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需要想起……》颜若曦

5、（五）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第二天傍晚，洋平跟樱木约好在一家幽静的茶室见面。
　　宽大的红木茶几，手工编制的竹帘，苏绣的屏风，静谧雅致。
　　紫砂壶沏就的普洱，倒出来，暗红色的茶汤，氤氲的香气缭绕，洋平轻轻握着流川的手，两人都没有说话，却自有一种心意相通的默契自得。

　　樱木拉开茶室包间的大门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脸上急切的表情一点一点僵下来，瞪着两人交握的手，沉着脸一步一步走进来，在他们对面坐下。

　　洋平倒一杯茶，推到他手边，平常的语气：“野间呢？”
　　樱木抓起茶杯，仰着头一口喝干，“啪”的一声放下杯子，瞪着洋平：“我们三个人的事，不用他来掺和。”

　　气氛迅速凝固下来，彼此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愈发沉重。过了好一会，流川开口：“樱木……”

　　樱木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狐狸，你先听我说！”
　　流川闭了嘴看他，樱木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声音痛苦：“对不起，我爸借心脏病发作的借口将我找回去，其实是和美和子联合起来设了一个局，……对不起，我后来才知道，她来找过你……”

　　美和子是樱木父亲给他安排的未婚妻的名字。

　　流川安安静静的看着樱木埋在双臂之间的红色脑袋，痛惜，却沉默不语。

　　半晌，樱木抬起头，看着流川的眼睛，痛苦的声音转为激烈：“狐狸，你走之后，我一直在找你，要不是看见洋平最新的专辑，我根本没想到你到了这里，……你到湘北镇，到我出生成长过的地方来，是不是证明你还爱我的？……你跟我回去，好不好？好不好？……”

　　说到激动处，樱木伸过手去抓住流川的胳膊，力道大得让流川眉头一皱。洋平脸色微变，坐直了身子，却终究忍了下来。
　　流川的目光扫过樱木抓着自己的手，停留在樱木的脸上，停顿片刻，淡淡说道：“樱木，那个女人，怀了你的孩子……”

　　樱木听到流川提到孩子，脸上有羞愧的神色，但依然看着流川，呐呐说道：“狐狸，……已经，没有孩子了……”

　　流川错愕的抬头看他，樱木低声说道：“那天我知道她拿着刻意拍下的录像带来找过你，……跟她大吵一架，结果她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下去……”

　　流川脸上的神色冷了下来：“你是因为没有孩子才过来找我的？”

　　樱木大声说到：“当然不是！无论有没有孩子，我也不会放弃跟你在一起的！狐狸，你相信我，我已经跟我爸彻底闹翻，我再也不会回去，再也不会去见美和子，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什么都挡不住我！”

　　他的声音急切而响亮，余音在茶室狭小的空间盘旋回荡，洋平看着他热烈的脸庞，心中微微往下一沉——没有孩子的话，那么，或许……
　　洋平回过头去看流川，流川漆黑的瞳仁有轻微的涟漪，声音却依旧清凉镇定：“樱木，我们之间的问题，并不是有没有孩子就可以解决的，你这样不顾一切的爱，太沉重……，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跟洋平在一起……”

　　樱木错愕的看着流川，又看了看洋平，充满期盼的表情垮下来，握住流川胳膊的手开始发抖，洋平担心的看着他，低声叫道：“花道？”

　　樱木站起身，手上用劲，猛地将流川从座位上拽了起来，歇斯底里的大吼：“我不信，我不信，……你跟我回去，今天就跟我回去……”

　　流川没想到他会突然发力，身子让他拉着，撞在茶几的角上，痛得脸色微微一变。洋平跟着起身，双手分别搭在两人的手上，看着樱木低声怒道：“花道，你弄伤枫了！”

　　樱木看着流川脸上忍耐着的痛苦表情，微微一愣，洋平趁机将两人分开，将流川拉到自己身边，低声询问：“枫，你怎么样，没事吧？”
　　流川摇头。
　　洋平心痛的将手放在他撞伤的腰间，动作轻缓的替他揉着，樱木愕然的看着两人亲密姿态，忽然“啊”的狂吼一声，转身冲了出去。

　　洋平往前追了两步，停下来，看着流川，流川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里有割舍不下的悲凉。

　　深夜，刺耳的电话声响起，洋平伸手去摸电话：“喂……”

　　野间的声音急切而焦虑，几乎是吼着说道：“洋平，樱木出事了，你快过来……”
　　洋平心中一紧，急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野间吼道：“北辰大道10号路段，你他妈的先过来再说，叫上流川枫一起！”
　　说着野间挂了电话，洋平对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发了一秒钟的呆，流川的声音随后响起：“樱木他……出了什么事？”

　　洋平转头看他，清冷的面容，眼神中却有无法掩饰的忧虑，显然，刚才没有睡着的人，并不只洋平自己。
　　他起身穿衣：“野间只是说他出事了，具体什么事，他没说……”

　　二十分钟之后，两人赶到野间所说的地点，四周已经被拉上了警戒线，一辆车撞坏了隔离带，翻倒在路面下的坡地上——是野间的车子，洋平心中蓦地沉了下去。

　　野间就站在车子边上，看着旁边一群救护人员打扮的人忙碌着，流川眼见着洋平看见野间的车后手足无措的样子，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缓缓朝着野间走了过去。

　　野间转头看着他们，直视流川：“他不肯接受救助，只是要见你！”
　　流川在原地停留两秒钟，放开洋平的手，朝着被卡在驾驶座上的樱木走过去。

　　洋平想要跟过去，被野间一把拉住，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穿过来的，空洞疲倦：“他和你们见完面回来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晚饭之后，他开了我的车说要出去转转，……结果刚才交警打电话说这边出了一起事故，查出车牌号是我的车……”
　　洋平面无表情的听着，野间回过头看他：“洋平，……我知道这么要求对你不公平，……但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你……能不能，放弃流川，……你看到了，现在这样的情况，没有流川，樱木他，……活不了……”

　　洋平抬头看着野间，原本明亮灵动的双眼似乎在瞬间蒙上了一层晦暗，他看着野间微微的笑：“当然，野间，……你觉得，我会眼看着花道死么？”
　　野间呐呐说道：“洋平，我不是……”
　　洋平摆摆手，看着流川站在车子旁边的身影，满心都是酸楚苦涩：只是你又怎么知道，没有他，我就会活得很好？

　　当流川走到樱木身边的时候，樱木的意识已经渐渐开始模糊，他站在被撞得变了形的驾驶座旁边，喊他：“樱木……”
　　樱木看见他，眼睛一亮，费力的伸出没被卡住的左手，将他的手紧紧抓住：“狐狸，你来了，……天才，就要死了……”
　　流川看他：“让医生救你……”
　　樱木摇头，只是盯着流川，恳求的眼神，却不肯说话，一声一声的长长喘息，仿如锯齿般牵扯着流川的心，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着，良久，流川长叹一声：“只要你活下来，我们，重新开始……”

　　樱木原本已经开始黯淡下去的双眼，突然间发出一阵异彩，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大声吼道：“医生？医生呢？快……，快将我弄出去……”

　　立刻有候在一边的救护人员涌上来，将流川挤到一边，流川往后退走两步，转头远远的看着洋平，洋平跟野间站在一起，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相接，洋平冲着流川弯起嘴角，轻轻的笑了一下——
　　了然的，带着几分无奈和悲凉的笑容，在唇边缓缓绽开，聪明如洋平，在听到樱木恢复活力声音的那一霎，便已明了发生了什么，正如野间所说的一样，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樱木死在眼前——流川，也一样不能！

　　三个人在医院守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医生出来宣布手术成功，樱木已经脱离危险。

　　病房里，麻醉的效力还没过，樱木尚在昏睡中，野间借故出去，只留了洋平和流川两人相处。
　　洋平看着流川，轻声说道：“枫，最近我接了一个广告，可能要出去几天，你和花道就在家里住下，让他安心养好伤……”

　　流川身体轻微一震：“……对不起……”

　　洋平摇头：“我不要你的道歉，”微笑，“我只要你幸福……”

　　流川眼睁睁的看着洋平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视线，步伐沉重、缓慢、却没有停顿，良久之后，空荡荡的病房中，流川轻声的自语如梦呓般响起：洋平，没有你，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幸福……

　　樱木在医院待了半个月，和流川一起离开。
　　洋平借口去外地拍摄广告，没有出现。

　　日子一天一天如同白开水一般流逝，自上次在病房中离开之后，洋平再也没有见过流川或樱木，也再没有听到过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
　　有时候他忍不住想要问野间，最近樱木他们过得怎么样，却又终于忍住，他害怕听到流川和樱木过得不好的消息，却似乎更害怕听到流川跟樱木过得很好的消息……

　　在流川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洋平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拍出任何像样的照片，终于，两个月后，他拒绝了所有的商业广告，给自己放了一个长长的假，背着相机去了一趟中国的西藏。
　　半年之后，洋平带着明显晒黑的皮肤和一身的风尘回来，一本崭新的摄影集在他回来之后的一个月面世，封面是西藏纯净的天空下一望无垠的草原，草原与天幕交接的地方，有一层极清淡的浅金色，依然是手写体的专辑名称——《思念的远方……》，旁边有两行极小的黑色字体：
　　若我终究无法与你相依相守，
　　请让我的心带着你流浪远方……

　　不出意外的引起另一轮轰动。

　　随后洋平将所有的事务全都丢给野间处理，只是将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就连野间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直到樱木再一次找上门来。

　　两人在露台的椅上对坐，沉默。
　　樱木半天憋出了一句：“你的新专辑我看了，很好看……”

　　洋平笑笑，看着樱木：“花道，其实我在西藏的时候，经常想起我们读书那会，打工，打小钢珠，打架，无拘无束的日子……”

　　樱木怔了怔，眼神中有几分挣扎的情绪，然后终于缓缓问道：“那么，他呢？你是不是也经常想起他？”

　　洋平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手边白瓷的咖啡杯，靠在椅子靠背上，微眯了眼，唇边的笑意渐渐透出融融的暖意——

　　那个在漫天金色银杏叶片飞舞中独自美丽的少年；
　　在这个露台上，一脸嫌恶对他说咖啡难喝的少年；
　　在楼下的客厅中，递上美味咖啡，认真说“谢谢你”的少年；
　　那个在湘北镇被他牵着手跑步，脸上泛着淡淡红晕的少年；
　　还有在茶室中，紧握着他的手，说着“我要跟洋平在一起”的少年；
　　……

　　洋平喝了一口难喝的咖啡，看着樱木，轻声说道：“他么？……花道，你跟我来……”

　　樱木不由自主的跟着洋平走到他的工作室，洋平推开工作室的门，樱木随他进去，停住脚步，震惊的睁大了双眼——整整三面墙，满满全是流川的照片，沉思的，微微笑着的，忧伤的，睡着的，正面的，背影的，各种各样的，有的表情，就连樱木都从未见过。
　　就在樱木沉浸在这些照片带来的震撼中时，洋平的声音淡淡的传过来：“花道，对他，我从来不需要想起……”
　　樱木怔怔的回过头看他，洋平的手指了指自己胸口左边，“因为，这里，从不曾有丝毫忘记……”

　　两人在流川照片的围绕之中对视，半晌，樱木咧嘴一笑，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洋平，你赢了……，狐狸，他跟我回去之后，已经不是从前的狐狸了……”

　　洋平心中剧烈的跳动，他知道樱木这回来找他，一定是跟流川有关，只是樱木不说，他也就只好强压住自己心中想要问清楚的欲望，耐心等着。
　　樱木看见洋平眼底的渴望和已经禁不住微微颤抖的双手，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得出来，他跟我回去的这半年，过得并不快乐，他跟我在一起，不过是害怕我再做傻事而已……”

　　洋平淡淡的笑：“花道，你若出事，我们谁也不会得到幸福……”

　　樱木盯着洋平的眼睛看了很久，忽然大声笑着说：“所以本天才决定让大家都幸福，把那只狐狸还给你，然后娶了美和子小姐，让我家老头安安稳稳的安度晚年，皆大欢喜……，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用力，直到泪流满面还在不停的笑着，洋平低低喊一声“花道”，鼻子酸涩，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滑落……

　　三天之后，洋平拿着樱木塞给他的地址和钥匙飞到流川所在的海滨城市，傍晚时分，公寓里没有人，洋平放下旅行袋，从公寓的阳台往下望。
　　樱木说过，傍晚的时候狐狸会一个人去海边散步，夏末时分，公寓楼下不远处的沙滩上散步的人来来往往，洋平却一眼分辨出那个独自坐在海边的白色身影，清瘦孤单，手指在身边的沙滩上随意的画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了？
　　流川一边在沙滩上轻轻写着“思念的远方”，一边任思绪漫无目的的飞扬——
　　若我终究无法与你相依相守，
　　请让我的心带着你流浪远方……

　　是的，他想对他说的，他都已知道，西藏湛蓝的天宇，洁白的云，朝圣者虔诚的面庞，布达拉宫瑰丽的辉煌……
　　那样的思念，
　　初见时英俊温和的笑容；
　　握住他的手奔跑时微风过季的气息；
　　调酒时潇洒的帅气；
　　亲吻时试探的温柔；
　　还有最后离开时，那一句“我只要你幸福……”

　　就在流川怔怔出神的时候，洋平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枫，你那么喜欢这本摄影集，我再送你一本好了……”
　　流川错愕抬头，洋平英俊温和的笑容仿佛从他脑海中跳出来的一般出现在他面前，他愣了愣，抬手揉了揉眼睛。

　　洋平看着他可爱的动作，轻轻的笑起来，在他身边坐下来，伸出手臂将他拥住：“不是梦，不是幻觉，……枫，樱木来找我，说要给大家幸福，……我们，不要辜负他，好不好？”
　　流川感受着他熟悉的气息，缓缓伸出手，回抱住他，低低的，在他耳边说道：“大白痴……”

　　以为已经失落的幸福，
　　终究，
　　来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