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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最後的你的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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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隔壁的张先生出殡的日子,金在中身体不好,自然不在被邀请参加葬礼之列。他本是不该有什么悲伤情绪的,即使是常聚在下棋的老邻居,但毕竟平淡之交,也算不得是朋友的。只是刚刚还在一起研究牌艺的人,突然就离开去了另一个世界,是人总有些恍惚。特别当金在中知道,原来这位张先生竟还小自己两岁,就这么匆匆去了,让他不免兀自低落起来。
其实垂暮之年的苦,往往难以言表,尤其是像金在中这样孑然一身的人。要说早些时日,手脚灵便时倒还好,用年轻时攒下的钱,全世界到处的玩,虽然也是一个人,但是却并不觉得丝毫孤单。现在呢?视力退化了,上网的话也看不清字。即使看得清又怎样呢,也还是不知道人家在说什么,那些简写那些英文,他有一种被世界排除在外的孤独感。身体不好,不能出远门,去超市买烟本来五分钟的路程,也要走上半小时。其实说实话,他心态还是调整得不错的,毕竟是曾经那么要强的人,现在成了这幅样子,除了小小的自暴自弃,我倒是愿意理解为自嘲,金在中倒也没有很出格的情绪。他平时无聊的时候,就下楼找邻居们的老头下棋,几个老人凑在一起,倒也可以稍微排解寂寞。
只是这几年,境况似乎越来越糟了,不仅是指金在中的身体,更令人难以承受的是,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和他年纪相仿的老人,也相继去世。这令他常常发呆,常常歇斯底里的想,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
所以,当我作为小区的志愿者,承担起他的日常生活起居,刚接触到他时,他就是这么一个状态,坐在窗边上,整天对着外面发呆,嘴里还在不时说着什么。
听我的前任志愿者说,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老头。就现在这个情况来看,我想那绝对是他为了把工作退给我而编造的谎话。眼前这个老头,背驼得厉害,过于消瘦的身材,裹在一件宽大的灰色羊绒衫里,显得有那么一点邋遢。
我也不是那种很喜欢评价别人的人,不再看他,低头继续我的工作。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安静的坐着,没有给我添麻烦,这无疑降低了我工作的难度,我只是到处收拾一下屋子,洗洗衣服,擦擦地板和桌子。他面前的那个窗子,我没有动,生怕吵到他的沉思。
就这样相安无事的一个星期,每天我准时来到他家打扫,他准时坐在椅子上思考。
在一个天空晦暗不明的午后,在我刚刚擦完地板,正准备打蜡时。
他突然开口了,一个苍老,却可以依稀辨认出曾经天籁的嗓音,“我腿脚不方便,别打蜡”
我错愕得抬起头看向他,一方面的惊讶,但更多的是内疚,我竟然没有考虑到他的年纪。苦着脸望着他,想要传达我的抱歉,却正对上他的眼睛。亏欠的心情,瞬间变成惊艳。
我想,上一个志愿者是的确没有骗我。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呢,即使是镶在这样一张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还是无法遮掩它的光芒。不难想象,当年它曾迷住多少少女——甚至是少男。
他似乎看出我的不自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知道,即使是一个简单的笑容,对他来说也是需要很大力气的。那近乎虚脱,无力得近乎虚假的笑,却仿佛瞬间拉近我们的距离。
“我。。。我。。。是新来的,小韩他,他家里有事回乡下了一时回不来了,所以就让我代替他,照顾您”一口气说完,也不敢抬头,就这么僵着。
很久,都没有声音。
原来,他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我轻轻将他抱到床上,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身体,之前衣服也是他自己在换,并没有让我插手。现在我才知道,他比我看上去还要单薄很多,用骨瘦如柴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我心疼得理理他的头发,他的脸庞,好像被岁月夺去了太多的骄傲与不羁。现在他只是一个颤巍巍的老人,一个走路都不灵便的老人。
替他盖好被子,我转身要走出他的房间,目光却被床头的扣放的相框吸引了。虽然早就看见过这个相框。可是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这个人,这个叫金在中的老人,产生如此之大的好奇。
“金爷爷,我来了”自从我们说过话以后,关系就一步步更加熟络了。
我给他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他,就去做事了。
“小叶啊”
“怎么了,金爷爷?”我停下手头的工作,擦了擦手,来到他跟前,怕他听不到我说话。
“以后叫我Hero,叫爷爷都把我叫老了”
“嗯”我狠狠的点头,不知为什么对于这位老人,我总是很听话,也很乐意向他表现我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好的,金爷——啊,不,Hero”
没大没小的叫他的名字,这样的平等,完全的西方习惯。
有时候,有些事,是猝不及防的,比如衰老,特别是你看着衰老在你面前一点点发生。好像流经手心的溪水,想抓住,却无能为力。
上周他的腿彻底走不了路了,据说他年轻时,半月板受过伤,当时也没有彻底治疗,能拖到这个年纪才废掉,已经是奇迹。我准备买一个轮椅,既然他走不了,那我就当他的腿吧。反正也要不了很久了,当我这个想法蹦出来时,我吓了一大跳,原来我内心其实早已平静接受他的一点点离去。
轮椅是特别设计的,很漂亮,很舒适,很有Hero的style。他是一个很追求完美的人,这不仅是对轮椅,更对他自己的外貌,即使他已经罕有出门,他也是要我每天都把他自己打扮得很精神。
“小韩,推我出去看看吧”他没有抬头。
我站到他面前,看向他的目光,盯着他。
他以为是我不想让他出去,带一点恳求的语气说:“小韩,我好久没见阳光了,想出去”
我恍然,有什么在喉间哽咽,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
阿尔茨海默症,我在Hero的档案上,看过这个名词,虽然称这为老年痴呆症,我却不愿意叫这个名字,Hero那样的人,用这个不雅的名字,实在是不搭。
他的私人医生曾和我说过,Hero患有这个病,但是好在还没有过发病迹象。
那么现在终于要开始了么?
Hero在一点点老去,这点我知道。我想他自己也知道。他像是预感到自己的病一样,想要留下一些回忆,他变得很喜欢给我讲故事,讲那些,他年轻时的游历。
他说过,他喜欢阿尔卑斯山,去过很多次,喜欢那里的雪。他曾经把一个登山迷路的金发美女送回家,那个美女后来成了他的一夜情人。这个故事他说过,7次。
他说过,他年轻时候,很喜欢唱歌,拿了很多比赛的奖。可是具体是什么奖,他也忘记了。这个他讲过13遍。
他说过,他年轻时很喜欢抽烟,“可是那个人啊,很不喜欢我抽烟,后来我就戒了,嘿嘿”他拉着我的手,一面幸福的表情。
“Hero,那个人是谁啊?”
我递给他一杯热水和几粒药片,他很听话的喝了下去,睁开大眼睛看看我,我想他应该没有听清我的问话。
“吃了药,就睡吧”我像在哄小孩子。
没想到他却来了精神,伸手指向床头的相框,一脸害羞的表情,“是他”
我在一个耄耋老人的身上,竟然看到了少年的羞涩?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叫爱情?
我不再问,他也乖乖的上床睡觉了。自从病情恶化了,他倒也安静了下来,也不吵着要出去,只是话比以前多了些。
有时,他叫我小叶,有时,叫我小韩。更多的时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允浩”,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前面的姓氏,因为他称为“允浩”,要不就是一个字“允”。看得出他们的关系很亲密,有很多时候,Hero把我当作那个“允浩”,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很自然的,我联想起之前看过的,那个床头的相片——个子高一些的那个,揽着Hero的肩膀,穿着廉价T恤的两个少年笑魇如花。即使是发黄的老照片,我还是感受到了穿越时空传来的幸福,和那个夏天甜甜的汗味。
阿尔茨海默症的患者,不可以长期卧床,否则很容易引发肝炎,威胁生命。所以,和以前相反,我总是想尽各种方法不让他躺着。
甚至有一次很大声的开玩笑叫“在中啊,快起床呀,太阳晒屁股了”还轻轻拍他一下。
他翻过身,却没有睁眼,笑着说“让哥再睡一会儿啦,乖”
我很清楚,这话不是对我说的。我想Hero应该想起了照片上的那个人,即使现在的情况是,他常常会问我,我为什么叫他Hero。
趁阳光好的时候,我会推他到公园去散步。虽然散步时,他也常常想睡觉,不过被阳光晒晒,至少会对他有一些好处,不然人都会发霉了。
这样高尚的社区就是好,公园都建得像颐和园。
所以远处走来一个年轻人,我只是当他是来观光的外国人。直到他朝Hero走来,用很不地道的韩语问“请问,你是金在中爷爷么?”
这个孩子一副混血的样子,难怪韩语都不灵光,看样子估计是个小香蕉吧~~样子也长得满眼熟的。
“允浩?!”
我和Hero同时轻喊出声。
“您好,我是Hudy.Jung。郑允浩是我的爷爷”
那个人的孙子么?和照片上那个年轻人真的很像呢。
“Hero,我先去那边等你,我想你们需要聊聊”
我坐在他们不远处的秋千上,轻轻的荡着。如果时间也能荡回去就好了,我想也许那个“允浩”和Hero需要更多的时间。
Hudy从我身旁走过,礼貌性的点了一下头,我就跑到了Hero旁边。他的眼睛,比以前好像明亮了一些,不是那种混沌的颜色,也更漂亮了。也许心中某些东西豁然开朗了。
我们都谁都没有开口,送他上楼后,我就回家了。路上竟然遇到了Hudy,我猜他是专门等在那里的。
“走吧,找个咖啡厅坐下说”
其实故事远没有那么复杂,两个人相爱了,双方家里都反对,后来一方结婚了,不久全家定居美国,剩下一个人孤独一生。
只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两个男人,一个叫金在中,一个叫郑允浩。
当时其实是郑家人逼作为家中长男的郑允浩结婚,还私自给他找了一个女朋友。被金在中误会了,闹了起来,不听他解释就消失到了国外。两年后,郑允浩一气之下结婚了,去了美国。
Hudy说,他爷爷其实一直在找金爷爷,直到几年前才查到他已经回到了韩国,只是那时他爷爷的病情突然恶化,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就含恨而终了。临终前,告诫他一定要找到金在中。
我听完了整个故事,不是震撼,不是感动,是一种说不出的释然,原来是这样啊,事情变得有理有据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对我来说,对他来说都很难熬。状况明显地变得非常糟糕。他性情开始大变,我知道这是AD的一个症状,重度的病人会出现与以往不同的性格,这时就更要与他做情绪的沟通。
有一次Hero刚刚吃过饭,马上就要我去做饭,还咒骂我虐待他,不给他饭吃,甚至掀了桌子。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明明那么瘦了,不过到底是高我一个头的大男人,发起狠来,我也没有办法。只得看着他闹,闹累了,睡了,我再收拾。
我哭了,不是因为他的凶巴巴,只是我意识到了,他的病貌似越来越重了,他越来越驼的背,越来越瘦小的身材,越来越白的头发,越来越多的老年斑,越来越模糊的视力,越来越多的睡眠时间。我有时很怕他一睡下就再也起不来了,这么想着,也不自觉的越来越感到绝望。
然而他的疯狂期,倒是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他的情况渐渐有了好转,这也很突然,像是突然痊愈了一样。他的神智开始清醒,我说的话,他也能听懂。这让我感到很兴奋,可是医生说,“好好陪他这一段时间吧,也许很快你就解脱了。”
我不懂他的话,也不想懂。
“小叶,我现在觉得身体好像恢复了”
“嗯,照这样下去,我们Hero,再过几个月,啊不,几周,就能自己走路了吧”
嘿嘿,我们祖孙俩,笑得很开心,这让我在以后我的日子里,也时时记得那时的笑声。
“我们的故事,Hudy都告诉你了吧”
我惊讶于他的洞察力,尤其是作为一个病人的洞察力。
他没有理会我的反应,继续在说着自己的话,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受着那个故事。那个离我过于遥远,而又无比真切地呈现在我面前的故事。
“我没有误会他,我一直相信他”
“我怎么会误会我的允浩?”
“小叶,你知道,那个年代,那个年代的韩国,长男要孝顺父母,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呢,他一定要延续香火啊”
“我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我无所谓的”
他干枯的眼眶,有一些晶莹的东西。前半生的泪,已经流干。
“我假装生气离开,只是希望他可以结婚,他可以有自己幸福的家庭,我知道他不会幸福,可是他要对父母负责,这个我清楚”
“我逃啊逃,逃了大半辈子”
“其实我不喜欢旅游,我只想呆在他身边”
“其实我不喜欢阿尔卑斯山,那次我其实想去自杀,救了人才发现原来我也是有用的”
“其实我每次旅行的最后一站都是美国”
“他比我更痛苦,我每次都是自私的躲在远处看他,可是他总是找不到我,他很想我,我知道,是我不好”
“要是那时和他见面就好了”
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明白了,他当年离开,只是为了,郑允浩可以组建家庭,对得起年迈的父母。他知道,允浩一直在找他,于是他从不在一个地方呆久了,生怕允浩找到他,他会再次不顾一切的扑向他的怀抱,就像年轻时总是做的那样。
而他的病情的恶化我似乎也找到了原因,那天Hudy来的第二个目的,就是告诉Hero,4年前郑允浩已经死了。
他意志的强大的支撑,即使是那从不曾真正出现的支撑,就那么突然瓦解了。
“小叶,我想去押欧亭,带我去吧”
Hudy说过,他们以前一起工作的公司就在那里。押欧亭一直是首尔最繁华的地方,年轻人居多。像这样坐着轮椅的老人,还真是很稀奇。
当年的楼也找不到了,由于人口膨胀,现在首尔市区很少有30层以下的楼。
我推着Hero四处转了转,他眼中跳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我们回去么?”
“好”他变得很乖
“我一直相信你,你不要走的不安心”“都是我的错”“允啊”,Hero慌张地在低声呓语。
我不知道,他梦中的郑允浩是不是在责备他。
当我来到他床边时,床上湿作一片。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他已经进入了阿尔茨海默症的最后阶段了,大小便开始失禁了。那么之前呢?医生说的没错,那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我尽量轻地换好床单,却还是惊醒了他,他安静地,吃力地坐起身子。我看到,新的床单又湿了一片。
如果当你整天面对一个老头,整天忍受他的味道,还要每天为他洗洗刷刷,何况我还只是一个20出头的小姑娘,就算我是自愿当志愿者看护孤寡老人,我不是天使,我的忍耐也还是有限度的。
我忍不住向他发了脾气,“以后睡觉前,不许喝这么多水!”
他张着大眼睛,蜷缩在角落,不停的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又犯错了吧”。
我很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他只是一个患病的老人呀,我是怎么了?
现在的Hero,那些掌声,那些光环,那些荣耀,早已远去。现在只是一个吃喝拉撒都要我帮忙的瘦小的老头儿。他是要放下怎样的骄傲,来接受我的帮助?
“没事,是我不小心把水洒在你床上了,是我不好,等一下,我帮你换啊”我想留给他最后的自尊。
当然,死亡的脚步来的很快,我想这也许是他所期望的,他早就想离开了吧,毕竟有个人等在那边。
在殡仪馆,我请了最好的死化妆师,为他化妆,我拿出他年轻时的照片给化妆师看,“一个要这个样子,多少钱都可以,这是他唯一的遗愿”
Hero曾说过,死了以后一定要化妆,要像年轻时得自己,因为他怕他的允浩认不出他。
“我们Hero啊,永远都是那么漂亮呢,郑允浩一定会第一时间把你认出来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