗着劲儿一般。她偏不,她俯下身凑近去,与她四目相对,「林二小姐,我不是苏钦。」

      林逸是真烧糊涂了,生怕她要走,不甘心只拉住她手,便拿她一根根莹润挺拔的手指去绞她手指头,「你不是不生气了?」她瓮声瓮气地说了这句,额头又出了一层汗,整个人连同眼眸都笼在一层绯色里,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林逸当真是生得十分漂亮,凌锦这样的出身,走马灯一样的花魁娘子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比起来林逸也当得上是翘楚了,无怪乎齐大爷这样的风月油子也难免心有惦念。

      「别走,苏钦,你不要走。」林逸拽了她一把,气力不甚大,开口声气却是甜腻的,叫凌锦一下子被她拽得坐下去。她瞧了一眼那些被绞在一块儿的手指,她也是糊涂了,心里突然就闪过另一双截然不同清白细瘦的手,握住她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嘉锦筵珍树兮」。她当时年纪太小不求甚解,却不知这辈子再没有人会一字一句地说与她听了。

      你知道吗林逸?她不由俯身下去伏在她脸侧,我原本是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姐姐的。她伸手要去抓凌秀,不见天日的井水漫上来,蒙住她的头呛了一大口,叫她浑身冰冷。她看不清凌秀的脸。她原本该是和我一道欢欢喜喜,快快活活地活在这世上。

      脸上一片濡湿,林逸一个惊醒来,摸上脸上的泪水痕迹,却记不得做过怎样的梦了。她觉得头已不似之前千钧般重,脚刚沾地,才晓得病去如抽丝的厉害,一阵头晕目眩又坐回到床上。凌锦守在门外许久,听到响动忙端了清粥小菜进来,林逸勉强吃进去一些,吃过还是无甚力气,不由看着窗外光景发呆,只觉得很是气馁。凌锦看一眼心绪不定的林逸脸色,「小姐前几日拿到南边去改的衣服今儿该去取了,那边正挨着米市大街,小姐大病方愈,不嫌弃的话,我替小姐去探望苏大夫可好?」

      苏钦倒是已经醒过来了,不过和林逸一般还不大能下地走动,凌锦与张小护士打过照面,也不必真替林逸去探望她。齐颐这几日正是闲得发慌,凌锦上门来给他消遣,简直是高兴之至。他是个酒星照命,搁下笔就抱了一坛子酒出来,想凌锦在华清阁做清倌时也是响当当一块招牌,素有海量,做花头少不得双台甚或四台,打茶围虽说也是能见到,那两三块的瓜子儿钱连手都甭想摸一下您内!

      凌锦并不推辞,端的还是当初的豪迈做派,先敬他三碗,敬完小脸扑红,眼睛亮晶晶的,口齿利落,「我没在林二小姐身上找到东西,未得终人之事,先罚三碗。」

      齐颐还以为这半年纡屈她学苏家丫头清平寡淡的心性,叫天生温柔性情的林二小姐给宠坏了,没想到三碗酒下去还是这么顶呱呱的架势!好,好,甚好!

      他瞧得心中发痒,上前去将她拦腰抱住,「东西横竖出不了裕隆斋的门。林二小姐近来怕是门前院后自顾不暇,不知道林家翻了天,我替她喂了点甜头给姓纪的小子——」因晓得凌锦的烈性,不过低头亲了一口便松开,笑道,「她真是白费了如此待你,果然婊/子最是无情,且看林二小姐回头如何谢我。」

      林卓摔开林家大门,回头啐就是一口,见他娘的鬼,要不是这两天寻不见林逸,他才不稀得来踏林家门槛,林逸可没跟他说过屋里如今成天价躺着俩吞云吐雾的大烟鬼!

      「你且拿着。」回京之前她硬要把钥匙和票据交到他手上,他不晓得是什么东西,但觉得林逸开口严重,他难免有些惴惴的,就听林逸嗤笑了一声,「你怕什么,不过是他生前的一点交代。」

      「林家两个男丁,一个一走了之做了潇洒闲人,还有一个去做了青楼头牌的入幕之宾,可真快活。我真是自找的没趣,为了他的交托卖尽一张脸,你去打听打听我在北京城里名声坏到什么地步。也无妨,我是左右不会在这地界儿长长久久地待下去,只是林卓,你好歹也是姓林的。」

      他难道没有心肝,听不出她言语里难免的怨气?但是他鬼使神差只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便还有半句,不懂察人颜色如他也咽下喉去,苏大小姐呢?林逸没有应他的话,见他不伸手接,「你就这么点出息,非要孟清行去头破血流奔个生死未卜的前程?」

      现在什么世道,虽有民国之名,然而南北对峙一触即发,山河破败,何其风雨飘摇。哪里还有国?哪里还有家?她不会卖给洋人,这是她应了林承业的,那自然有天津的赵三爷,上海的陆五爷来接茬。林承业就算活着,他还指望抱着他那点念想,让林家子子孙孙都守着那些个瓶瓶罐罐入土为安吗?

      林卓往裕隆斋走到半路,没奈何地回身还是往林逸住处去,眼下纪渊既然指不上,便非得找到林逸不可了。他就这么点出息。她的用心如此,不知道从几时开始就已经想得清清楚楚,干脆地一剖为二,这份是他的,裕隆斋那份是林默的,如此各安其是,既不忤逆林承业意思,勉强也可叫林家人都得以保全身家性命。她把他劝回京来大抵也是为此,与她总算是物归原主了,她就没算计自己的一份在内。

      她求的是什么——他一时觉得丧气之极,不由把门拍得砰砰响。林逸身强体健,躺了半日下地已是无碍,起身应门不想是林卓,她探头朝他背后张望一眼,才确信只有他一个人无疑了,苏钦身体远不如她,这时候也不晓得醒过来没有。

      林卓往前一大步,没等林逸看清他表情就伸手一把抱住了她。林逸吃了一惊,旋即便松下肩膀,安安顺顺地往他怀里靠了下去。林卓的个子已经这么高了,她头顶着他下巴上的青茬,想他挑眉瞪眼的样子,拿面镜子照过来,真是和自己一模一样。那些在枪林弹雨里挣命的日子总没有白过,她偶尔依靠一下想来也无妨罢。她靠了一小会儿,方才悠悠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美国人纳尔逊上月自裕隆斋买了一件成化斗彩去,此次纳尔逊是为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到琉璃厂来寻宝,斗彩素以釉下青花釉上彩闻名,色气活泼清逸,一见就入了他的眼。本来也算是一桩成人之美的买卖,但若卖的是赝品,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物以稀为贵,古玩行中自然没有那许多顶尖的珍宝奇玩,而赝品分三六九等,制器精湛者亦可得高价,只要双方心知肚明,事后便不至于翻脸。至于以假代真,以次充好,天下熙攘,琉璃厂到底也是做生意的地方,此番路数也断不会绝迹,明里暗里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只是裕隆斋几时做过这样的事情!林逸一脚把纪渊从烟榻上踢下来,也是她气急了,下脚不知轻重,没把纪渊怎样,她病还没好全了先自己一个趔趄。要能眼不见心不烦,她真恨不得把自己一双眼睛剜出来才好。

      你们是要往死里砸林承业留下来的招牌,把我的一张脸伸给别人去打,好!随你们!都随便你们!

      她一巴掌拍掉林默手上的烟枪,「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对我许多怨气,也好,今日就彻底分了家吧。你们把大烟戒了,裕隆斋的事从此与我分毫无干,林家的门槛我也不会再踏进一步。」

      纪渊醒过神来,他是鬼迷了心窍才听进了齐颐的话,洋大傻虽然是不懂真假,他难道不知道找人给他掌掌眼,假的就是假的,还能翻个个儿变成真的?!「纳尔逊先生那边——」林逸冷笑了一声,亏得纪渊还有脸问她?林家如今穷得叮当响,除了剩个烧火做饭的老妈子,下人早都跑光了,钱左手进右手出,全化作了芙蓉烟。

      「你看我做什么?我要是浑身上下还搜得出来一块钱我来讨这个晦气。谁惹的事儿谁去把事儿给平了,也算公平合理吧。最不济,林家不是还有这座宅子?」

      她看了一眼林家的宅子,她长到二十五岁上,在这宅子里待的时间实在屈指可数,非要说她有什么不舍得,那真是是天大的笑话。但她此时却觉得委屈,她也不晓得她这委屈是为了她自己,为了林承业,为了秦怀瑾,还是什么都不为。

      林卓闻言伸手去摸身上的票据,抢上前道,「我——」叫林逸回身抵住他肩膀,「不关你事。」她生怕他听不懂,一双眸子乌黑,眨也不眨眼地盯住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如叮如咛,「不关你事。」

      林卓一个胡天胡地的大少爷,压根不是做生意的料,也别指望他去奔什么功名前程,便放着让他这么去,却也不觉得是坏事,此点林逸与孟清行可谓心意相通。但她也晓得,林卓实在是林承业又恨又骂又最最放不下的一块心病,说她是偏心也好,她得替林承业为他多留条活路。至于裕隆斋的牌子,事已至此,能保住了是老天成全,保不住的话,也是命该如此。

      她做了这样的交代,真正把她自己和林家的瓜葛剐得干干净净了,林卓想到她没应他的半句话,还有他没开口问的那另半句话,几乎就要开口问她,林逸,你究竟想要到哪里去——

      「说合便合,说分就分,林家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林默看也不看纪渊一眼,站起身到她跟前,她自小就不给林逸好脸色看,林逸不是早就熟透了的,不由笑道,「林家该是谁做主,咱们今天把账算清楚,到底是谁养活谁?」

      她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岂再有反口余地?她也是急火攻心,说出这样的混话来,然而话如覆水,哗啦就把人心浇得凉透了,风穿心而过,林默再开口就牙齿打颤,「好!林逸,你真是我的好妹妹!林二小姐从来是个讲理的,我今儿也算见识了。凭你一句话,我拿什么信你?」

      不信我你还有别的什么法子?生下来她们就是前世的冤对头,这辈子大概是再无回转余地了。林逸施施然笑起来,她自怀中把出门前堪堪写就的字据拿出来,其上殷红指印映着天光极其鲜亮,「立字为凭,够不够?」

  • 作者有话要说:  只有我一个人是心疼林逸的,我可真心疼她,我果然是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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