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怪奇》唐清

10、红豆姑娘（五）

　　柳暗花明春事深，小阑红芍药，已抽簪。雨余风软碎鸣禽，迟迟日，犹带一分阴。在这个没有多余公事的闲暇午后，捕快舒意坐在同事金大福家中面朝小杂院的茶室里，慢慢啜着金大嫂煮得浓香扑鼻的杏仁茶，一边并不上心地听着金大胖子得意地吹嘘这件堪称他捕吏生涯中最惊心动魄复杂艰险的凶案。
　　老字号商铺芝兰坊的老板夫妇确实是人如其表的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他们勤勤恳恳一辈子，决断稳重，买卖踏实。唯一做错的，可说是大错特错的一件事，就是收养了那个所谓的远方亲戚为养女。那个贫困农家出生的女孩，十七岁之前过的是猪狗不如的困顿生活。她从小玲珑过同村的孩子，天性粗野，甚至得了个“小夜叉”的外号。村里的男孩女孩都不敢招惹于她，村里的男人女人也都并不见同于她。她眼高于顶，一直口口声声要成为人上人。所谓高人一等的标准被她简单地化作吃香的与喝辣的。她可以为了得到别家小孩手里的美食而抓瞎别人的眼睛，可以为了得到别家姑娘美丽的衣裳而撕弄坏别人的身体，可以为了得到过路人腰间的金钱而心甘情愿卖送自己的身体，甚至被不安好心的行旅男子引诱随之私奔到外县，且能一个人安然无恙地在一年之后重回老家。总之她是个敢作敢为敢想敢言如一般江湖野汉一样坏极了的女人。可就是这样的女人却也有个始终痴心于她对她默默等候的青梅竹马的玩伴。只能叫作王八配绿豆，一物降一物了。若没有远房有钱亲戚好心的收留，若没有那对真诚待人的老夫妇将她带出那个闭塞落后的小村庄，或许我们的程芳大姑娘也只能以横行乡里作为毕生的志愿了。可是她来到繁华富丽的京都，开始吃上更好的穿上更好的住上更好的有机会甚至能将所有这些更好的占为己有的时候，我们的程芳大姑娘本来质朴的流氓气质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甚至扭曲了她原本的精神世界与价值世界。她咬牙决心再也不要回到原来那个渺小脏污的地方，再也不要过回原来生不如死的生活。不！不是再也不要再也不回，而是再也不想，再也不要有任何东西任何人帮助她回忆起以往不堪的身体与人格。是的，她要成为人上人，这一回是真正摇身一变，变成有体面有尊严有呼来喝去本事的富裕商家千金，一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高贵大小姐。老实的老板夫妇不碍事，病弱的畸形小妹妹不碍事，老管家小伙计街坊邻舍不碍事。凭借她的八面玲珑，她很快地适应了这个崭新的世界，并充分地独当一面，人说人算。
　　噩梦却在这一天突然来临。某一个心情清爽的下午，程芳姑娘略显无聊地坐在铺子里。摇着织锦罗扇，看着门外往来的行人。突然她瞪大一双妖冶妩媚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愣怔，再定睛细瞧，便换染上浓浓的恐惧与推斥了。就在芝兰坊的正对面，隔着热闹的大街，有一个身材长瘦样貌平凡的男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看于她。她差点没有惊呼出声，略显慌张地偷窥着铺子里的小伙计们，好在大家各自忙碌着，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异样。她胡乱寻了一个理由，对铺里人告知要出去一趟，便手抚胸口如地洞鼹鼠一般弓着身子快速地跑了出去。跑过街面，停在那个看到她而一脸惊喜的男人面前。拉扯之间，程芳姑娘和乡下男人竟又不见了，躲藏之快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一个路人的知觉。
　　这一个挂着黄月亮的晚上，街道中央的打更人敲击下最后一记规定的铜锣声，余音冷冷森森丝丝缕缕地飘散出去，与浑浊淡薄的夜雾融合在一起，打更人弯腰驼背的猥亵身影也悄悄没入转角的阴影里。芝兰坊后院偏门被轻轻推开，闪进一个有如鬼魅的影子。影子腰身纤细，婀娜多姿，肩头沉重，似乎甩背着一个大大的麻袋。程芳姑娘伸长脖子，探看了一下表妹红豆的房间，灯息全无，也许已经休息了，就算仍然醒着，也只如行尸走肉，不足为虑。程芳姑娘在院中的红豆树处蹲下，将麻袋重重一扔，麻袋下方有浓稠暗黑的液体渗出。程芳姑娘开始挖土，用平日里打理花草的小铲子，一点一点极有耐性地掘得一个圆坑。她伸手到坑中，测一测深度，像是极为满意。她抖开旁边麻袋的结绳，用手从中将她毕生要遗忘的丑陋东西拉扯出来。首先是一只鲜血淋漓的手，看样子一时半刻前还在它原本的身体上活蹦乱舞着。只不过这会子，被程芳姑娘面无表情地扔进地坑里。然后是另一只手，第一条腿，第二条腿。手掌上有胎记，必须切掉！胳膊上有小时候猎捕野兽时受的伤，也必须切掉！左腿先天有骨凸出，更必须切掉！为免除怀疑，干脆连毫不相干的右腿也切掉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最后，她捞出最能识别死者身份的东西，那个男人的头颅，那个对她忠诚了一辈子连被她下毒害死之前仍紧抠着脖子怒瞪着眼睛不敢相信她的所作所为的男人，傻子男人，可怜的男人，为什么要来找她，忘了她好了，也让她忘了他所代表的不堪回首的过去，只不知道，如果让她的两位恩主知道了他，从而牵引着也知道了以往的她，那会以一种怎样嫌恶的表情来看待她，一定会将她立马扫地出门，而半个月前帮她与米粮铺本家少爷结下的亲事也一定会告吹，她会重新回到那个村子，重新被别人暗里辱骂与唾弃，重新吃不饱穿不暖，重新受过路旅客的调戏，忍耐着浑身不适也要接受这种调戏，再次用出卖身体的方式换得继续生存的权利与机会。
　　他被她带到五谷铺在城市角落里另一处别院，平常没有闲杂人等来往的地方。她烧水煮茶，把在路上买的糕饼点心摊放在碟子里，与他认识以来第一次这么温柔，这么美好，对他服侍周到，等待他走赴黄泉路的那一刻到来。他喷出一口鲜血，竟用极度可怕的力气死命地攥住她的一角衣袖。她后退拉扯踢打于他，还是没能顺利地让他松手。终于被他如愿地哗啦撕下，至今团揉在他紧握的手掌中央，被她一并埋入那个泥坑中。他死不瞑目，她试图帮助他合下眼皮，但是他就是一昧倔强地顽强执拗地瞪视着她。在他张大的瞳仁中，她似乎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衣襟凌乱、状如凶恶老鬼的自己。她不要看到这样的自己！她是高贵的美丽的商家小姐，今后还要成为更高贵更美丽的商家主妇！她尖叫一声，冲过去狠狠地狠狠地一下地又一下地踩踏那个死人的眼睛。事实上，当她从麻袋里捧出他的脑袋时，在掩埋之前，他就已经肉屑剥离、面目全非了。
　　她切下他的四肢与头颅并不专业，但也毫不惊慌。她在与人出奔的那一年里，后来遭到别人遗弃之后，投到某一个驿路客栈里，当往来迎客的盛饭女，曾经帮助那一家黑店老板干过不计其数的类似营生，剥人皮割人肉与杀鸡宰猴也差不了多少，这种事情要求的是熟门熟路，做过一次之后，就算不爱上这种味道，也一辈子都逃脱不了这重命运的箍咒。
　　他的身段被她随便扔到就近的一条荒僻小巷中，她想迟早会有人发现到他的，不过，她很有信心被她塑造成那种东西的他，就算亲娘重生也不一定认得。

　　“那么你又怎么不认为这是一般的江湖人士的拦路杀人呢？不是有那种初出茅庐的自称侠客者，会于道路中央公然砍人，以作试刀的吗？”舒意问对面的金大福。
　　“试刀啊！试刀的话，伤口要更光滑干净一些，无双姑娘特别提醒，这决不是江湖武士的手法。”金大福满足地大啜一口老婆煮的杏仁茶，连眉毛都舒服地扬了起来。
　　“那么你又为何最终怀疑到五谷铺的大姑娘？”
　　“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询问她时，我说，在铜锣巷尸体上发现了红豆，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怎么回答的？”
　　“当时她说，他……”
　　“他？”
　　“对于死亡的不相干的人，我们只会称“那个，那个”，但她却随口自然地说道，他！”
　　“原来，她早就知道我们所问的，是哪一具尸体了。”
　　“也是无双姑娘提醒的呢。”
　　“是啊，是无双……”
　　舒意手里的浓茶还剩下半盏，金大福却如牛饮一般喝光了他的那份，连带茶壶里也滴倒个精光。金大福站了起来，胖胖的屁股挤了挤桌子，大手将一侧的窗户完全打开，大大的脑袋探出窗外，对着院子里正苦恼地赶着出笼乱跑的鸡鸭的婆娘，喊道，“喂！没茶了！”金大嫂皱了皱眉头，也不知咕哝抱怨着什么，扭扭身子转身进屋里来了。金大福回头对舒意笑眉笑目，“瞧吧！嫌麻烦了！干脆我直接送过去，帮她一起拾掇拾掇吧！”虽然声音洪亮态度粗鲁，但看金大福这样的也是个内心细腻之人，夫妻情重，必然一世恩爱。
　　舒意也不知生得哪一番感慨，竟然一仰头把杯底的茶渣也喝个干净，牵手一动之中，胸口被抵了一抵，便忆起了今天早晨，照例到衙门报到点名的时候，有同事塞将给他的一封信。同事说，这是无双姑娘交待要给你的。他倍感讶异，问道，无双姑娘呢？同事说，去邻县出公差去了，不过叫你看一看，兴许你要的答案就在她这封信中。
　　趁着那个八卦的金大胖子溜出去讨好老婆去了，舒意将刚才已经拆开却未来得及细读的信，再次拿出来，慢慢地展开，放在桌面上，平平地压了再压。

　　舒捕头：
　　三日前，芝兰坊被抄家的时候，我遇见你正从那个叫红豆的商家小姐房间里跑出来，而等我一转身，也踏进那个房间，才发现小姐早已服毒自尽。我不知道你与那位小姐有何渊源，又因为当事人已不在这个世间，所以，以下事情的经过及造事原由，纯粹是我个人的推测。并不及那位最终没能说出真相的小姐真正心事的三分之一，也是很可惜与悲哀的。其实，洛阳城连续数日的红豆毒杀案的真凶正是这位红豆姑娘。如果要从每一件单独的毒杀案的动机与相关嫌疑人出发去搜寻线索，那都是牵扯不断，最终而徒劳无功的。每一件案子的受害者及其亲属朋友，互相之间，并没有相连点。他们唯一的共性之处，在于最近购买了老字号商铺芝兰坊的红豆沙粉。确实，在每一个凶案现场的红豆沙包里，都检验出剧毒砒霜。如果，是同一个凶手作案（看来如此），那么他（她）必须费尽心思要在出入每一个作案现场又每一次都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才来下毒。无论从理论上还是情境上来说，这都是行不通的。那么，既然毒不是在红豆沙买来之后被加进去的，还有什么可能性呢？只有一个答案！毒是在这些无辜老百姓挑选红豆沙之前，一开始就已经下好了的。而从芝兰坊仓库搜出的剩余红豆沙粉里也发现有毒，竟然是毒在处处，处处有毒！有机会制造毒杀案的，只能是芝兰坊里的人。是主人夫妇吗？是管家掌柜吗？是小伙计吗？是婢女吗？是听说也是另一起分尸命案的真凶的那个养女吗？为什么？为什么要进行这么多起的无差别杀人？是异乡客无论如何也消弭不了的城市孤独感吗？是下人不满主人的社会报复吗？是再加一次也无妨的变态杀人吗？我肯定，这绝对是理智犯罪！真凶一定有着鲜为人知又深沉悲恸的动机。是的，动机是什么？只有找到案件的核心灵魂，才能来解释这一连串的不可思议。当我思索停当，怀有那个特别的想法，走进芝兰坊后院起居之间。一步一步踏过那条长长的走廊，边慢慢走着边回忆起金捕头对我说过的你的故事。你不知道吧，你与金捕头第一次来这里查案，他酒醉胡躺，而你却遇到了那个命运可怜的小姑娘。在你与小姑娘默默坐在房间里的时候，隔院客房里的金捕头却一股脑儿爬将起来，眼神很是清澈，头脑也很清晰，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喝醉，那点酒量实在难不到久经风浪的他。他只是听从我的建议，佯装假寐，趁主人家警觉松懈的时候，他像最机灵的松鼠一样，在院子里悄悄又仔细地搜索起来。也就在这个过程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如小妖怪一样的残疾姑娘，用她的双手代替足步，灵活又极其快速地穿梭在庭院、走廊、各处房间里。我当时就把这个特征深深地记在了心底。我在走向那位红豆姑娘房间的一路上，沿途用手帕有意识地擦拭着地面，我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肌肤沾到手帕上显然已经捞取到的东西。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我回到衙门仔细验查过这条手帕之后，发现手帕上的，确实是剧毒砒霜。在安安静静的普通民宅的走廊地板与栏杆上，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东西呢？因为，我们所有正常人都是以脚行路的，只有那位红豆姑娘是以手行路的。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房间爬去仓库，在人静夜深的时候又从仓库爬回房间。她用手指灵活地操作着从婢女那儿得到的用来灭鼠的砒霜，不知疲倦地掺入到家中存放的货品中。并随着第二天一早开市，与前来购物的平凡知足的老百姓们一起被携带到洛阳城各个街巷。默默地蛰伏着，等待购买它们的人，有朝一日想起来打开它们，把它们做成食粮，将它们吃进肚子，让它们终于施展身手毁灭人的五脏六腑。这个过程要进行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无论时间长短，无论发作早晚——她都是不在乎的。她的动机，并不是最终可以杀掉多少个人和杀掉的到底是什么人。她的动机，只要是能——杀、掉、人。只要出现了命案而命案的线索是指向她，她就如愿以偿，再无所求了。因为，那样一来，她，就可以重新见到你了。你听明白了吗，舒捕头？她只是一个打一出生就见不得人的畸形小怪物。即便她的父母对她宠爱如珍宝，那也是一种基于惭愧与后悔之上的负罪作祟。即便她的全家不论是主人还是下人都对她很好，那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与怜惜。她一直是麻木地没有做人尊严地艰难地也不乏努力地生存着。直到铜锣巷突如其来地发生分尸命案之后，有两个公人来到她的家。他们是捕吏，只是追随线索奉行公职而来。两人之中，有一个年轻的捕快。入行才不久，聪明又热情，性格也敦厚，总是本着好心去对待他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天性敏感又自卑，加上身材矮小，人前人后总是不多言语，不用强出头来抢风头。那个查案的晚上，月亮很圆，月光也特别皎洁。年轻捕快在深闺小院里发现了红豆姑娘，没有鄙弃她，没有嘲笑她，没有惊吓她，没有希奇她。只是很温柔很温柔地安慰着她陪伴着她开怀着她说话着她。没有问她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没有提醒她今后应该成为个什么样子，没有建议她其实本可以做成什么样子。只是如他对待他的父母他的姐妹他的同事他的朋友一样，平常心对平常人。与她讲了一会儿故事，哼了一会儿小曲，看了一会儿月光，发了一会儿沉思。当她放松戒备放心入睡的时候，他帮她把薄薄的小毯子盖好，小心地不让她着凉而已。在那个薰香的小房间里，在月晕春风里，他并不知道自己看起来竟是那样的俊美无俦。让一个渺小的没有什么本事去争去抢的小姑娘，把他当成心目中的神，让她卑微地又无可比拟地热爱上了他。他也许只是把她当成众多渴求帮助的百姓中的一个，他会很快地忘记于她，继续去进行他的雄图大略。可是她却把他当成这十四个生命年头里最灼热最哀痛最心酸最艰难的一个希冀。也许，她的身体是毁坏的，她的头脑和思维也是毁坏的，她只是老天爷偶尔一不小心遗留在人间的一个瑕疵品。她用她的方式来实现梦想，并坚持在她的灵魂分崩离析那一天到来之前，一定要让他，那个英俊而好心的年轻捕快，来好好地记住她，今后的每一天都不会忘怀于她。她终于在决定自杀之前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你。也许，红豆姑娘并非是胡思乱想。我猜，舒捕头本来无波的心里，现在一定也是胀痛如麻吧，一种对生命竟是那样不可掌控与无迹可循的深深悲痛……

　　无双敬上

　　（《红豆姑娘》完结，敬请期待下一则小故事《月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