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红装

2、不忘

　　沉雪宫的桃花又开了。

　　我穿着一身素衣扶着墙走出来，我修炼了那么多年，早就嗅得出来了。可是这身武功，送了我很多东西，却抢走了我更多东西。

　　那些真正的，让我念念不忘的东西。

　　我只要轻轻地嗅，就可以嗅到快要湮没我的桃花香，今年的桃花香还真是奇怪得很，那么浓，充满了敌意。

　　“阿离，外面是不是又开战了？”我感到背后有一个人走过，步伐像极了阿离，于是开口问道。

　　那人似乎怔了一下，像发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一样轻轻地走过来。

　　阿离没有说话，于是我也就等阿离开口。我耐心很好，那么多年都等过来了，还怕这短短片刻么。我早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以为天下无敌的小女孩了。

　　“……楚寒。”

　　是个男声。奇怪，沉雪宫里怎么会有男人。可是我的疑惑很快就被打消了。他居然走到我面前，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腕。

　　他说：“你为什么躲我？”

　　这个声音。我该明白的。即使把他挫骨扬灰都无法除掉我对他的刻骨的恨意。我恨他，我想杀了他，这种欲望翻腾起来，几乎要吞噬掉我十年静修。

　　我冷哼一声，把手从他手中甩掉。

　　他似乎是皱起了眉，叹道：“你恨我。”

　　何止是恨，你知不知道我当初是怎样！

　　可是我早就不是当时的我了。我冷笑：“萧映安。你当你自己有多大本事，可以让我念念不忘十年？”

　　是啊是啊，萧映安，你好大的本事，你居然让我从十年前恨你到现在。我这个人，不太喜欢计较些什么，可是你居然让我整整记了十年。你还真是好本事。好本事啊。不愧是苍天剑尊的亲传弟子。

　　可笑。

　　“是了。”他默了一默，眼里分明带着笑意，“是我的错。”

　　我冷哼一声，不看他。

　　我转身回房，用力把门摔上。

　　我听见风声破空，门狠狠摔上的沉闷的撞击声。忽然就忍不住的有想哭的意思。但是摸摸自己的眼睛，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寒意从心底泛起。

　　我到底还能为他等多少年。

　　我在床上坐下，胸口隐约有些发闷。皱了皱眉，便想去拿药，忽然想到那种药的诡秘药性，惊出了一身冷汗，怔怔地站在那里，而胸口越来越疼。

　　门外还没有传来离开的脚步声，我知道他还在门外站着，他是那么争强好胜的人，总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才会随手丢掉。他从来不知道该珍惜什么，在我遇见他的那些岁月里，他身边的人总是不一样，不长久。是了，对他来说，得到了就是没有分别的。

　　我想我大概是他唯一没有得到的女子，所以他始终记着我的名姓容貌。然而这一场赌博里，实际上是我输了一切。这是一种变态的温暖，所以我始终不告诉他，我是喜欢他的。他是我楚寒唯一喜欢过的人。我知道我告诉他以后他会很轻易地将我忘记，所以我不告诉他，我让他念念不忘。

　　这真是很残忍，对我。

　　我起身去拿药，那味药叫忘皆。有非常亮丽的光泽流转，蛊惑我去咽下它。我并不是被诱惑了，我只是想快点结束掉我这条命。

　　它可以让一个人忘记最爱的人，永不记起，药性很强，会损掉一个人的十年生命。

　　我的命很长，所以我像吞豆子一样地服下它，换取忘记他一须臾。

　　十年换一须臾，萧映安，你真是好本事，

　　门外传来了轻轻地叩门声。我怔了下，他是不会敲门的。

　　“楚师姐，你在吗？”是顾盼，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

　　我清了清嗓子，道：“顾盼，你是一个人？”

　　顾盼笑起来：“当然咯，师姐。好师姐，你快开门吧。我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情要跟你说。”

　　我把门打开。果然只有顾盼一个人。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居然没有一丝的知觉。原来在这漫长岁月里，他已经这样强了。然而心下微微的失神，即使知道他来女儿村不是寻我，走的如此之快还是让我有些失落。——失落，我什么时候又有这样的情绪了。

　　偏了偏头，微笑：“顾盼，进来吧。”

　　顾盼丝毫不客气，蹦跶着就坐在了我的床上，很不满意地打量着四周，啧了一声。

　　我笑道：“啧什么，顾盼，我这里清简，入不了大小姐您的法眼。”

　　顾盼眨了眨眼，似是有些许无奈：“好吧好吧，好师姐。你就别叫我什么大小姐呢，这不是存心笑我么。”

　　我笑：“我笑你还要什么存心。你来，到底是什么事？”

　　顾盼先是娇笑几声，末了神色却沉下去：“萧映安向大弟子慕颜求婚，你知道么？”

　　我楞一下，就一笑释然了：“我怎么知道。现在的江湖早就不是我当时的江湖了，萧映安向暮颜求婚还是向阿猫阿狗求婚，又碍得着我什么事呢？他向慕颜求婚，于我沉雪宫岂不是大大的有益了？顾盼啊，你到底是为什么不开心呢。”

　　“我……我只是不甘心。”顾盼抬起头来看我，眼里是浓浓的恨意。她的恨意那么浓，像翩跹的蝶，翅膀一扇就惊起了无数的风墨。

　　我笑笑：“有什么好不甘心的。这世事无常，不是我们应该去介意的。”我说罢转身，倒一杯茶，细细放上桃花。扑鼻的香。

　　清淡的，无所拘束的，不在意的。窗外一片灼灼其华的桃花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沉雪宫，看起来与世无争，实际上不会放过任何一点风云际会。藏得很深的那潭水，当年让我深深地陷进去。

　　“……楚师姐，萧映安喜欢你，如果你向他说的话，他一定会放弃的。”顾盼皱起姣好的眉，苍白的小脸上显出怨恨的神情。

　　她几乎是恨声，而我呢，我问问自己，我难道不恨么。他口口声声说的都是笑话，我没有办法去质问他，他总能给我无法挑剔的答案。剑眉斜挑，明如星辰的眸弯起来，都盛满了笑意，他会说，楚寒，你在意么，你若在意，我便放手。

　　……那样挖好的温柔的陷阱，我知道我早就跳进去了。

　　我几乎是嘲讽地微仰头，道：“顾盼，你还真是天真的可爱，你觉得萧映安是那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吗？美人只是他发泄色欲的工具，至高无上的权利才是他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取的。与沉雪宫联姻，多好的算盘。慕颜又是这十年里的江湖第一美人，怎么也不会抹煞了他的身份。多好呐。”

　　我冷笑着看向顾盼，神情里有我也无法想象的动容：“萧映安是很残忍的人。顾盼，如果可以，永远不要和他有任何交集。”

　　顾盼沉默了很久。

　　我等着她的回答，房间里药香慢慢发作，浓郁熏人的香，甜腻得牙齿都融化。倒是让我的心情慢慢平复了，我静静地站着，等着她的选择，我想顾盼不会让我失望的。

　　果然，半柱香后，她扬起头，顾盼神飞的眸里有隐隐的火焰跳跃：“楚师姐，我懂了。”她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蓦然回过头来，唇边溢出淡淡的笑意：“楚师姐，那么，你就甘心吗？”

　　我笑着看她离开，那笑僵在脸上慢慢沉下去，如同窗外渐渐微弱的阳光。我扯扯嘴角。
　　我知道顾盼没有放弃，又有谁能放弃呢。他那样美，那样蛊惑人，第一眼见到他的少女都心甘情愿为他飞蛾扑火，一定要遍体鳞伤以后才就着血醒过来。

　　我饮了太多人的血，所以遍体鳞伤都无法死心，这是报应。

　　红妆的香味很浓，这是我十年里一味味调制的毒，那些原料都是吓死人的宝贝，我不计代价地酿造红妆，我知道红妆是天下无人可以抵挡的毒，效果很简单，就是杀人。没有人可解，无论你有多高的修为也没有办法。纵使你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都得乖乖死在这味红妆之下。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用它毒死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