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飞花皆是缘》慕云心

1、一、前尘

　　“吱——”
　　凄厉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
　　“嘭——”
　　紧接着的，是剧烈的撞击声。
　　……
　　叶心站在新世纪医院太平间的门外，静静地等待着。里面，一张冰冷的床上躺着一具同样冰冷的女尸。正有两名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为她擦洗去头脸上的血迹，他们似乎是太平间的美容师。
　　她是她的妈妈，她出了车祸。据说在救护车到达现场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不，她不是受害者，她是肇事的那个人。她是故意的，她驱车撞向了对面正常行驶的大巴，导致她当场死亡。她放弃了生活中所有的追求、放弃了对生命的热爱、也放弃了她的责任、放弃了她八岁的女儿。
　　天平间的门并没有关上，她远远地站在门外，看着里面的人忙碌着。他们不让她进去，怕她会受到惊吓。其实，她不怕。虽然她只有八岁，但，她不怕。那个女人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她的妈妈，不是吗？不过她听话地站在门外，静静地注视着门里的一切。
　　还有个男人站在女尸的身旁。他的脸上似乎有泪，神情似乎带着些愧疚。愧疚？那是他装的。要不是他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妈妈怎么会死呢？
　　夜，黑沉沉地压下来。
　　这是盛夏的夜晚，暑气蒸人。
　　可是小叶心却觉得很冷，很冷。
　　知了在树上无休无止地鸣叫，叶心却什么也听不见。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大睁着悲伤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叶心听见一个美容师对那个男人说：“最后看看吧，稍后我们要把死者放入冰柜了。”说完两人就走向了隔壁。
　　男人黯然神伤地注视着女人，他默默伫立片刻，转身，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立在了叶心的面前：“心心，妈妈在里面，只是……”
　　只是什么？面对着一张童稚的脸、一双无辜的悲哀的眸子，这个颇为高大魁梧的男人说不下去了。
　　叶心点点头，用仍然稚嫩却无比坚决的口吻接过了爸爸的话头：“她是我的妈妈，我要去看看她，必须。我有话要对她说。”
　　八岁的心心明白，这是最后一面了，从此她和妈妈就再也不能相见了。妈妈就在里面，她必须去看看她。这时候，她是不会退缩的。她不是做错事的那个人，错的是他、是她、是他们，唯独没有她。可是，偏偏要让她来承担错误的结果。
　　男人愣愣地看着他的女儿，有些吃惊。女儿眼中有悲伤，但更多的，是冷淡、是不屑、是憎恨。她固执地看着他，然后，她绕过了他，走了进去。
　　小叶心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妈妈身边。
　　虽然妈妈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虽然妈妈的面孔苍白变形，虽然妈妈的周身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但在叶心的眼里，她仍是世界上最美的妈妈。
　　“妈妈，心心来看你了。你不想见心心了吗？你不爱心心了吗？你为什么要死呢？爸爸不爱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有心心爱你呢。我们不是拉过勾吗？你不是答应心心说你会和心心永远在一起的吗？那你为什么要死呢？你为什么不要心心了？心心的爱不够吗？心心一直爱你呀。”
　　女孩子死死盯着妈妈惨白的脸，大眼睛里饱含着泪珠：“因为爸爸不要你了，你就不要我了，对吗？你说过的话不算数了？你怎么能骗我呢？爸爸不爱你了，我爱你呀。你要是嫌我的爱不够多，你还可以找别的人爱你呀。你为什么一定要死呢？你怎么可以丢下心心呢？”
　　泪珠终于冲出了眼眶，女孩子抽泣着接着说：“你丢下了心心，心心不喜欢你了，心心再也不爱你了，心心恨你，心心再也不想见到你！”
　　伤痛永久地停驻在心中，停驻在叶心八岁时，那个生离死别的盛夏之夜。
　　同时，还有恨，在叶心的心中生根发芽。她为什么要抛弃她？她如此幼小，何其无辜。为什么要让她承担那么重的悲哀？为什么？
　　叶心无法理解，无法原谅，伤痛和怨恨伴随着她成长。
　　十五年过去了。
　　这十五年中，发生了多少事啊。先是她的爸爸再婚，妈妈去世不到半年的光景，他就娶了那个导致她妈妈惨死的小三。两个月后，弟弟出生了。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而她是个十足的外人。
　　十五年中，她也从未去母亲的坟前祭扫。
　　她说过的：“你丢下了心心，心心不喜欢你了，心心再也不爱你了，心心恨你，心心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说到做到，她再也没有去看过她的妈妈。
　　她也和她的爸爸断了来往。事实上，从她八岁的那个夏夜起，她就再也没有叫过他爸爸。她和外公一起生活。她的爸爸当然来看过她。她从不躲避，她总是挺直了脊背走向他，平静无波地看着他。直到把那个高大的男人看得手足无措、坐卧不安、自讨无趣地离开。而她始终一言不发。
　　她的外公曾不赞同地摇头：“小心，他是你爸爸，你不该这样。”
　　“他害死了我妈妈，您的女儿，我应该怎样？”
　　“我想你妈妈也是不希望你心中有恨的。孩子，别让恨蒙了心。那样，你怎么能快乐呢？”
　　叶心没再说话，她只是奇怪地看着外公。快乐？真可笑。她的快乐早就在八岁那年终结了，她哪里还有快乐可言？
　　从叶心高中起，就有男孩子喜欢在她身边转悠。那是当然的，叶心也许不是最漂亮的那个，但却非常清秀。外表上看，她文文弱弱的，给人以一种流水般温柔的感觉。男孩子见了，竟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保护欲来。
　　但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从小好动、体能极好。女孩子都喜欢洋娃娃，可她喜欢手枪、汽车、飞机模型这类玩具。她六岁时，迷上了空手道，外公就给她聘了专业教练。如果不是八岁时的那场意外，她本是活泼开朗满脸阳光的女孩。那之后，她沉默内向，整个变了一个人。但空手道，她始终没有放弃，她喜欢那种把对手狠狠摔到在地的畅快淋漓的感觉。十八岁时，她已经是黑带三段了。这种骄人的成绩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的。
　　男孩子想保护她？简直是可笑。
　　即将上大学了，外公和爸爸都希望她学工商管理，以便将来进入爸爸的企业任职。叶心就好笑，爸爸不是有儿子了吗，子承父业也轮不到她呀。她本想去国外留学。但，为了外公，她留了下来、考取了外语大学。她想将来，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大二那年外公去世，她就是一个人了。不过不用担心，她生活上衣食无忧。外公家本就富裕，给她留下了大笔遗产。当然，她爸爸也不简单，他经营着一家高新技术企业，效益很好。不过，她不会要爸爸一分钱。
　　大学时，追求她的人更多了。只是所有人都无功而返。在她身边待久了，就会发现，她身上具有的不是水的温柔，而是冬的严寒。她被一层坚冰裹住，别人进不去，她也出不来。
　　你只能远远地欣赏她，当然也可以靠近她，只是，谁也没有办法能够亲近她。她和身边任何人的关系都不错，可又和任何人保持着距离。男孩子们感叹着，知难而退。
　　不过有个人是特殊的，他始终追随在叶心身边。他是他们的班长，梁晨。他追了她四年。临近毕业，他明确表达了他的爱意，希望她能给他一个机会。
　　其实，叶心心中也希望自己能和平凡的女孩子一样，恋爱、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当然，你的命要好，选的男人不能错。能够和一个人相携到老，不离不弃，那是多么美好啊。可是，她怎么知道，她能找到一个对的人呢？
　　何况，人都会变的，不是吗？
　　曾经，爸爸也是个好男人。曾经，爸爸和妈妈是世界上最令人艳羡的佳偶。曾经，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公主。曾经，她以为，她会永远幸福下去……
　　可惜，都是曾经，曾经。
　　最后一个暑假，她去了黄金海岸。当夜色深沉，她独自站在沙滩上，面对苍茫的大海，下了决心。
　　相信他，相信爱，相信这个世界上，总还有真情在。不再胆怯，不再迟疑，勇敢地面对未来，不让自己后悔。
　　未来，是要靠自己创造的，不是吗？
　　她的母亲放弃了一切，爱、责任、乃至最宝贵的生命。
　　难道她也要放弃？
　　不。
　　她没有放弃过，她只是害怕。但现在，她要抓住属于她的幸福，她不是有过错的那一个，她值得别人来爱，她也会好好地去爱、去珍惜。
　　那么还犹豫什么？
　　接受他，给自己一个机会。
　　大巴飞驰在高速上，叶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情愉悦而舒畅。她想着，回去后应该去看看妈妈，告诉她，她放下了，她要去寻找爱，或许她已经找到爱了。她一直是相信爱的。她不怪她了。
　　叶心淡淡地笑着，过去的，就都过去吧。她现在只想快一点回家。就快到收费站了吧，她有点心急了呢。她想尽快去找梁晨，亲口告诉他，她的决定。但她不知道，马上就要有一场灾祸降临。
　　一辆对面车道驶来的大货车突然失去了控制，它就像一头咆哮的野兽一般冲过了高速公路的隔离带，直直地撞向了叶心所乘坐的大巴。
　　疯狂的大货和大巴迎头相撞。轰——一声巨响，叶心什么也不知道了。
　　似乎穿过了一道深邃凄寒的隧道，有人在遥远的隧道那端呼唤她：
　　“心心！”
　　“心心！”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她了。从外公死后，就没有人叫她“心心”了。这是谁？
　　她艰难地睁开了双眸，眼前朦朦胧胧地不甚真切。终于，她看到了爸爸灰白的头发、深重的抬头纹、沉痛的含泪的眼。
　　他怎么来了？此时，剧痛袭遍全身，她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心心！”
　　“叶心！”
　　梁晨也在？这个阳光男孩，平时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漂亮得体，怎么今天胡子拉碴的？
　　她总算艰难地叫出了声：“梁晨？”
　　“哎。”那声音有些哽咽。
　　终于，她回想起来了。她看到了，眼睁睁地看到大货车迎头撞过来时的可怕狰狞。车厢里的人恐怖地嚎叫着，大巴的车头毁了，车厢前面的人完了，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她也飞了出去……
　　原来，现在，她身在医院里。四周都是监测仪器，她身上插满了管子，真可怕。
　　叶心明白了，她要死了。可是，她现在不想死了。八岁那年，她是想过的，死了，是不是可以找到妈妈？那时候，她是很想死的。可是，现在，她不想了。即使死了，她也见不到她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八岁的小姑娘了。
　　她还有心愿没有了。她想披上婚纱，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想去妈妈坟前祭扫，告诉她，她不怨她了；告诉她，她要去寻找爱；告诉她，她是相信世上有爱的，她也相信，她是爱她的。而她，也爱她。事实上，她从没有真的怨过她，她只是太伤心，伤心到没办法面对她。
　　可是，她知道，太晚了。
　　她艰难地说出：“梁晨，真遗憾。”
　　“叶心……”梁晨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忘了我吧……”这样，最好。
　　错过了，就是一生一世。
　　叶心的目光转向旁边，爸爸的眼中有泪，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他们相望无语，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也不说了吧。
　　她有些遗憾，有些不甘。她还没有真正爱过呢，就要死了吗？是老天惩罚她吗？竟让她和她的妈妈，同样的结局。是因为她不知感恩、不知珍惜，不懂得爱吗？如果上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更好的活着，一定心怀感激地好好地活着，爱自己、爱所有人。
　　可惜……
　　然后，她用尽全力喊了声：“妈妈！”
　　接着便是浓浓的黑暗，她再次坠入那条幽深的隧道，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沉沉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