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花满枝》一斤染

32、第三十一章

　　“孩子到底如何了？”
　　一眼瞧见完颜宗敬进到门里来，纵然是手忙脚乱的，但一时间众人还是都忙不迭的齐刷刷跪了下去，跪倒在了主子的脚边，可此刻正是心急火燎的，完颜宗敬却又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个，一脚跨到守在小床边的郎中面前，完颜宗敬的嘴巴里也是跟着急冲冲的发问到。只是口中问着话的时分，却也没忘了拿眼角的余光四处的搜寻着那个人的踪迹。
　　然而一俟视线触碰到那人的脸颊，完颜宗敬的胸口却是像被人猛地打了一拳似也的，一瞬间便疼的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只因静坐在昏暗的、不住跳跃的烛火之侧的那个人，虽然被层层的丫鬟婆子包围着但却是已经麻木到根本感应不到外界的任何变化、而只是一味的将自己呆滞的、布满血丝的双眼牢牢地锁定在躺在小床上的孩子身上的那个人，此时此刻，不仅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容颜之上写满了深深的疲惫与无助，而紧蹙的眉头之间也更是填满了仿佛恒古都不能磨灭的恓惶与绝望。那样的戚戚然惶惶然的神情，真真的一如一只脱离了雁群的、但却还要时时都要提防着猎人追捕与野兽侵袭的担惊受怕的孤雁，却又仿若被一只凶猛的野兽追到无路可逃精疲力竭的小兽一样。
　　上次见他的时候还不过是四天之前，那天剑拔弩张的光景虽然现在回想起来都还余怒难消，可完颜宗敬总还是记得，那天的瑾瑜，是生气勃勃的，还有力气跟他吵闹的，而且经过半个月的精心调养，那人的一张原本是蜡黄如土的面孔也早已经恢复成上好的羊脂玉一样的莹白色了。
　　可是四天，真的仅只有四天而已，此番站在这里再看瑾瑜的这张相同的面容，却俨然已经是老了十岁般的死气沉沉的模样了。
　　而约摸是觉察到了完颜宗敬毫不掩饰的痛惜而又温柔的眼神，又或者单纯的只是出于下意识，像个日薄西山的老人那般慢吞吞的、迟钝的转动了一下通红的、干涩到没有一丝光泽的眼球，瑾瑜缓缓地半侧过来脸孔，看向了两步开外的完颜宗敬。
　　四目相交里，完颜宗敬分明看到，一丝饱含着惊喜与憧憬的亮光流星一样的划过瑾瑜黑沉沉的眸子，那一星星的光芒，有些像是拼了命的划动着四肢的溺水人忽而看到了一根浮木，但却又像极了赌桌上那虽然已输到一无所有但却还是不甘心的、还在紧张的、满怀希冀的等待着最后一次翻盘的机会的赌徒。可是紧接着，还不待完颜宗敬走上前去开口安慰，像是忽而想起来甚么，唇角无声的嗫喏了一下，眼角也是微微的几次抽动，瑾瑜随即又木然的、面无表情的别过脸去了。
　　心下不由得便涌起一阵失落，紧跟着又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类似苦涩一般的难以言喻的、却又如斯鲜明的感受，一如骨鲠在喉。突如其来的，可在外人看起来却又是那般自然的，完颜宗敬一脚跨到瑾瑜的身旁，然后伸出蒲扇一般的、骨节分明的手掌，温柔而又坚毅的拍了拍他的肩头，且末了之时，还又轻轻地揉捏几下，就好像他是要通过这个小小的、不经意一般的动作，把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和意志都灌输给手下的这一具细瘦的、单薄的、甚至都已经为困境压到佝偻的身躯之内一样。
　　抑或真的累得已经抬不起头来了，太想要找个东西靠一靠，又抑或是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委实太温情、太坚定，强大到无坚不摧，强大到仿佛就连死神也都不敢来光顾的一样，昏了头的，瑾瑜自从生产之后，第一次的既没有在完颜宗敬触碰自己的时候流露出讥诮的、冷淡不屑的神色，亦没有针尖对麦芒的出言顶撞，让他把他的手拿开，而是飞累了的、栖息在花丛中的蝶也似的颤动了一下纤长的、乌压压的眼睫，而后静静地合上眼帘，陷入沉睡了一般的，凄惶无措的面容，也是忽而的便划过了一丝沉静安详。
　　而就在瑾瑜安心的、却又别无选择的把所有的信任都压在完颜宗敬的身上的时分，此时的完颜宗敬，又已然将注意力全副都转移到了面前的孩子身上。一面不厌其详的、冷静沉着的向着站在一旁的大夫询问着孩子的状况，他的那一双苍鹰一样锐利果敢的双目，也是动也不动的凝注在小床上的孩子的那一张小巧稚嫩的、但却又明显的满布着痛苦的面颊之上。
　　——孩子小小的、面团捏出来似也的五官此刻正全部的紧紧皱在一处，像一颗皱皱的包子，精巧的、在烛光之下甚而都显出几分透明的色泽来的鼻翼也是换不过气来一般的急促的翕动着，而那一颗新鲜的桃子一样的毛茸茸的小脑袋，此刻亦是不住的上上下下的一拱一拱的，小小的泛着淡淡的粉色的指尖，更是时儿的像是痉挛又仿佛求救一样的紧一下又松一下，那样的一副神气，明显的就是痛到已极、但却又甚么都表达不出来的模样。孩子原本白生生的脸蛋上既是因为憋闷，也是因为病痛，早就已经生出了许多的、大片大片的红斑，而此时那些难看的、吓人的瘀斑，有一些已经由殷红转变成了酱紫了，宛若被打出来的瘀伤。
　　这个不足月的孩子太柔弱太娇贵，所以自他生下来之后，完颜宗敬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甚至连正眼也都很少看他，因为在完颜宗敬的想象里，自己的儿子应该是健康的、强壮的，健壮刚强到像是那些一生下来就能在草原上撒欢打滚儿的小马驹和小狼崽子一样，既不畏惧严酷的雪雨风霜，更不会惧怕世间的一切险阻和艰难。
　　然而此时静静地站在这里，静静的凝望着孩子哭累了睡过去的、但即使睡着也都还不安稳的娇嫩脸庞，静静地听着身边的大夫向他陈述着孩子此时正在面临着的凶险状况，那种融进血脉里的、割不断的舔犊之情却是忽然的便统统爆发了，爆发到让完颜宗敬猝不及防，而又心焦如焚。
　　伸出粗大的、长着一层茧子的手指，内心中亦是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异样的柔情，完颜宗敬弯下腰来大睁了眼睛，像是触摸最上等的瓷器一样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孩子的脸颊给戳破了似也的轻轻的、微微的点了几点孩子左边的脸颊。
　　然后像是爱不释手又似乎是意犹未尽的，完颜宗敬随即又小心翼翼的抚摩了一下孩子不停的一松一握的那只细嫩小巧的右手。而也许是感应到了父亲的触碰，又或许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就在完颜宗敬的指腹挨上孩子的肌肤的那一霎，他的那一根手指，却是霍地就被昏睡中的孩子一把抓住了。而且一旦抓住了，就五根短短的手指全都用上，将那陌生的物什牢牢握住，再也不肯放了。
　　半根手指陷进了孩子的掌握，而那柔软的、暖暖的触感也是伴和着婴儿特有的奶香，瞬间便由着指尖，清晰地传递到了大脑，假如不是蓦地想起此刻的孩子还正在病重的话，完颜宗敬几乎都会忍不住的笑出声来了。
　　任由孩子抓着自己的那一根手指，不理会身后老郎中的唠唠叨叨罗里罗嗦，完颜宗敬用着不容辩驳的坚毅神气，回头冲着身后的人不失客套的、却又是掷地有声的说道：“小犬的性命，本王就交到了你的手上。不过要是救不过来，那你就看着办吧！”
　　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硬邦邦的砖石地面上，老郎中赶紧用着颤颤巍巍的语调高声回应道：“老夫省得，老夫一定不负王爷重托。”虽则对于这件事情，他自己的心底，根本就是一点把握也都没有。
　　“那便好！”但完颜宗敬却是不知道这些的，他只晓得此时此际胀满了他胸口的唯一的念头，便是一定要把孩子救过来，孩子一定要没事才好，这不仅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也是给那个人的一个交代，他不能辜负他的信任，更不能辜负了这一份父爱。
　　然而就在此时，原本寂静的门外，却是跟捅开了的马蜂窝一样的，倏然间便又是一阵哄哄的乱响。只是还不等完颜宗敬发作，原本一直守在门口的夹谷却是忽然的便推门走了进来，用着一如往常般的洪亮而又不失恭谨的语调清晰的回报到，神殿里的萨满，已经请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