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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青春的代价 ...

  •   这一年到了5月份,部队换装。九连全体集合在训练场统一下发新冬装。
      这次换装包括棉大衣、棉袄、棉裤子、棉帽子、棉手套一应俱全。连长强调动作要快速、整齐,并且,不得当场试穿。连长下过命令,各班排在训练场集合。
      训练场上,新兵们心里新奇又有点兴奋。我哥顺着各排的顺序走到新兵张的二班。只见,二班长用大嗓门讲过要求,兵们开始有秩序地自我清点。
      新兵张笑嘻嘻地抱着棉帽子端详半天,翻翻里边又看看外边,终于——一个没忍住,把棉帽子戴在了头上。新兵杨从他眼前过,新兵张顶着帽子冲他乐了。新兵杨还没来得及说“摘下”只张了张嘴,就听他班长一声喊:张阿立!停!新兵张听命令,停下动作,头上依然戴着棉帽子。班长继续:把扣子扣上!讲过没有?不让试不让试。戴一天!
      于是,扣上了棉帽子两边扣子的张阿立,在训练场边顶了一天的系得很紧棉帽子。
      新兵杨无能为力地摇摇头。已经跟他说过很多次了,让他说话行动之前好好地想想,过过脑子……不管用。
      可奇怪的是,他的小老乡到哪儿都挺招人待见的。莫非就因为这傻乎乎?新兵杨不太明白。不过,他真的很羡慕小老乡的快乐,简单的快乐真幸福啊。
      这天,新兵杨正在认真地清点核查,通讯员小王急急地跑了过来,让他快去连部,说是指导员“有请”。
      新兵杨心里“咯噔”一下。
      除了日常工作中能和指导员碰面,回连部一个多月了,他还从来没被指导员找过呢。什么情况啊?
      新兵杨小跑着进了连部办公室。
      邹剑龙坐在桌子前。
      新兵杨紧张得头上开始冒汗,连部怎么这么热呀。脸上已经见好的两块“高原红”又莫名其妙地烫了起来……
      “杨非,”邹剑龙清了清嗓子,“你回连部多长时间了?”
      “1个月零18天。”新兵杨紧张地答道。
      “哦,你觉得你表现咋样?有啥优点,有啥缺点?”邹剑龙两只眼睛泛起了光,表情好像很专注。
      新兵杨实在不知道指导员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这么个表情,心里先松了一下。
      他觉得应该多说点自己的缺点,这样显得更诚实,
      于是,新兵杨这样把自己做了个小结:
      “报告指导员,自从调回连部,又经过了团里的技术培训,我时刻都在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优秀的军械员。我知道自己离这个目标还很远。我应该向同志们学习。我自己有很多问题,比如,在连里团结同志不太好”,新兵杨一口气说了这一堆话,顿了一下,咽了下口水,看了看指导员的表情。
      他发现指导员仍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意思分明是,不错,说吧。
      他受到了鼓舞,继续说:
      “还有就是不爱积极发言,有时候有麻痹大意的现象,这个作为军械员是要不得的。还有,就是不太安心本职工作,想考学,总想一有时间就看书学习……”
      新兵杨在说这些话的这几分钟里,邹剑龙并没有打断他的话,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不过,脑子里已经上了高速公路了。
      “最后,我保证,努力改正自己的这些缺点,争取做一名合格的、优秀的军械员!”
      新兵杨很靠谱地结束了自我剖析。尔后,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
      30秒,30秒,指针转过30秒。沉默。
      新兵杨望着指导员的眼睛,等待着。
      “啊,看来你自己对自身的问题看得很清楚。”邹剑龙终于开了腔。
      “很好。连里也考虑了你的这些问题,与你自己的认识一样,认为你目前还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军械员。现在连里决定,你仍回三班,明天就去报到。”
      ……
      空白?眩晕?热啊,热啊,空气已经烧到极限……
      新兵杨张着嘴,一时竟噎在那里。
      他是怎么从连部办公室出来的,自己不知道。
      空空的走廊上,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一张张模糊着的脸像影子一样从他眼前晃过。
      没有回旋的余地,连解释也没有,必须服从命令……这究竟是为什么呀!副连长不是还让我跟小王弄墙报嘛……这到底为什么!
      一种强烈的、被骗的感觉涌了出来,让新兵杨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我哥走进楼道,眼前飘过一个瘦小的身影,脚下踩着棉花就飘过去,仔细一看是新兵杨。这小兵脸涨得通红,连眼神都散了,他叫了一声“杨非”,竟然没有反应。
      我哥本想拽住他问个究竟,恰巧刚刚和二排的兵们浇完菜地,手上端着一个刚淘完粪的脸盆,身上溅满了粪点子、泥点子,一时还真腾不出手来。
      我哥有个习惯,当副连长的时候,不常住在自己的办公室,基本上轮流着下班排住,九连班排就没有他没住过的。这个习惯,我哥一直保留到当营长的时候,下连、下班很平常,他离不开他那些兵们。
      凭着经验,我哥从新兵杨的眼神中预感到了什么。
      换洗一番,我哥找邹剑龙却没有找到。刚要让通讯员小王把新兵杨叫过来问问,通讯员碰巧推门跑进来,边喘边说:
      “副……副连长,营部命令,让你代连长立即去团部开会。有……有紧急情况!”
      什么?紧急情况!
      二话不说,我哥抄起挂在墙上的帽子扣在头上,一边系领口,一边小跑着往外走。
      出了门,营部的那辆吉普的马达“突突”地响着,等他。车里已经坐了4个人。
      通讯员小王追着跑出来,“副连长,你的记录本。”
      我哥右腿刚迈上车,又下来,匆忙跟通讯员交代:“那个杨非,怎么回事?你赶快找指导员反应一下。别出事。”接着上车“嘭”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通讯员喊了声:“杨非被调回三班啦……”
      可是,车已经飞驰出去,只剩下了两行车痕。
      我哥没有想到,团部的会竟然开了个通宵,根据突发事件的即时情况,部署兵力,研究对策,制订方案。
      等到我哥第二天下午回到连里的时候,新兵杨已经坐在三班的那间小屋子里,可怜巴巴地缩在老兵何的烟雾中。
      老兵刘抓了抓头,看着新兵杨,有点发呆,原本就有的抬头纹,这会皱得更深了。
      新兵杨的眼前放着已经凉了的午饭,三个大馒头,一大碗大白菜炖粉条。
      “欸……我说,杨非啊……都凉了,吃点,要不我让他们给你找块酱豆腐去。咱这日子,可还得过呢。”老兵刘劝道。
      老兵刘还没说完,就听“嗖”地一声,眼看着一双线手套从他眼前飞过,砸在靠墙的铺上。原来,站在边上一直抽烟的班副老兵何,忍不住抄起柜子上的一副手套飞了出来。
      “回三班怎么啦?我们怎么啦?没三班就没这隧道!没有这国防!我们挺光荣。弄啥啊,哭着个脸,给谁看!不待见三班就给老子滚!”
      老兵刘本来看见新兵杨回来就一脑门子的火,憋着,没发出来。
      这会儿全都对着老兵何发了出来。
      他高声道:“吼啥啊吼!一边给我待着去。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边说边使劲推搡了老兵何一把,抬起腿。
      老兵何一躲,使劲地把烟蒂摔到地上,边拉开门边对老兵刘说:“你就惯着他,他干了好事了他!”然后,狠狠地摔了门。
      新兵杨的眼泪这会儿掉了下来。
      老兵刘压着火,低低地说:“哭,哭啥!这不解决问题。”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手绢,递给新兵杨。
      接到手绢,新兵杨愣了一下。这年头,男人的兜里谁还揣着手绢呢?九连只有两个人身上带着手绢,一个是我哥,一个就是老兵刘。
      新兵杨用班长的手绢使劲地抹了抹眼睛。
      “杨非啊,你聪明。我知道你想当个好兵给父母脸上争光。你班长我也这么想。可我们是军人,‘军人’这两个字就是要服从,服从组织的安排和调遣。只要咱们有真正的本领,不管在什么位置都能有成绩。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啊。是不是?”
      老兵刘在新兵杨耳边说着,说着,不停地说着。但,新兵杨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本来就是一个爱钻牛角尖又爱面子的孩子。
      对新兵杨来说,当他再一次坐在三班这把老式的木头椅子上时,那刚刚过去的1个月18天,如不连贯的碎片一样,一块块从眼前飘过,不能拼成一幅图案,他无法接受……

      人生的各种意外,往往猝不及防。
      就像你一直向前走,不论是大路还是小道,都会在脚下突然出现一个个你无法预知的坑,到底是陷进去,还是能绕过去,或者是掉下去再艰难地爬出去,谁也不能预料,但至少可以选择。
      阅世不深的人都常常会被打乱了阵脚,更何况新兵杨这样的还是孩子的小新兵呢。

      如果说新兵杨的路上出现了一个坑,他没有选择绕开而掉下去了的话,那么,老兵刘,马上接到“代理排长”命令而被直接提干的兵,被迫地被新兵杨的选择而选择了。
      其实,在新兵杨回三班的头一天,他就开始感到身上不舒服了。先是觉得肝部总是隐隐地疼痛(后来住院查出来其实是胆),恶心,一吃东西就吐,后来又开始发烧。
      新兵杨回来的当天,他原本是要到团部医院去看病的。
      但是看到失魂落魄的新兵杨,他没走。他知道小新兵心里是怎么想的。于是就撑着身子跟新兵杨谈心。
      尽管,他自己和新兵杨都没有听清这番“谈话”。
      第二天,老兵刘的症状更严重了,喝口水都会喷出来,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绿色的。
      老兵们没见过胆汁的样子,都慌了。
      老兵何一面找排长向连部要车,送老兵刘去总部医院;一面担当起临时卫生员的角色,手忙脚乱地翻出应急包,给老兵刘输葡萄糖。
      那会儿,没人顾上新兵杨。
      除了轮岗的兵外,屈指可数的3个兵都围着老兵刘。
      也就在这一天的下午,新兵杨跑了……

      望着老兵刘沉沉地睡去,老兵何准备找新兵杨谈谈。这是老兵刘一再嘱咐的。虽然,他当着新兵杨的面摔了一副手套,并骂了娘,但当老兵刘发着高烧向他布置这任务时,他很认真地向老兵刘做了保证。
      老兵何意识到大半天没看见新兵杨了。他开始找:
      铺上空空的,屋里没人;小伙房里没人;老兵刘的“小病房”里除了一个照看他的兵,没人;值班室,没人;不大的一片篮球场,也没人……老兵何有些着急,赶快往几个哨位上打电话……得到的回答是:根本就没看见新兵杨!
      老兵何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炸开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掐指算了一下时间,他向照顾老兵刘的新兵尹交待了两句。二话不说就跑下山去。
      老兵何在跑出去的时候,想到了往连部打电话报告,但,他迟疑了一下,期望着能够通过在小铁路当值班员的亲戚的帮助,在一条必经之路上追回新兵杨,他更期望着,老兵刘不要被这件事牵连上,他知道老兵刘盼着的是什么。他知道,这是在冒险和违规。
      躺在床上输液的老兵刘,朦胧中听见外面一阵阵的门响,那些门响的声音他太熟悉了。
      当兵5年,在这个点上驻守已经整整2年了,老兵走了,新兵来了,除了“八一”、除夕,这里可以受到上级的特别看望和慰问外,其他的日子,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了,寂寞已经成习惯了,哪天人忽然多了倒变得不自在了。

      1095个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他可以精确地计算出从驻地到哨位的往返时间和距离……
      而他,从开始的不习惯到习惯,再到深深地把这个地方刻入骨髓里,他爱上了这个地方,爱他身上的这套军装。这里,有他的青春,是令他在以后岁月中无数次都会梦到的地方,涌出泪水的地方。
      当他迷迷糊糊地听到那些个门响的声音时,他忽然意识到,出事了。
      他睁开眼睛盯着身边的新兵尹。嘶哑地问道:“谁?小影子,怎么回事?”
      新兵尹不敢说话,他记得老兵何对他的交待:不许告诉班长!告诉他我回来收拾你!可是,他经不住老兵刘严厉的眼神,他们那既爱又怕的眼神。
      终于,新兵尹绷不住了,支支吾吾小声地说:“班、班长,是班副去追杨非了。”
      “呼”地一下,老兵刘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猛地站起身。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着,腿软得根本就迈不开步子。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新兵杨!眼见着天就快黑下来了,他更怕的是新兵杨在这险峻的山上迷路……那孩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甩开新兵尹的拉扯的,只意识到自己用最高的调子吼道:“你闪开!快向连部报告!派车!派人!”
      “是!班长!”新兵尹慌乱中拨错了电话。
      老兵刘虚着身子,一路小跑着。他头上冒着热气,嘴里呼着热气,因为急,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大衣。老兵刘跑着,如梦游一般,那些熟悉的风景一一从眼前划过……
      他熟悉的山路,熟悉的灌木丛,熟悉的春天盛开的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儿……熟悉的山坳处的惨淡落日,暗红色的,暗橘色的落日……
      他下意识地跑着,只是看不到那并不太熟悉的小身影。
      风一点也不刺人,尽管山风在傍晚的山谷里依然冷峻;
      山路好像变成平地,尽管他腿软着跌倒了又爬起来……
      他悔呀,悔呀。
      怎么就这么笨呢,连个新兵弟弟都照顾不好,出了事可怎么办!
      他跑着,跑着,当惨淡的夕阳马上要收起阴郁的脸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了豫中平原家乡那黄灿灿的麦子,一浪一浪的,真美啊……还有白发的老娘……
      老兵刘一头栽了下去。

      是啊,明明是娘坐在麦堆前笑了。
      那么多的麦子,高高的,丰收了。
      娘的门牙还是缺了一颗。
      不是往家里寄钱了吗?
      怎么没镶上啊?
      娘舍不得吧。
      看娘的头发上都是些麦秸杆,儿子来给娘拨干净。
      可怎么也够不到,明明娘就坐在眼前笑呢……

      这他妈的是谁啊?按着胳膊不让我动……

      我哥从团部开完会回连部的第二天,也就是新兵杨跑的那一天上午,他刚回到连部,发现军械员已经不是新兵杨了,是另外一个刚下连不久的新兵。
      而且,邹剑龙的所谓“调动命令”,完全是个人行为,没有经过正常的讨论和手续,更没有任何合理的依据。
      当天上午,开了连部的支部会。开会前,身为组织委员的我哥按照程序对邹剑龙说明了主题,就是针对他的问题大家摊牌。
      我哥的态度很坚决:你同意不同意都得开这个会。
      会上,我哥带头发言之后,几乎所有九连的干部都列举出了邹剑龙来九连以后的那些事实,大道理不谈,只谈对九连的风气、对兵的伤害,以及影响训练的后果。
      邹剑龙的屁股上刺再多,这回也是按捺着情绪,皱着眉头听着。他没想到,这么多的人,在公开的会上,以这样的方式来训他,这在他的老连队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刚开始,他认为只是我哥仗着自己有点后台对他戳戳点点,事儿妈一个。可现在,最起码,他觉得他的某些举动已经犯了众怒,他也得琢磨琢磨,掂量掂量。
      下午,连部就接到了三班的电话。
      我哥二话没说,带仨人,叫上车就走。
      一路上,司机老兵李几乎是以最大的限速行驶。
      他急了。
      老兵李和老兵刘是同一年的兵,别看他平时牛哄哄地开着一破吉普,一到三班就在老兵刘眼前得意地晃。
      实际上,当年新兵连睡上下铺的这份情谊,从来都没有消失过,时间越长,反而越醇。
      他急,一半是为了那个没在他脑海里留下多少印象的新兵杨,但更多的是想着他的老伙计,老兵刘。
      车开上了山路,七拐八拐,时缓时急,坐在车上的人,不管不顾了。随着汽车的颠簸而不停地上下颠簸着。平时开车遇到个小石头子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的老兵李,一路加速。
      没人吭声。
      傍晚的时候,我哥在三班距离小铁路值班点的中段按照刚刚布置好的路线分散:一条线顺着老兵何的方向步行,与老兵何汇合;一条线,则沿着唯一的一条通向城区的小路疾驰。与此同时,布置了两个人去火车站守侯。
      只有简单的命令和回答。
      “是!”
      “明白!”
      当我哥这几路人马在三班驻地汇合的时候。
      人,回来了。
      可是,老兵刘已经被送往医院……
      原来,负责照顾他的新兵尹,在匆匆向连部报告后,不放心班长,一直追在他的身后。
      没有人能想象得出,发着高烧几近晕厥的老兵刘,到底挑战了多少生命的极限去追新兵杨,那近似于疯狂的追赶又能够持续多久……直到他栽下山去的一刹那。
      他的头和脸都被荆棘划破,所幸,头没有撞在山石上,用医生的话说,老兵刘算捡回一条命。
      但是,他的右臂和右手,被一块随着他滚下来的并不太大的石头,狠狠地挤入了一丛荆棘中。
      于是,麻药,缝合,失效,截肢……
      当老兵刘挣扎着睁开眼睛时,一片刺眼的白光,娘不见了。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轮廓出现在他眼前——我哥。
      这已经是两天后的一个上午,在总部医院的军人病房里。
      我哥默默地看着老兵刘。轻轻地用手背摸了摸他的额头。嘶哑着嗓子说:“小子,没事,没事。”
      老兵刘这才发现我哥的眼睛是红的。意识到,自己躺在了病床上,他艰难地回忆着……蓦然想起了新兵杨。
      他张了张嘴,我哥马上说:“追回来了。”
      老兵刘想挤出笑容,并抽出手来向我哥做个手势,可是,右手却不听使唤。

      这短短的1个月,我哥、新兵杨、老兵刘、班副老兵何甚至是邹剑龙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我哥即将失去一个好兵。
      新兵杨呢,被我哥他们带回来后,眼见着老护着他的老班长被送往医院,他的眼泪也掉下来了,心里又害怕处分又内疚,丢人啊。不用我哥让他说,他自己就一股脑儿地都说了出来……
      邹剑龙,在跑兵这件事发生后,对他的触动最大的是:新兵杨跑掉的原因、战士们冷漠的眼神,特别是老兵刘,被撤销了“代理排长”的命令——复员。邹剑龙在事件发生后最初的一周睡眠不到20个小时。他对团部后来的降一职的处置毫无怨言。
      我哥跟我说过,两个兵,血的代价,让邹剑龙回到了正轨。但,这代价太大了。

      当老兵刘再一次推开三班的门时,已经是酷热的夏天了。老兵刘站在三班的门前,习惯性地用他的右手推门,忽然意识到什么,迟疑了片刻,紧接着,就用右手腕顶开了门。
      阳光跟着他洒进了他的三班,一切还跟他住院以前一样,干净的桌子,老旧但被擦得乌亮的椅子,老兵何常用的“发脾气线手套”还是那么不老实地歪在桌子上,新兵杨的铺还在,旁边的小桌子上整齐地摞着一摞教材……
      老兵刘笑了。
      老兵刘低下了头。
      这时,听到动静的兵们从厨房跑了进来,新兵杨的手上还粘着白面,原来大家在帮厨。一看见老兵何,新兵杨钉在原地,不敢上前,低下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老兵刘专到他面前。
      “我错了,班长。都……都怪我……我错了……”然后“呜呜”地哭了。
      老兵刘用左手拍着他的背。
      兵们这时看见班长缩在袖管里的右手,那只糙大的右手,竟缺了食指和中指。
      兵们沉默了。空气都是湿湿的。
      老兵刘克制着自己的泪水,他又能哭什么呢?
      哭自己的手指没有了?
      哭自己马上要复员了?
      哭自己在部队这么多年,为了找跑掉的新兵而负伤,却连最末一级的“伤残军人”都不能算,就因为他追的是逃兵……
      一切又回到了入伍前的原点,不,不是原点,最起码,入伍前他是健全的。
      老兵刘使劲地咬了咬牙,扳起新兵杨的肩头,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杨非,咱不哭,不兴哭。你记着,咱当兵不能当孬兵,一定要当个好兵。你给我争口气。”老兵刘终于咽下了涌动在喉咙的泪水。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大自然的脚步从来没有因为人的忧伤而驻足不前。
      尽管还未到初冬,但,一层一层铺在地上的落叶,早就脱掉了令人喜悦的金黄色感觉,而且,那种植物所特有的韧度已经变得憔悴不堪,只消轻轻地一碰,就会粉身碎骨。
      清晨或是傍晚,一不留神踩在落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点一点地把落叶碾碎。偶尔一阵狂风卷过,细碎的叶末散得肆无忌惮,空气里顿时溢满了干燥的、腐败的枯叶味道。
      该来与不该来的都会来,该走与不该走的也一样会离我们远去。
      这是每年一次的老兵复员的日子,九连除了老兵刘复员,班副老兵何也要复员了。
      黑乎乎亮晶晶很新鲜的样子,是两堆块状煤,裸在九连食堂后的一大片空地上。团部后勤部门刚刚派车统一卸下的,九连整个冬天的供给。
      连长送走团部的人,看着两堆亮晶晶的煤块,脑筋一转有了主意。他叫了张阿立,让他找老兵们把煤堆拍成长方形,也算是老同志复员前给连队最后做点实事。
      张阿立连忙应声小跑着去找老兵们。
      老兵何们正坐在屋子里天南地北地吹牛。
      老兵何熟练地用食指弹烟灰,继续吹:“要说苦,谁也没我们那会在新兵连苦。我们那会800多人的新兵连啊,整整一个半月,才步行了3公里跑到基地去洗一次澡。就你们现在这些蛋子,谁见过那阵势?告诉你们,也就3平方米大的地方吧,也就这么大”,说着,老兵何把烟叼在嘴里,下颌稍稍扬起,眯缝着左眼睛,腾出两只手画了个大概范围,“看见没?就这么大点的地方,15、6个兵在那洗,就一个自来水龙头,背贴背的,还是冷水。老子那才叫洗澡。放眼一看都是‘真理’啊!”
      “班长班长,我们那会也挺苦的。我们那年在南度的时候,特别冷。晚上洗脚都得在屋外洗,刚把脸盘放上,没两分钟,就结冰了。谁还敢洗脚洗袜子啊。后来袜子硬了,一个月下来都能跑400米障碍了……”
      老兵何刚要把这中士的风头给压下去,一眼瞥见张阿立跑进来。
      “乖阿立呀,啥事?”老兵何调侃着。
      新兵张如此这般传了话,老兵何决定跟老连长逗逗闷子,拽着张阿立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们是老同志,都要走了还让我们干活,哪个不是老胳膊老腿带伤啊。我们这么热爱老连队……我们跟你感情多深啊……你跟连长说就说没找到我们。去吧去吧。”
      实诚心眼的张阿立呆呆的站在地中央怔了一会,很快,眼泪汪汪地扭头跑了。
      老兵何继续吹。
      不一会,张阿立跑回来了说,没见连长。
      老兵何说那你去找咱指导员说说去……
      张阿立又回连部值班室转了一圈儿没见着指导员,倒看见我哥在值班室鼓捣照相机。他刚要扭头,我哥低着头没抬脸问他什么事,张阿立结结巴巴地说:“报告副连长!连长让老同志为连队发挥余热清煤堆。我去找了,可是……没找到。”
      我哥很怀疑地抬起了头,很明显,一个从来都不说谎的人,一旦表情异样口齿不清,意味着什么。
      我哥又仔细看了看小兵的眼睛。
      张阿立没敢跟他对视,而是把目光有意地很不自然的避向了左边。一般来讲,肢体语言很普及的一个论点就是,如果一个人在说谎,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他的眼睛是朝左边的方向而不是右边。就像一个在谈话过程中不敢与你对视,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流乱转目光飘忽不定一样,此人的话不可信。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我哥又低下头摆弄连里的这台新武器,再过一天就该给他的老兵照相了。他还是不相信张阿立会说谎。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中“嗖”的闪了一下。
      20分钟后,他路过炊事班。透过窗户一看,见一群老兵正围着张阿立嘁嘁喳喳,中间是叼着烟卷的老兵何。这下我哥生气了,“哐当”一推门,对着张阿立吼了一嗓子:张阿立!没想到,你竟然搞欺骗……
      张阿立,望望他,又望望老兵何和几个老兵,一脸的委屈和为难,一下子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得特别伤心。在九连,没人见他这么哭过,即使是上一次,为了调入三班还是四班的那个玩笑。
      谁也没想到张阿立这么惊天动。我哥也怔了,赶快降低嗓门,又说又劝……我哥很心疼这个小兵。
      他扭头准备大骂一下老兵何,结果,一抬头,周围的老兵们一个人影都不见了。他低声骂着:这帮兔崽子们……新兵张抽抽嗒嗒,不哭了。两人站起身,我哥抬头往窗外一看,刚刚吹牛的10多个老兵都在院子那认认真真地整煤堆呢,兵们都没戴帽子,一个个穿着褪了领花徽章的军装,沉默地但是很有样儿地干活。这样的兵,让他一下子觉得熟悉又很陌生。明天,他们就要离开部队了……

      这天晚上,会餐后。痛痛快快喝高了的老兵何在营里纠集了一拨儿同年的老乡——河南兵(没叫老兵刘),大概有20多人,与差不多同样人数的一拨山东复员老兵,在九连北边的小山坡下,准备“走一场”。
      当然,这是他们几个月前的约定,两个不同地域的老兵把平日生活操课中的鸡毛蒜皮唧唧歪歪打算集中在这个双方都认为有纪念意义的特殊时刻,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做个了结。
      按照事先约定双方赤手空拳。
      于是,两拨儿老兵面对面“呼啦啦”拉开架势,在黑漆漆的夜晚,每个人都很像一个炮捻子……就差那么一点点火星……
      老兵何与领头的山东老兵相对,死死地盯住对方的眼睛,各自身后的老兵们大气不出,就等着两个老大一声令下,开练。
      10秒。
      20秒。
      30秒。
      忽然,不知是老兵何还是山东老兵,也许是同时,在同一秒,两个人突然伸出双臂抱住了对方——越来越紧,嘴里骂着“兔崽子”,无声地抽噎起来……渐渐地,“呜呜”地哭了……
      俩人身后的老兵们也忍不住一齐冲过去,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打架,不打架,谁赢,谁输,这都不重要。明天,他们要向过去的青春挥手,从此,他们将天各一方……

      老兵何打架没叫上老兵刘。老兵刘也不让我哥去送他,老兵刘说,副连长,对不住你……最后还跑了个兵,我是你带出来的,这不光荣,你就别送我了……你放心,我回去,还是你的兵,干事跟以前一样……
      我哥默默地握着老兵刘的右手,半天,才红着眼睛说,兔崽子,回去要是有什么难处你得告诉我。说完,又转身从桌子上拿起两副手套,一双棉的,一双单的,仔细地塞到老兵刘的背包里。说:“没别的,这两双手套是我让我妈按你的手给你特别改做的,以后,冬天干活方便。”
      老兵刘的衣襟上,滴了一颗泪珠儿……

      老兵刘走了,我哥没有送,停在营区的大轿车马达发动的一刹那,车下的新兵杨一下子扑上去,用手扒着车窗,哭着不松手。我哥转过身,让新兵张和小牛用力地拽下了新兵杨。最后把老兵刘送上火车站的是邹剑龙。邹剑龙执意要去。
      老兵何一路上一直帮着老兵刘拎行李。据说,邹剑龙在老兵刘下车搬东西的功夫,将3000元钱悄悄塞进了他的背包,那也算是邹剑龙大部分积蓄,还让老兵何不要告诉他。火车到了站,老兵何才把这钱的事告诉了老兵刘。
      老兵刘回农村老家后,又把这3000元钱给邹剑龙邮了回来,外加一小袋黄灿灿的粟粟。
      “嘀……”汽笛响了。
      载着老兵刘、老兵何的火车慢慢开动了,九连的兵们正在出操。
      “一二一,一二一……”新兵张、新兵杨们,喊着号令,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在训练场上。
      一年过去了,新兵成了老兵。
      老兵们从胸膛里吼出A团团歌:

      延安古城萦绕着我们嘹亮的歌声
      首都北京屹立着我们雄健的身影
      我们是张思德生前的部队
      我们是光荣的人民子弟兵

      我哥站在训练场上,从他眼前走过一张张年轻明净的面庞,他的脑海却浮现出已经上了火车的老兵刘、老兵何们含着泪的笑……
      此时歌声嘹亮,他在心里默念着:我亲爱的战友们,保重!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青春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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