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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守令圖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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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潤州,因水路暢通,不僅市鎮繁榮,周圍的名山古剎也吸引許多遠客絡繹不絕地前來。
開春不久,尚且是春寒料峭,凍殺行人的時候。城裡城外的人家都不得不動用珍貴僅有的柴炭燒暖了炕頭,以渡過冬去春來之前的最後一劫。
鶴林寺在一片鬱鬱樹海的環繞中,頗有雲深不知處的神秘派頭,對寺裡負責砍柴的小和尚而言,更有大大的好處,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但老住持卻是一向勤儉慣了,樹不多砍,年前累積的柴薪一半送給山下窮苦人家,寺裡每天只點一盤火,十來人擠一處取暖。
前三年都是立春落雨到清明,不折不扣的豐年期,但去年冬天大雪紛紛,立春也沒下一滴雨,恐怕要歉收。慈悲心腸的老住持不忍一眾徒弟凍得瑟瑟發抖,一邊想著,一邊吩咐徒弟到倉庫找出小火爐點上。
在遠離火盤的角落上縮了半天,手腳僵硬的小徒弟一聽吩咐,跌跌撞撞地匆忙跑去。倉庫裡除了少數收藏被小心供著擺著以外,粗胚泥塑的紅泥小火爐和其他雜物都堆在一旁。思爐心切的小徒弟抱起火爐,撣掉一層薄薄的灰後便心急的離開,一點也沒注意到牆上卷軸掛圖明顯歪了一邊。
堆疊起一爐漆黑木炭,小徒弟找出打火石,石下鋪了艾絨,火鎌一敲,瞬間迸出了飛濺的火花。
如果堅持從某個起點開始,或可追溯到這個驚動起整片城鎮的夜晚,即使結尾像飄動的雪花一樣無跡可尋。這一晚,白鶴山上的火光直沖天際,嚇壞了幾里外的潤州城居民,很快出動了水龍車,幾十人組成消火隊趕上白鶴山救火。
「鶴林寺走水了!」
「走水了!家裡有水桶水槍的出來幫忙啊!」
城裡早早熄燈就寢的人家都被一陣陣喊聲驚醒,淺眠的沈詢一聽到聲音,也立刻爬下床,第一個念頭就想往庫房去。消水的用具都在那裡,家裡向來準備了大水缸,儲滿水以備不時之需。走近院牆,一股冷冽寒氣撲面而來,實在難以想像數里外的熊熊大火,但街上人聲鼎沸,傳播著事態岌岌可危的氣氛,教人不得不信。
沈詢匆匆走向另一頭的房間,敲了幾下,無人回應,他推門一探卻沒看到半個人影,此時,身後有人悄聲喊道:「喂!」
沈詢回頭看見魏毓文,呼了一口氣,連忙道:「外面人大喊鶴林寺失火了,我們拿水槍唧筒去幫忙吧。」
魏毓文道:「鶴林寺用的木材可都是上等品,要真的燒起來,恐怕等不到我們去就燒光了。」
沈詢有些焦急,又無奈道:「有什麼好辦法,你倒是說說看。」
魏毓文一指工房:「要是整座山都燒起來可不妙,多帶幾把斧頭,還有刀鋸鏟子什麼的,先把鶴林寺周圍的雜草樹叢清一清,免得被火勢波及。」
沈詢呆了一瞬馬上恢復過來,嘆道:「好吧,能救一分是一分。」兩人迅速蒐集工房裡所有可能派上用場的工具,裝上推車,加入上山救火的行列。
行至半山,已經可見熊熊赤色穿透了繁茂的樹林,遠近枝葉上跳動著火光的倒影。救火的人原本一路上都籠罩在不見五指的夜幕中,此時不禁被光影晃得有些恍惚失神。
沈詢見不少人也帶了上山開路用的鐵器和工兵鍬,便對魏毓文說:「老經驗的消火隊果然都帶了鐵器……你怎麼連這也知道,莫非幫忙救過火?」
魏毓文想作出嚴肅認真表情,卻掩不住眼睛裡一絲笑意:「書上有一段記載,我跟坤錦老闆印證過,每回都是他領著大家去救火的。」
救火隊伍中數十人合力,拖拉城裡儘可能調派來的七台水龍車,但山路陡峭,勉強到達鶴林寺腳下一小塊平緩的坡地,已經寸步難行。縱然心急如焚,一零三層巍巍聳立的石階,硬是阻隔了載滿所有希望的水龍車。
首先衝上去勘查情況的人下來了,連忙指揮擠在一起的人們:
「大夥兒排成一列,用水桶運水上去!」
「寺裡有兩口井,剩下的人先上去幫師父打水!」
火勢已經蔓延到整座鶴林寺,萬幸的是院裡的井還管用,許多人拼命打水起來,一桶桶傳遞出去。老住持和一眾徒弟冒險搶救出的一箱箱經卷等物散落在稍遠處的空地。一片緊張中,一個宏亮的聲音領著八、九人大刀闊斧地剷除寺院周圍的樹叢,幸而附近多是低矮樹種,很快便清出一圈空地。
然而,吞沒在火海中的鶴林寺已經無可挽回,老住持安慰餘悸猶存的徒弟們:「無人傷亡已是萬幸,百年的寺院燒了可惜,但百年不過萬千世代中的短短一瞬,偌大寺院對天地萬物而言,就如長江中小小一滴水一般,東西沒了,只要人還健在,總能重建起來的。」說著,又囑咐寺中眾人整理倉庫裡運出來的物品,在老住持安撫下,打翻小火爐的小徒弟也紅著眼框,捲起袖子幫忙收拾起來。
大火仍沒有一點熄滅的跡象,剩餘的一部分房樑,也被火舌無情地吞噬,烈焰中隱約可見雕欄畫棟的形狀。
一位聲如洪鐘的中年人喊住沈詢和魏毓文:「小沈!小魏!」
沈詢回頭,那中年人正是城裡坤錦五金舖的老闆林多茂,他方才帶人救火,全身衣服佈滿煙燻火燎的痕跡,他向兩人招呼道:「呵,有沒被煙嗆著?」
沈詢搖搖頭:「辛苦您了,枉費有這麼些人來,鶴林寺還是給燒個精光。」神色頗為不忍。
林多茂:「呵,上山救火不比城裡,來時我們消火隊幾個老人就心裡有數,怕是來不及,再說這鶴林寺通體是有年月的木頭,一著火,整棟房子一幌就能全燒起來,幸好師父們醒覺得早,沒人困在裡面,還救了好些經卷出來。」
魏毓文好奇問道:「林大叔,是怎麼燒起來的?」
這個貼切的稱呼,讓一向自認是潤州城有頭有臉年輕小老闆之一的林多茂噎了一下,嘆氣道:「聽說是寺裡的人燒舊式的那種木炭爐取暖,不小心弄翻,引燃大殿裡掛著的布縵,就一發不可收拾了。但那個爐子居然沒燒壞,還給搬出來了。」
魏毓文一聽,扯了扯沈詢的衣袖,道:「怎麼,想不想搬那爐子回去研究研究?」
沈詢心裡正想到此節,見魏毓文也是興致勃勃的樣子,心想若能向住持請求帶回那個闖下大禍的小火爐,兩人便可一同拿來實驗。只是現下寺裡大亂,實在不方便去打擾住持,便道:「師父們還忙著整頓,我們先去添把手吧,火爐的事以後再說不急。」
魏毓文道:「是,大善人急公好義,不愛鑽研枝微末節的小事,在下自嘆不如。」說著就轉身往寺院外林地走去。
沈詢本就不欲拂逆他的意思,連忙跟上道:「我是說,鶴林寺火都還沒滅,貿然去找住持問火爐的事,恐怕不太厚道,總該先問問寺裡師父們有哪裡需要幫忙,能出力就出力,過幾日再提拿火爐研究也不遲,其實我也很想立刻就去看那火爐有沒有哪裡古怪的……」
魏毓文慢下腳步,笑道:「好,知道了,不過開個玩笑,大善人竟跟我認真起來了,我可招架不住。這不是正如您所說,去幫他們搭把手嗎?」一拍沈詢肩膀,拉著他併肩而行。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有著清柔的光采,微微上挑的眼尾看似充滿好勝心,沈詢常拿他沒輒,此時也只好無奈地跟著走,心想大約剛才被火光晃得有些頭暈眼花,看到魏毓文瞳中映出的笑意,竟有片刻忘了自己準備說什麼。
兩人來到寺裡眾人聚集處,潤州有不少虔誠信眾,幾個常來參拜的人與住持相熟,也和僧人一起清點物品,裝上消火隊的推車。寺院沒了,重建之日遙遙無期,這些收藏品中有不少珍稀古件,好不容易逃過祝融之災,老住持一沉吟,打算運到鄰近一座較小的寺院寄放,免得在野外受日曬雨淋。
沈魏二人正欲上前施禮,卻聽得旁邊一人大叫道:「唉,大事不妙,燒焦的這一幅,可不是那『飛鳥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