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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半面妆(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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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雨,柔软在微微抖颤的花枝上,柔软在俯首低诉的草尖上,柔软在顾府的黛瓦青檐上,柔软在小廊拐角处时而碰撞、时而分开的憧憧影子和人心惶惶上。一忽儿暗云遮月,影子们互相悄悄摇手,碎叶跌落,它们惊而跳开,四下退散,吧嗒一声,是杏花梢头滴下的一颗露珠。天宫里的月桂树在人间的小庭院中打下幽幽的倒影,掉映其中的,有另一丛活泼孟浪的小影子,莫不是那只不安本分又随遇而安的小玉兔,一会儿蹦到这边,一会儿跳到那边。静的阴影,动的阴影,合成置身事外的丝缕情愫,共在人间说天上,不知天上忆人间。
我请无双表姐来给小阿娇画尸妆。
顾雪娟特意嘱咐家里的仆从们在停尸房里点起了十几枝亮亮的蜡烛。顾雪娟小小柔软的身体坚定而义无反顾地走到面无表情的无双面前。请表姐,不,请仵作大人定要为小妹用心化妆,小妹生前秀丽可爱,死后,大家也不愿她太过凄惶与无助。说完,她便再也忍不住地嘤嘤哭泣了。
无双进去那座已经被烛光照得暖堂堂的房间很久了,无双面对那具惨死的小身体已经很久了,久到我已经嘴唇干燥头皮发麻了。
此时此刻,我和顾雪娟两个小女孩,互相紧抓手掌,站立在夜凉如水的庭院里,对着门扉紧闭的房间,对着房间上的纸窗,对着偶尔敲打纸窗的风,对着随风而动的纸窗上的烛影和无双蜡黄的影子,好耐心、好乖巧地等待着,无声无息掐住自己心跳般地等待着,就怕自己小小的心思颤动会影响到里面那个本就脾气古怪可智慧如珠玉般的女人。我们的掌心滑滑的,不断冒汗,到最后也不晓得究竟是谁绞着谁的紧张。我们的肩头被一阵突然而起的不懂何为怜香惜玉的疾风刮得有些生疼,顾雪娟尖削的脸庞更见难堪与忍耐。
吱嘎一声,门被浅浅地推开,无双踏过门槛,下了台阶,黄黄晃晃的影子朝我罩了过来,我不由地往后退了两步。
无双的动作迅疾得让我做不得任何恰当的反应。她瘦瘦尖尖的手指竟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的皮肤上顿时钉入了一种嶙峋阴森的感觉。
我不安地扭动身体,大力地将手甩了两甩,没有弄掉这个变态。她将我的两只手臂往前狠狠一拉,我吃痛着只能跟着她行动,脚步一个不稳,脚尖踉跄,鞋头揿着脚趾头,是一股硬硬的疼。随着无双毫无放松地一路拉着我往前走,这股疼更是依赖上我的全身,我委屈加怨恨,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神经病啊!干什么!快放开我!”
顾雪娟在不远的后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姐妹俩。从她的手边擦跑过去一阵风,愣头愣脑地撞在了停尸房的门上,砰的一声,撞醒了房内昏昏欲睡的烛火,猛跳了几下,也打碎了顾雪娟的发呆与惊怕。她提着裙摆,小碎步地朝在无双手里哇哇大叫的我跑来。
哎呀!天上如绸缎般文静温婉的淡云儿,娇吟一声,不禁将手来捂眼,终究掩不住好奇,从手指缝里偷偷往下张望,要看看究竟是何等模样的人间惨败。
无双突然没有预兆地放开了我,我便毫不客气地一屁股跌坐在地。想着民风民俗里,哪儿受伤就应该食补哪儿,譬如说手脚损伤就该补吃猪蹄,头部摔伤就该补吃猪脑,若按以形补形的道理,我今儿这个伤就有点跌得不地道了……
我突然觉得浑身没劲,恹恹的就地而坐,也不吱声。顾雪娟则不停地反复地绞着衣角,咬牙不知所措地一忽儿看看我,一忽儿看看脸色模糊不清的无双表姐。
无双竟然无比温柔地蹲了下来,无比温柔地捋起我的衣袖,无比温柔地将眼睛凑了过来,无比温柔地也不知在仔细嗅着我手腕上的什么味道,温柔到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温柔到我要拜托她以后还是用恶言恶行的形象来普度众生吧。
琳琳琅琅,琅琅琳琳,不知是何处屋角下的风铃声,在这个万籁俱寂、清气浮浅的夜晚里,听起来格外清楚。墙角的两株芭蕉,不雨也飕飕,半人高的影子如人般的摇动,辨不清树影后有什么,或是,人心上藏什么。
“呵呵……”
无双仍然举握着我的双手,鼻子里竟然似笑非笑地哼唧出这样扭曲的声音。
我咽了咽喉头,再次试着抽动自己的手,像要甩掉什么顽固不化的脏东西一样。
“清妹妹,你看……”
无双示意的是我手腕处的伤痕,青紫烙印,痛意逼心。
“那个……我妹妹身上也有同样的伤痕……”
顾雪娟的声音像是被夜风推过来的。
我并没有惊颤于顾雪娟话语的反常,也没有刻意掩饰内心的惊乍与不可思议,只是唯唯诺诺地应和,“说到底,还是荷花塘里的女鬼作祟了……”
荷塘底沉睡的女子,看尽云起烟落,默默于一首枫桥夜泊,四处寻找寄托,不得结果。寂寞千年的灵魂,唯靠半面红妆,弥补世情在她身体上蜿蜒的伤口。偶尔喜欢上一个人间的小姑娘,纯朴真实,娇俏正好,趁着某个春雨如酥的日子,雨帘织就的花园里,小姑娘一人在水边玩耍,于是,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水泥中,慢慢地,慢慢地伸出那双习惯依赖又脆弱的手……
无双的手轻轻搭在我颈间,“如果是厉鬼作祟,如果是深藏在那个池塘里的厉鬼,如果是小阿娇独自玩耍于旁的那座静静池塘,如果真会在那时那地、此情此理中,发生你们所谓的非人想象、超乎常理的事情,那才叫作真的见鬼呢!可是,事实上是,顾雪娇身上的抓伤和清妹妹身上的是不一样的。”
我刚想说,当然不一样,阿娇是被鬼抓伤的,我是被一个变态抓伤的。
我的嘴巴刚动一动,只觉无双表姐的手指在我的脖子上蠕动了一下,像会蜇人却偏偏就是不蜇下去的小虫子,使着把人逼疯的绝活儿,我咽了一口唾沫,乖乖闭嘴,乖乖听话。
“清妹妹的伤在手腕上,是被我硬生生拉成的。如果,阿娇是清妹妹,换句话说,如果,女鬼是我——既然我是荷塘中的孤魂,我是从荷塘里缓缓钻出来的,我看见了阿娇,我喜欢她得不得了,我要把她占为己有,我看到念经的和尚已经走开了,顾家的主仆也纷纷离开了,我知道所有人已经去前厅吃斋饭了,我欣喜于只有小姑娘趁大人不注意悄悄留了下来,她看着被抽干了水的池塘,一脸痴恋与悲伤……不要急,不要急,我马上来陪你,不要急,不要急,你马上可以下来与我作伴……事不宜迟、机不再来,我伸手出泥塘,精准而狠毒地一下抓住小姑娘的手,用让她连叫一声都来不及的力气,至她于死地——如果我是女鬼,如果阿娇是清妹妹,那么,阿娇的伤就应该同清妹妹一样在手腕上!可是,事实上是,阿娇身上的伤……”
顾雪娟的声音被风推得更近一些,仿佛一个扭头,就从我的皮肤细孔里钻了进去,一下子冰点在我的心上。
“我妹妹的抓痕,在脚踝上。”
小阿娇不是被鬼杀死的,是被某个人倒提起身体,用让她连最后的呼吸也享受不了的力气,至,她,于,死,地。
这是个什么乖乖隆嘀咚的世界啊!
当无双表姐阴厉着脸庞、紧皱着表情,穿过顾府的月亮门而离去的时候,也许顾雪娟还在琢磨我这个古怪的表姐怎么给尸体画画妆都会从脸上画到身上去的,她更料想不到的是,在她家发生的这个故事,还有另一种结局,一种会伤害到这个宁馨小院子里每一个人的结局。
第二天一大早,洛阳府尹沈杰书大人就带领一干得力捕快出门去了,随行的还有无双表姐。当老爹把我从暖暖的被窝里硬拉出来时,我已经和突如其来的感冒作了整整一天的斗争,头痛、乏力、鼻塞、耳鸣,老爹凑在我的床头对着我的脸,一系列尖锐的喷薄而出的话语,简直令我更头痛、更乏力、更鼻塞、更耳鸣,要干嘛呀!
“你究竟要干嘛呀!你在这件事里多什么嘴呀!你对无双那家伙说了什么呀!”
我没干嘛呀,我没在哪件事里多嘴呀,我对无双那个变态没说什么呀。
我是一直在多管闲事,我差不多每件事里都要多多嘴的,我觉得我和无双那个变态越来越像了。
我一路昏沉沉地被老爹拖出了家门,直到立于这座熟悉的小巷门前,穿过昨天才和朋友交手而握、紧张地等待某一个结果的庭院,碰到了一扇红烛纸窗。
老爹竟然不顾我的虚弱病体,让我独留门前,自己却敲门进去了。
我不甘心地从门缝里张望,看到了正中主位上端坐的沈杰书大人,清癯儒雅,眉目慈和。
我不由呼出口气,心定了定,马上又看到沈大人身后隐立的无双,沈大人左旁幽怨满面的顾雪娟父亲,已经走到沈大人面前,对沈大人和顾大人同时行礼后,退坐到下首的我的父亲,还有,雪花瓷的厅堂地面上,裙服邋遢、歪身低头的顾夫人霜音,她的旁边也坐着一人,这人奇怪,黄衣袈裟,脑袋锃亮,仔细一瞧,原来竟是白云寺的和尚。
我脑中霎时嗡的一下,像被白云寺的那口回声响亮的大钟狠狠地撞了一记,四处招摇起如《大悲咒》般的云云念诵声。
只是这样抠心抠肺的混乱思绪里,清晰地听到沈大人的一句话。
“事情要从小唐清发现的那个叫《半面妆》的故事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