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戚]天为谁春》夜念熙

38、番外一：顾惜朝篇——尘埃落定

　　初冬第一场雪，细腻而柔软，从新年第一天开始下，到今天已经下了五天，仍然飘渺得像春天里的柳絮，曾经光秃秃的树枝上被细雪覆盖着，远远看去就像开满了柔软的白色梨花。

　　京城到处一片白色的寂静，大街上除了行人匆忙赶路的声音，竟连一句人声都听不见。本该是热闹非凡的新年，却处处透漏着一股子诡异的紧张气氛。虽说冬日本就是白色的，但是满大街的酒楼当铺牌匾都蒙上了白布，平日里红灯高照的勾栏院姑娘也换上了白素的衣服，大白天的卧在楼上发着呆。

　　这样的寂静是从新年第一天开始的。五天前，就在所有人准备庆祝新年时，大宋朝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权相蔡京通辽叛国，欲杀帝夺位，幸被太子赵康和诸葛神侯识破奸计，合力将蔡京等人就地阵法，同时郝连大将军也在边关一举击退了辽兵。大宋朝终于在风雨之际又一次幸运的稳定了下来，只可惜皇帝陛下却没有逃过此劫。

　　旧帝驾崩，新帝匆忙即位，蔡京虽死，朝中却还有不少他的同党。这几日，新皇帝不仅忙着布置丧事，也忙着清理朝纲。五天来，天天有人被拉到菜市口砍头，那一方土地已经被血染透，雪花落上去瞬间就变成了红色，一眨眼就融化了，不留丝毫痕迹。

　　所以，虽是新年，却谁也没有过年的心情，只管着大门紧闭，待在家中，不得已出门的也是赶着快点办完事快点回家。整个京城一片萧条败落，仿佛一座死城。

　　可有一人不一样，他虽然也待在自个家里，心情却是一点儿都不慌张，甚至是带着点无聊和迷惘。他仍旧穿着一身青色，安安稳稳的躺在他的小竹园里一手抱着暖炉，一手端着冒着热气的青花瓷杯，望着天空发呆。

　　顾惜朝仰着头，看着细小的雪花一朵朵从天上飘落下来，有的落到他脸上冰凉冰凉的，有的落到他睫毛上惹得视线有些模糊。他想起五天前那人离开的背影，有些懊恼当时自己怎么就那么大方的让他走了呢，徒留此刻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穷担心，那人却连个信都不知道。

　　正在他天南地北的乱想时，李管家小跑步的到他身侧，低头说了几句话。本还迷茫的眸子一下子便清醒过来，略微想了想便点了点头。李管家得到答复又小跑了出去，没一会儿一个白色的身影就出现在顾惜朝的视线中。

　　顾惜朝仍旧躺在狐裘铺好的躺椅上，看到来人也不起身，只微微坐直了些，放下手中的茶杯似笑非笑的看过去。那人一身的白，却也不是素衣，白衣中绣着一些银丝花纹，只是不那么显眼，远远一看就像普通的白衣一般。

　　来人双腿不能行，只坐在轮椅上，轮椅碾过雪地留下两条长长的痕迹。他不紧不慢的来到顾惜朝身边，停住回看回去。

　　两人互看了半天，突然顾惜朝就笑了，极艳丽的笑容，只是眼中却仍旧带着不屑和讥讽。

　　“无情大捕头现在应该忙得很，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来人正是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公子，江湖赞言：无腿行千里、千手不能防。他清冷如月，寂寞如雪。而此刻，他的寂寞，他的清冷较之过去更胜一筹，苍白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听见顾惜朝的嘲讽，无情也不恼，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定定的看了对方一会儿，答道：“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在你离开之前见你一面。”

　　“哦？”顾惜朝一愣，却没表现出来，继续道：“见我一面？追命他们的解药我已经给诸葛神侯了，你还要见我做什么？”

　　“是啊，我来见你做什么呢？”说着无情把脸转到一边，看着满园青翠的绿竹。

　　顾惜朝看着有些茫然的无情，嘴角的弧度慢慢缓和下来，心里那份敌视不知为何突然没了踪影。

　　无情看了一会儿绿竹，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然后转过来对顾惜朝说道：“我大概只是想知道那个人心心念念的顾惜朝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无情的回答令顾惜朝有些意外，他从躺椅上坐直了，问道：“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无情摇摇头，“我只是以为我知道，可终究只有那个人最了解你，只有他在那么危急的时刻仍然选择相信你。那份心胸，我们没有一个人比得上。”

　　说到那个人，顾惜朝的眼神黯然下来，他看着从面前飘落的雪花，心里想着不知道他送他的白裘披风那人现在有没有披在身上。

　　面对有些发愣的顾惜朝，无情也不催促，两人一起看着从天而降的白雪，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顾惜朝率先回过神，他看了一眼无情，然后伸手给他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无情没有推辞，伸手接过小小抿了一口，清淡的香味暖暖的从喉咙延伸到四肢，冰冷的身体一下子暖和起来。

　　“好茶，冬日喝祁红，补益身体，善蓄阳气，生热暖腹。顾公子果然是个懂茶的人。”

　　顾惜朝一笑，说道：“无情公子若不也是个懂茶之人，又怎知道顾某泡的是祁红？”

　　无情淡淡一笑，移到石桌边。看着桌上一个小火炉静静的暖着茶壶，边上放着顾惜朝的那只杯子，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这只，说道：“顾公子预备了两个杯子，可你等的人却不擅品茶，你该暖壶酒才对。”

　　顾惜朝转眼看着小火炉里跳跃的火光，喃喃道：“我就算真的暖一壶酒，怕是也等不到他回来......”

　　无情正欲张嘴说什么，却听见顾惜朝转过来看着他问道：“追命他们怎么样了？”

　　无情一愣，然后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顿了顿答道：“你的解药很有效，服下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就醒了。不过到底睡了那么久，现在都在神侯府里静养呢。”

　　顾惜朝点点头，“依着他们三个的功力，过不了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无情一想到追命在床上怎么都安静不下来的，吵吵着要喝酒的样子，心里一暖，脸上顿时笑起来。可是看到眼前这人，笑容又隐了去，想起刚才自己要说的话，还是勇敢的问了出来：“顾惜朝，你费尽这么多心机，却为何还是放他离开？”

　　顾惜朝正在给自己倒茶，听到这个问题手中一滞，热茶撒出了几滴。可随后他装作无事的继续把茶倒完，放下了茶壶。

　　见顾惜朝不回答，无情叹了一口气的继续说道：“顾惜朝，我真的不懂你。他信你时，你背叛他。他痛不欲生时，你又出现，追着他不放。现在尘埃落定了，你居然又放他走。你不怕他这次一走，你们今生无缘再见么？”
　　“纵使不见，亦可想念.......”这是很久以前他对他说的说，而现在顾惜朝就这么自然的念了出来。

　　无情听了却摇了摇头，“你不是这么看得开的人，你——”无情看着顾惜朝，有些迟疑。

　　“无情捕头有话大可直说。”顾惜朝端起茶杯，亦小小的抿了一口。

　　顾惜朝这话说得没有半分意气用事，无情这才开口，“你是怕他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你父亲害他家破人亡的事吗？”

　　顾惜朝的目光终于从茶杯中沉浮的茶叶上落到无情身上，他的目光像鹰一样钉住无情，无情没有丝毫退缩的回看过去。两人对视半天，顾惜朝先垂下了眼，“你们果然都知道了......”

　　“是。”

　　无情答得肯定，顾惜朝从躺椅上站起来，把怀中的暖炉放到桌上，踱步到一边，背对着无情说道：“我应该把你们都杀了，这样便不会有人泄密了。”

　　“不，你不会，”雪花依旧笔直的落下，顾惜朝这话说得不带一点杀气，“你不会杀我们，所以你才让他走。可你却害怕他知道，所以你没有和他一起走。顾惜朝——”无情念着他的名字：“你的心，因为他，而变软了。”

　　顾惜朝的双肩一阵抖动，仿佛是在嘲笑无情最后一句话。顾惜朝转身过来，微昂起头，讥笑道：“你说我不会杀你们？”

　　“你不会！”无情再次肯定的答复令顾惜朝皱了眉，无情接着说道：“你留下沉香玉龙簪给那些药人解毒，你送给郝连二十门大炮助他攻打辽兵，你设计蔡京让他在皇帝面前露出真面目，你甚至用追命三人的性命威胁我师父，只求让王小石回来。你做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他从此离开京城这是非地。若你现在杀了我们，朝纲不稳，他一心为国为民，一定又会回来。你，不会这么做！”

　　无情说得极慢，语调也很平淡，无情说得都是事实，但顾惜朝听了却并不感到高兴。那是一种被人看穿的烦躁，仿佛在这人面前自己什么都藏不住。

　　“无情，”顾惜朝开口道：“我现在真觉得我该杀了你！”
　　雪花飘落的轨迹开始变化，此时无风，雪花却打着旋的躁动起来。无情看了一眼身边的落雪，脸上没有丝毫害怕的神情。顾惜朝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收起了身上的戾气，再次转过身去，看着眼前的一棵翠竹，慢悠悠的开口道：“其实一开始，我不是那么打算的......”

　　顾惜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出来，是太想那个人了，还是只是想有个人知道其实自己为了他费了那么多心思？这些话其实应该是说给那人听的，可那人现在不在......

　　“那一年，他做他的金风细雨楼楼主做得好不逍遥自在，却不知道我一人在江南心如死灰的痛苦。我想去找他，可找到了又如何，他会怎么对我，想也想得到，不外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当我这个人不存在。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一个我到京城之后他不能忽视我的机会。”

　　“然后赵康出现了？”无情问道，一想起赵康连无情都不不得不佩服他的演技。那个被众人唾弃的挂名皇子，除了被他的兄弟欺负取笑就再也找不到其他作用的赵康居然如此的深藏不露。

　　听到这个名字，顾惜朝先是一阵蔑视的表情，然后答道：“我初遇赵康时，他在游湖，然后就听见他念了一首诗。”

　　“一首诗？”无情有些不敢相信。

　　“不错。”

　　“哪首？”

　　“王昌龄的《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不错，能念出这首诗，可见他也不是一个贪图享乐之人。可就凭一首诗你就选择他，会不会太冒险了？”

　　“冒险？”顾惜朝抬起头，从竹节一直看到顶，“仅仅一首诗当然是有些冒险，可他身上有一样我很熟悉，为此我决定帮他，也是帮我自己。”

　　“什么？”

　　顾惜朝突然转身看向无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怀才不遇！心有抱负却不被人赏识的痛苦！

　　顾惜朝目光如炬，看的无情一阵心虚。他想起当年顾惜朝满京城投书，却不被赏识，想起当年自己和神侯也是拒绝他的人中的一个......当日师父说这种人投机取巧，这种人卖弄花招，再加上国事繁重根本就没想过要见一见。结果酿成日后种种。当日若是见上一面，也不会是今日这般了吧......

　　无情略微的移开了目光，顾惜朝没有咄咄相逼，继续回忆道：“那个时候赵康怀才不遇，而我又恰巧需要他的身份的帮助，所以我找到唐陵宝藏助他得势。”

　　“果然是唐陵宝藏。”无情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得知你的身份，我们一路追查下去，查到你父亲朝阳的时候，就猜到你的财富来源了。只是你从未和你父亲见过面，这失落的藏宝图你又是如何得到的？”

　　顾惜朝高深莫测的一笑，却不回答。穿越这种事本就离奇，若不是亲身经历，他人又怎能相信。当日小包子被劫持对方要他用烟雨图交换，他随手画了一张假的，真的藏宝图被他塞进了逆水寒剑柄中。当日在玉照山崖下，若不是那人舍了逆水寒，他也不可能得到这笔宝藏......所以说，世事就是这般难料，若是没了这笔宝藏，他也不可能能得到那个人......

　　见顾惜朝不回答，无情心想大概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也就不再追究了，问道：“你说你当日另有打算，到底是什么？”

　　顾惜朝的目光又陷入回忆中，说道：“赵康想要实现他的抱负就必须登上皇位，而蔡京......就是一个很大的麻烦。我若做了赵康背后的势力，那傻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忽略我了。”

　　顾惜朝话中停顿了一小下，无情没有放过他话中的漏洞，“按照你当时的想法，阻碍赵康的应该不只蔡京一个，恐怕我师父也在你的算计之内吧？”

　　顾惜朝没有回答，只笑了笑，这一笑无情也就知道答案了。他没有追责下去，示意顾惜朝继续说下去。

　　顾惜朝露出赞许的表情，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这点好，有些事不用说得很清楚，大家心知肚明。

　　顾惜朝走到无情身边，倒掉他杯中的已经冷掉的茶，重新添上一杯新的，然后继续说道：“我若帮赵康得势，蔡京必定要拉拢我，我假意背叛为蔡京所用，这样便能更容易收集到他叛国的证据——”

　　“等等，”无情打断他，“你如何确保蔡京一定会拉拢你？”

　　顾惜朝放下茶壶，捋了捋他的卷发，发髻上的簪子已经换成了另外一根，原来的被顾惜朝震碎解了药人的毒。

　　“沉香玉龙簪不仅仅是解药，它同时也是身份的象征。这根簪子原先被蔡京他们作为贡品进献给了辽王，他们看到我戴着这根簪子自然会去查我的身份。他知道我是辽国的皇子自然会和我联手。不管是拉拢还是以此要挟，反正他需要我的财力和背后辽国的势力。当然了，我若是装作被他威胁的，自然更得他信任。”

　　听了顾惜朝的叙述，无情才明白为何当日到最后蔡京才惊觉顾惜朝的背叛，原来一开始蔡京都以为他掌握着顾惜朝的把柄，却不想这把柄是顾惜朝送给他的。

　　“我告诉蔡京，为了得到我祖父辽王对我的认同，我答应辽王帮他得到大宋江山。我会在大宋树立一个傀儡皇帝，但是蔡京和辽国素有往来，他也可以和辽王相商，共谋大事。”

　　“可蔡京去辽国一查验，你的说法就不攻自破了。蔡京老奸巨猾，不可能不这么做，可他最后还是信了你的话，除非——”说到这里，无情浑身一震，惊异的看着顾惜朝，“你对蔡京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你真的答应辽王夺取大宋江山了？！”

　　顾惜朝得意的笑起来，“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刚才我说算计你师父，你也没那么紧张啊？”

　　“你——”无情无言以对。

　　“我是跟辽王这么说的，那又怎样？大宋腐烂不堪，毁了就毁了呗。再说，辽兵现在打进来了吗？”

　　没有，无情在心里想到，不仅没有打进来，还被郝连的二十门大炮轰得精锐尽失，辽王得知此消息已重病在床了。

　　“我不仅告诉蔡京这些，我还对他说赵康也欲夺位。就在新年这天，他会在陪同皇帝祭天之时逼皇帝退位。我告诉蔡京他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康布置他的，蔡京可以利用他手中的兵权把禁卫军全部调离，我还特地告诉他，为了防止出现变化，他最好和辽王相商，请求辽国派兵屯聚边关，牵制住郝连家。”

　　“蔡京全都按照你说的做了，”无情一边听着一边摇头，“你说的都是在给他献计，只是他不知道连赵康也是你安排好的。你开酒楼，利用待君归那种独特的卖酒方式吸引江湖人去喝。你在酒里下魔药已控制他们。顾惜朝，你知道那会是多少条人命吗？”

　　“对我来说，那些人什么都不是。那傻子不要我，我不快乐，全天下也别想快乐！”

　　无情一惊，随即才想起来，他眼前这人是顾惜朝，对顾惜朝讲人命简直就是笑话。他的眼里，除了他关心的那些人，其他人简直和蝼蚁一般。

　　“顾惜朝，我很难想象你会把这么大的一股战斗力全权交给赵康。”

　　顾惜朝哼笑了一声，“钓的鱼越大，下的饵就越重。赵康压抑得太久，不会那么容易信任一个人。更何况是助他成大事的人，稍一有错，全盘皆输。我给他血凝，教他吹笛控制药人，可终究解药在我身上。谁也不知道那根簪子和血凝是一对，只是一个在辽国，一个在宝库里。我也是到了宝库才知道。沉香玉龙簪作为一个簪子价值连城，震碎之后发出的香味可解百毒。只是从来没有人真正的碎过它，所以不知道沉香的香字做何解。”

　　无情点点头，“一切也都是按你计划的进行。”

　　“还是有点不一样，”顾惜朝承认道：“虽然结果差不多，还是有点不一样。”

　　五天前，皇帝祭天，是赵康先开始动作，回程途中调离了文武百官逼迫皇帝退位。赵康一动，蔡京跟着动。他利用禁卫军困住其他官员，来到殿前，同时劫持住赵康和皇帝，逼其退位。内失兵权，外被夹击，这时皇帝才知道自己信错了人。可蔡京拿到诏书还没捂热，赵康就用血凝唤出了他的药人。到底是武林高手，不消一会儿蔡京就由胜转败，被杀于殿前。可是谁也没想到赵康杀了蔡京还催动药人杀了皇帝，神侯等人皆是一震错愕。

　　“若不是你有解药，化了那些人的毒，恐怕我们都要死在那里了．．．．．．”无情不无感慨的说道。

　　“我早就叫你们不要来了，你们不听。赵康要重新获得皇帝的权利，蔡京的兵权和神侯的声望都是隐患。可你们不听，连累那傻子也跑来。明知赵康有多恨他了，这不是送死嘛！”

　　一想到那日的情景，顾惜朝心中就是一阵恶寒。只差一点那傻子就没命了，真当自己是不死之身吗，居然一人独挑众高手。真是气死他了．．．．．．

　　看着顾惜朝愤愤不平的样子，无情有些想笑，“他那是怕你有危险。你们在京城虽然面上是敌人，那是演给我师父和蔡京看的。到了那会儿，他怎么可能还演得下去？”

　　听到无情这样说，顾惜朝也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虽然他来了他很高兴，可也造成了他们分开的一个原因。

　　“他如果不来，赵康也为难不了我。他也不会看到赵康弑君的一幕了。赵康会下杀手也是我事先没有料到的，反正都姓赵，谁做皇帝还不是赵家天下，可那傻子就认死理的觉得弑君是大逆不道的，以为我故意瞒着他，心里怪我不是。”

　　“弑君本来就是大逆不道的！”无情纠正他：“他们虽是父子，也是君臣。赵康这么做的确有违天道！”

　　“什么天道不天道，他要杀他父亲关我什么事？我却被无辜责怪！”顾惜朝不服气的嚷道。

　　“你真的事先不知道吗？”无情狐疑的看着顾惜朝。

　　顾惜朝一愣，叹了一口气，“也不能说全然没有察觉吧，”无情立刻露出“你看吧，果然如此＂的表情。顾惜朝反驳道：“我怎么知道他居然真的下得了手，你也说了那是他父亲！”

　　“你是怎么察觉到的？”

　　“．．．．．．”顾惜朝抬头看着虚空之上，说道：“当日我和赵康结盟时，他的很多下属其实是不同意的，然后赵康就把他们全杀了。我当时还很纳闷，觉得他没必要这么做。现在想来，他其实一开始就打算弑君吧，他的下属不同意，而他又不能冒险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所以才把他们都杀了．．．．．．．＂

　　无情听了心中一惊，“顾惜朝，你居然跟这样的人结盟，你真是与虎谋皮啊．．．．．．”

　　顾惜朝淡然一笑，“那个时候我满心只想着那傻子，只想着要怎么样让那傻子忘不掉我，哪管得了那么多。再说，大宋软榻了这么久，泱泱大国居然天天被小邦欺负，也该是时候换个厉害的主儿了。”

　　就是这主儿太心狠手辣了．．．．．．无情想着这几日师父上朝归来的疲倦样子，心里就难受得紧。

　　看着无情皱起好看的眉头，一副苦恼烦闷的样子，顾惜朝又习惯性的嘲讽道：“所以我就叫你们不要去了。当日你们若不出现，碍于神侯的声望，赵康大不了随便扯个理由把你们革职或者归老还乡了。现在呢？你们握着他那么大一个把柄，他怎么可能放你们走，不是伺机杀掉你们就是要把你们困死在他眼皮底下！”

　　“顾惜朝！”甚少动怒的无情也有点生气了，“若不是你，事情也不会到这步！”

　　“我怎么了？”难得顾惜朝不生气，反倒高兴得狠，“实话告诉你，当初我本就是这么打算的。那傻子不要我，我就把这大宋朝搅个天翻地覆。赵康铲除了蔡京和你师父，那傻子自然会来找我，我杀不了他，就让他杀我，让他这辈子也忘不掉我顾惜朝！若他他还是下不了手，我就杀了赵康，不是我顾惜朝做皇帝，就是把这大宋江山送给其他人！”

　　“顾惜朝，你——”一时间无情竟被气得断了呼吸，一口气始终进不来。因为缺乏空气，他痛苦得闭上眼睛低身捂住胸口，张大嘴巴努力想要呼吸。

　　顾惜朝也没想到无情会变成这样，他这才想起来无情从小体质较弱，患有哮喘，如今只怕是被自己给气得病发了。

　　眼看着无情一口气提不上来，顾惜朝立刻移步到他身边，一手抬起他的下巴，一手抵住他后背往他体内输真气。

　　“别着急，慢慢来，听我的声音，慢慢呼吸。吸气．．．．．．呼气．．．．．．”

　　顾惜朝的声音平稳流畅的在无情耳边响着，伴着一股气流持续不断的进入他的肺里。过了一会儿，无情终于缓过劲来。本就多情的眼睛看向顾惜朝，沙哑道：“谢谢你．．．．．．”

　　虽然是被顾惜朝气得病发的，但无情觉得还是应该向他道谢。若不是自己最近过多劳累，也不会这般脆弱。但最主要的是他想起了那人跟他说过的一句话。那人说：其实顾惜朝本性不坏，也很容易满足，只要你对他好一分，他一定加倍回报。当时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全然不信，还故意呛了那人一句：若真如你所说，当日你对他那般好，把半生基业都送给他，他怎么还是背叛你，追杀你？结果那人只黯然的垂下了眼。如今看着被自己道谢的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红晕，无情想那人果然说的是对的。

　　看到无情没事了，顾惜朝放开他，坐回自己的躺椅上，侧过脸去。

　　无情顺了顺气，感觉没大碍之后，又问道：“你当日那般想法，为何后来你改变主意了呢？”

　　顾惜朝扯了扯嘴角，想扯出一个笑容，可到底不成功，只好放弃的答道：“赵康想要加快蔡京拉拢我的步伐，所以跑去找蔡京，求他帮忙除掉那傻子。蔡京应了下来，在途中埋了杀手。我担心不过去找他，正好帮了他一下，然后我们一起回京。路上相处的那段日子改变了我的想法。”

　　“赵康不是想加快蔡京拉拢你，他是因为嫉妒。他们以为你不知道，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你回京之后虽然装作被蔡京拉拢，其实你也是真心要背叛赵康吧。只是你掩饰的很好，赵康没有发现。”

　　顾惜朝仍然是笑着，不可置否。

　　无情见了低头一叹，“这么想来，我该感谢他了．．．．．．”

　　“我倒觉得你该感谢赵康。”

　　“为什么？”无情抬头问道。

　　“我给赵康血凝的时候其实只是想稳住他，我没想过他居然为了做实验让神剑山庄、丐帮帮主和崆峒派掌门自相残杀。这件事不在我意料之中，可这件事却惊动了你们。原以为追命那大大咧咧的性格什么也查不出来的，不想他运气这么好，居然让他碰对了答案，所以我只能对他们三个下毒，迷晕他们。若不是他们出事，那傻子也不会应你们的要求去查这案子。若不是赵康继续追着他不放，我也不会担心的追过去，自然也不会有那段相处的日子来改变我的想法。你说，你是不是该谢谢赵康？”

　　看着顾惜朝一脸促狭的笑容，无情感到有些无力。如是被朝堂上的那位听到了，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这么说你不恨赵康了？”

　　“他还不值得我顾惜朝费那个心，不过棋子一枚。”

　　虽然知道顾惜朝为人刻薄，对不在乎的人从来无情意可言，但亲耳听到他说出这种话，仍是叫无情有些同情赵康。赵康虽然弑父夺位，犯下滔天大罪，可他对顾惜朝的情谊倒不是假的。只不想到头来，居然在顾惜朝心中连一丝恨意都留不下。

　　“他虽是棋子，可如今他大权在握，你不怕他报复？”

　　“报复？”顾惜朝露出一个轻蔑的表情，“我顾惜朝不找他就不错了，他还敢来找我？他找人追杀那傻子还在殿前装可怜刺了他一剑，要不是神侯和那傻子拦着我当时真就把他凌迟了！”

　　一想到那情景，顾惜朝就气不打一处来。鬼哭小斧都仍出去了，硬是在碰到赵康之前被那傻子给拦了下来，一身的伤又因此加重不少，差点没守住罡气被震得魂飞魄散。就连诸葛小花都护在那混蛋面前。什么为了大宋江山放过赵康。切，说那混蛋罪孽滔天的是这两人，现在给他求情居然也是这两人，白脸黑脸全是他们唱了，他顾惜朝算什么？！

　　“他们这么做是为大局着想，”无情一见顾惜朝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于是开解道：“赵康若死了，帝位悬空，又是一番权利争夺。辽国虎视眈眈，放过赵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

　　“大不了我再送郝连二十门大炮，辽国算什么！”

　　“说到这个，早上师父回来还说，他在朝堂上遇见郝连大将军了。郝连将军还说要好好谢谢你呢。说你送的那二十门大炮打得真过瘾，好久没这么解气了。”

　　“谁要他谢！他只要看好他那个江湖第一美人夫人就行了。你去告诉他，这二十门大炮本来是用来轰他的，可惜没成功。算他运气好！”

　　看着顾惜朝孩子气的扭过头去，无情低头无声的笑了起来，那人曾说过：顾惜朝其实只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固执着自己那一方小天地，渴望走出去又害怕走出去，他太过纯真，不谙世事，过于的绽放光芒却没有顾及身边人的感受。但凡有点傲气的人谁都不会容许身边有这样一个太过耀眼的存在，所以他总是被排挤，被伤害．．．．．．

　　无情陷入回忆中，顾惜朝没听见声音，好奇的转过头来，问道：“你在想什么？”

　　无情双眸瞬间清亮，然后说道：“如果你当初随那人回京城，不是投靠蔡京而是和他站起一边，也许今天他就不会走了。”

　　无情的话引得顾惜朝一阵不屑，“当初拒绝我的人，我为什么还要给他第二次机会羞辱我？”
　　“我们没有——”

　　无情想要反驳，顾惜朝继续说道：“再说，一盘棋，总要一人执黑，一人执白才能下吧。都想执黑先行，这盘棋永远也开始不了。”

　　“这和下棋不一样。”

　　“对我来说是一样的，”顾惜朝说道，声音低沉而缓慢，“我想要的，我会自己去夺。我不需要他的施舍和怜悯，我要他看清楚，他和我在一起，不是因为他的同情。我不想在他记忆中我顾惜朝永远是那个抱着晚晴尸体，疯疯癫癫的落败之人。我要他清楚的记着，他的自由全是我顾惜朝费尽心机给他赢来的。就算他离开，独游江湖也不能忘记这一点！更何况——”说到这儿，顾惜朝特意盯着无情的眼睛，“诸葛神侯已经困住了他，难道我还要自投罗网吗？”

　　说到这个，无情也是一阵愧疚，“师父他，只是不想多生事端，放他离开，太危险了．．．．．．纵然他无心权利，权利却总是围着他转。”

　　“诸葛神侯倒是挺会考虑的，所以他就派人假装蔡京手下一路赶着王小石，害他迟迟不能回金风细雨楼吗？也亏那傻子一世精明，偏偏就信了你们，傻乎乎的为你们卖命。”

　　想到那人两鬓的银白，眉间那永远也化不开的浓愁，无情的愧疚又深了些，“我们其实也不想这样．．．．．．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我在江南时无意间碰到过一次王小石被追杀，王小石刚一逃离，那帮追杀之人就松懈的坐在地上开始休息。当我得知这一切时，我真为他感到不值。”

　　“可你后来怎么没告诉他实情，却故意叫我们用王小石换追命他们的解药呢？”

　　“告诉他？”顾惜朝一想到这个立刻摇了摇头，“他已经被我背叛过一次，我不想他再尝到被背叛的滋味，我宁愿让他相信我是故意刁难你们神侯府，找你们四大名捕的麻烦。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我顾惜朝已经名声在外，也不在乎多这一条。”

　　无情看着顾惜朝毫不在意的说着这些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你能把你祖父气的吐血卧床，却对那人这般用心，我真的很惊讶，也很庆幸。”

　　“祖父？”顾惜朝愣了愣，“哦，你说辽王啊？”

　　“不然还有谁？”无情看着顾惜朝恍然大悟的样子，有些想发笑，“如果他没有改变你当初的想法，恐怕今日大宋境内全是辽兵了吧。”

　　顾惜朝听了却摇了摇头，“不是我顾惜朝做皇帝，也不会是他。”

　　“哦？”无情疑惑道：“我倒不知道你原来还挺爱国的。”

　　“谁爱国？”顾惜朝不屑的横了他一眼，“那二十门大炮如果不是用来攻打郝连，就会用来攻打他。”

　　如不是当初辽王要找什么烟雨图，他父亲朝阳就不会来到中原，遇见他母亲，遇见戚明轩。他自己也不会有这样一个身世，那人也不会因此家破人亡。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这种事，那老头也做得出来，那他顾惜朝敢用大炮对付他也就无可厚非了。

　　可是无情却不知其中缘由。他得到的消息只说顾惜朝的父亲是现任辽王第六个儿子，当年到中原寻找烟雨图，遇到戚明轩，后背叛戚家，毒发而亡。留下顾惜朝这一个儿子，于一年前被辽王承认其血统，将他父亲的皇族之名给了他。顾惜朝如此记恨辽王的理由，无情想不出来。可看顾惜朝的样子，似乎也不是很想说。于是，无情放弃了继续追问，转而开口道：“你既然不怕赵康报复，又亲自放了他离开，却为何要走呢？”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这京城已经没有他了，我还留下做什么？虽然不怕赵康报复，但始终在他眼皮底下，被骚扰也很烦的。干脆离开这鬼地方，等到哪日那傻子想开了，来找我的时候，我可不想他又到京城来。”

　　“你觉得他还会来寻你？”

　　“我放他离开，一方面也确实如你所说，害怕他知道上一辈的那些事，另一方面是他也确实需要一个人好好想想。这条龙被关得太久太久了，他都快忘记飞翔的感觉了。他习惯了被人需要，为他人而活，这样不好。所以我放他离开，我不想因为我需要他，所以他留下。我希望他留在我身边，是因为他想这么做。只有这样我们才是平等的。”

　　“你不怕他忘记你么？或者又出现一个息红泪？”

　　“忘记？”顾惜朝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再出现一个息红泪倒是有可能，甚至再出现一个我这样的男人也说不定。他呀，就是一招蜂引蝶的体质。可是——”顾惜朝突然收了笑声，自信满满的说道：“无论出现多美的女人，多有才情的公子，谁也不能代替我顾惜朝在他心中的位置！”

　　“这么有自信？”两个男人之间真的可以出现爱情吗？无情不知道，可是那人对顾惜朝的种种，顾惜朝对那人的种种，让他不得不相信。

　　顾惜朝挑眉一笑，“这世上不会有第二女人比息红泪在他心中的分量更重，可他仍然舍了息红泪。”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世上不会有第二男人比你顾惜在他心中更有影响？”

　　“不错！”顾惜朝透明冷冽的答道：“才情如你无情公子，也抹不掉我在他心中的影响力，知道为什么吗？”

　　无情听了心中一惊，他不动声色的等着顾惜朝的答案。

　　“因为没有人能在他最信任的时候背叛他，追杀他千里。更没有人在追杀失败后，不仅不感谢他的不杀，还不知悔改的和他作对到底。爱情是困不住他这条神龙的，所以息红泪被他舍了。那人心里永远是道义为先，我一日不悔改，他一日就担心我继续犯错，天天想着我念着我，时间久了，我顾惜朝就融进了他的血液里，他的灵魂里。他或许会为女子的美貌惊艳，会为男子的才华动心，但他永远忘不掉息红泪等他的那五年，永远忘不掉我顾惜朝的那一场追杀。”说到这儿，顾惜朝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很多事情刻骨铭心，不是因为他们多美好，只是他们在最不经意间出现，然后你的生活就改变了．．．．．．．＂

　　顾惜朝的声音最后像这天空中的雪花一般，无声无息的化在了泥土里。石桌上的小火炉仍然不知疲倦的冒着细小的火光，温温的暖着搁在上面的茶壶，无情看向顾惜朝，那身青色，那头卷发，在这竹林中，在这雪花里，竟如仙人般看不真切。时间和空气仿佛在他身旁凝结了一个小空间，把顾惜朝和周围一切隔开。顾惜朝他自己出不来，也没有人能够进去，只除了一个人。

　　“就算他忘不掉你，他也不一定会去寻你啊。时间一久，他可能就再也不入凡尘了．．．．．．”

　　顾惜朝笑了笑，“他不入凡尘，我便飞上九天去寻他。放他自由，可不是无限期的，我顾惜朝自认还没那么好的耐性。”

　　无情终于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想这辈子这两人大概会这么纠缠下去吧。无情抬头看了看天色，居然已经黄昏，他和顾惜朝竟然聊了整整一天。最后他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话音刚落，顾惜朝的目光就投向竹林入口，无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刚才引他入门的老人家正冲着顾惜朝点了点头。顾惜朝一挥手，他便安静的退了下去。

　　顾惜朝转眼看向无情，笑着说道：“都安排好了，现在就走。”

　　“这么快？”无情有些惊讶。

　　“已经过了五天了，不算快。七天一过，赵康忙完丧事，清完朝纲就真的会来找我麻烦了。我可不想和他耗下去。”一边说着顾惜朝一边起身整了整衣服，“这京城就还给你们去闹吧，我就不奉陪了。”

　　看着顾惜朝离开的背影，无情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追命让我带句话给你，他说他谢谢你没杀他，还谢谢你请他喝了待君归！”

　　顾惜朝步伐一滞，没有回头的答道：“你告诉追命他不用谢我。我本来是要杀了他们的，只是他在那人最寂寞的时候一直陪着他，是他自己救了他自己。不过——”顾惜朝低了低头，回头冲着无情一笑，道：“你去告诉他，他以后只要到故人居喝酒，我不收他半分钱便是了。”

　　说完顾惜朝不再停留，径直消失在一片绿色之中。无情静静的待在林中，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视野里只有那不断飘落的细小白色。无情抬起头闭上眼睛，脑海中是挥散不去的青色，和那人潇洒飘渺的背影。

　　从此，无情再也没有见过顾惜朝，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忘记了顾惜朝和那人的容貌，却清楚的记得这一天顾惜朝离开的背影。后来江湖传说在边关极北之地出现了两个仙人，一青一白，他们偶尔会出现在凡尘之间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无情听了，只淡淡一笑，然后低头继续看他的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