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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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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渊?”
“小苏你怎么了?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康王在南方组织了义军,韩世忠、宗泽、岳飞和赵俊这些大英雄们都收归到康王的麾下了!相信有了他们,靖康之耻肯定能够洗清的,金人嚣张不了多久了!”
今天从两人一见面开始,顾少渊就在喋喋不休的诉说着康王在徽宗的几个儿子当中多么的英明神武,多么的雄韬伟略,而聚拢在他周围的抗金义军又是多么的群情激奋,多么的人才济济,其实这些话之前顾少渊也一直在说,但情绪却没有今天这样激动,也是,抗击金人,血洗耻辱,不是顾少渊自被金人抓住之后,一直以来的理想吗?
然而这样的理想之于他苏瑾瑜来讲,却丝毫的感染力也都没有,他自来就不是像少渊那样执着而激烈的人,从来都只是淡淡的,因此即使被金人抓住了带到上京来,即使从一介平凡的书生沦落为了金人的奴隶,于他也不过就是需要自己努力去适应的另一种命运而已。自从双亲去镇江金山寺礼佛的中途,所乘的船被风浪掀翻以至于两人尸骨无存开始,他就早已经习惯于老天的喜怒无常了。何况于他来说,老天待他已经不薄了,与这离乱悲欢的整个时代背景相比较,至少他并没有和顾少渊分开,至少顾少渊还在他身边,这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不但对于生活,而且对于那个他曾经生活过得国家,即使沦落了,他也生不出丝毫的情绪。记得父亲生前每逢大醉,都会扯着脖子大骂童贯高俅败坏朝纲,骂徽钦二宗无道,骂贪官污吏横行,万千生民的性命比不过一块花岗岩,大宋倾覆之日不远矣。
父亲那样文雅和蔼彬彬有礼的人,对待家人邻舍从来都是言笑晏晏如沐春风的人,一醉起来,居然会露出那样仿佛刻进骨子里的沉痛落寞的表情,他真是意想不到,而每每这时,安静的坐在绣房里做针黹的母亲就会急急忙忙的跑出来,一把捂住父亲的嘴,“你不要命了吗?从前的苦还没有受够,还准备怎么的?你到底还让不让我们母子活了?”
然后说着说着,就会不知不觉的垂下泪来。而父亲一到此时,也只剩下了默然,只能更加大口的喝酒,喝很多很多的酒。
那时年纪小,尚不懂得父亲的哀戚,母亲的眼泪,但父亲骂的那样狠,所以他就不自禁的想,父亲那么好,肯定不会做错事,那肯定就是父亲骂的那些人不好,是朝廷不好。这样的心情渐次沉淀,以至于到现在,对于那个所谓的宋氏江山,他已经无感了,无所谓了。
然顾少渊与他却是不同的。
——还在书院的时候,他便是书院山长眼中的绝世奇才,是一干同学们当中的佼佼者,而秋闱之时,他更是不负众望一举夺魁,成为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解元之一。纵使到了东京,人才济济的东京,整个大宋朝的心脏,于一干士子之中少渊也依旧还是卓尔不群鹤立鸡群的。顾少渊胸怀锦绣下笔万言,顾少渊斜桥一倚红袖频招,这样的顾少渊,注定是要在庙堂上大放异彩的,也注定是要鸿鹄展翅一飞冲天的!
然也就是这样的顾少渊,还正守在京城等着金殿一试从此名扬天下的顾少渊,就因着这靖康一役,却一举由天之骄子沦落为了金人的阶下之囚,与他一同像被捆的牲畜一般的给带到了这苦寒的北方,并且而今,更还沦为了一个比小厮都还不如的喂马劈柴的奴隶,也难怪他那么恨金人!
他也知顾少渊的悲愤,他也知顾少渊的沉郁,但为何每次见面,他都要被迫着听这些他并不想要听到的话,这些跟他眼下的生活一点关系也没有的话,难道他一次次的乘着深夜千辛万苦的穿过半个府邸摸到这里与他相会,就是为了听他这些不相干的话吗?
他难道就不能问一问自己吃的好不好穿的少不少吗?少渊到底知不知道,这北方太冷,冷的他的耳朵和手脚都生出冻疮了?还有因为吃得太少的关系,昨天上工的时候,他又晕过去了?从前他认识的那个体贴细致柔情款款的少渊,到哪里去了?
满腹的酸楚无法言说,而顾少渊还在拉着他的手,滔滔不绝的向他勾画着南方抗金的形势,他的手冷,顾少渊的手热,于是就这么一会儿,手背上的冻疮就又开始痒了,又疼又痒。
因此终是忍不住了,瑾瑜轻轻的开口,打断了顾少渊的话语,然而没想到就这么短短的一声,却立即就招致了顾少渊这么一大串的问题,甚至这些问题之中,都隐隐的流露出指责的意味来了。
别过脸去不与顾少渊的目光对视,瑾瑜第一次的主动开口,与顾少渊作别,“夜也深了,你回去吧,免得被人发现了。”
两人虽然同在这座府邸之中,但一个在西侧的马厩里打杂,一个在东侧的院落里洒扫庭除,因此也是难得才见上一面,是以从前每一次的见面,两人都是依依难舍争分夺秒的,分别的时刻也是一拖再拖,像是生怕再也见不到面似也,然没想到今天,瑾瑜居然自己主动提出来,要让他离开?!
顾少渊一时不禁愕然。但两人同为男子,终究做不来妇人那般优柔寡断柔情款款的情状,更何况能够再次回到南方一展抱负的那种无比美妙的前景,还正激动着他的心扉!于是抬眼粗略的看了看瑾瑜的脸色,在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之后,顾少渊随即点点头,“也好!那我这就走了,你呢?”
瑾瑜还正怔怔的坐在靠近粉墙的那块大石之上,没有丝毫要动身的意思。
“我,我再坐一会儿再说,你先走吧!”一肚子的委屈满满的都快要溢出来,瑾瑜只能努力地梗着脖子仰着头,佯装着看月色的模样,不去回头看顾少渊。
“嗯,那你自己也小心啊!”
“我知道。”
听着身后那细碎的、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瑾瑜知道,顾少渊走了,且此刻应该是已经走得远了,于是终究撑不住了,被冷风吹得发白的脸向下一垂发酸的眼睛一眨,瑾瑜噙在眼角的泪珠就险些滚了出来。
一边在心里大骂着自己没用,瑾瑜一边连忙忙的举了袖子去揩眼角,把那些湿润的痕迹统统都抹去,生怕自己真的哭出来,那就太没用了。好歹自己也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汉不是,怎么能像那些深闺女子一般的,动不动就泪珠暗弹呢?
只是眼睑的湿痕虽然被抹去了,但笼罩在心头的那一股巨大的幽怨与失落却怎么也没办法消除,尤其是一想到顾少渊对自己居然这般粗心,尤其是眼前对着的,还是这样仿佛能够穿透人心的皎皎蟾光,这样深沉的、如同幽然的古井一般冰凉冷清的黑夜。
江南也有这般皎洁的月色呵!只是那副画面,却比这里的柔美多了,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是的,江南的月色从来都是轻盈的,柔婉的,如同少女身上穿着的纱衣一般若隐若现美妙无匹,应和着落英缤纷间关莺语的。而就算同样是这深秋严冬时候,万物都已经凋零了,百花也都已经萧杀了,但伴随着风移影动竹林萧萧,伴随着露似真珠澄江似练,那月色也依旧是珊珊可爱,令人觉得赏心悦目的。
不像头顶的这一轮月,像乍然出匣的古剑发出的冷光一样,直教人阴冷到了骨子里!
嚓嚓嚓…
无限的乡愁还正肆虐在瑾瑜的心头,不料身后那细微的跫音却再次响起,是少渊去而复返了吗?他终是在乎自己的,是不是?
一想到是顾少渊又回来了,这一次,心头压抑的思绪立刻的便绝了堤岸,只觉得鼻头一酸,瑾瑜原本就酝酿着的泪水立即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张着模糊的泪眼,瑾瑜急急的转回头去哽咽着道,“少…”
然而那一个‘少’字还不曾叫出来,一当眼帘里映出身后那人的脸容,瑾瑜立刻像是被掐住了喉头似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了。而只能白着一张脸颤抖着眼角随着那人一步一步的逼近,被动的、一点一点的惶恐而瑟缩的向后退避着。
直到背部抵上了冰冷的墙面,直到退无可退。
一个陌生的金国男人!那个人真的好生高大,压顶的泰山一样的!何况男人手上此刻还执着酒盅口那么粗的一根乌金的鞭子,身上还正穿着的红褐色的坚实的皮甲,一副刚从修罗场上屠戮归来的充满煞气的模样!且直到现在为止,那人的一双闪电一样锐利幽深的、像是能把人的皮肉划破一样的眼眸,始终都还是牢牢地锁定在瑾瑜的脸孔上。
已经无暇去遮挡自己的脸孔了,稍稍的呆滞了须臾,然后就像是一只被逼急了的、红了眼睛的兔子,瑾瑜伸手猛地推向挡在自己身前的陌生男人,准备夺路而逃。
但已经像是预见到了瑾瑜接下来的动作一般,长腿一跨胳膊敏捷的一伸,瑾瑜的手尚未触上男人的身体就已经被锁在了霍然扬起来的大掌之中,然后就像是老鹰捉小鸡似地,瑾瑜的另一只手腕也被男人一把捏住了。整个人亦被毫不费力的拖到了男人的眼皮底下。
“你,你,你放开我,你要干什么?”牙齿上下的打着冷战,身体也跟筛糠似地哆嗦了起来,但一想到自己是个男人,男人就应该威武不能屈才对,瑾瑜终于还是鼓起了一丝勇气,迎着男人的目光抖抖瑟瑟色厉内荏的开口质问道。
“你,怎么在这儿,叫什么名字?”但根本就没想着要去回答瑾瑜的质问,男人只是自顾自的、用着流利的汉语冲着瑾瑜一连串的发问到。这一开口,就带出一股凛冽的酒气。而且发问的同时,一面将瑾瑜的两只手都扭到了背后扣在了一只手里,以防止他偷袭,男人一面扬起另一只空出来的手,狠狠一下卡住了瑾瑜瘦的尖下来的下巴。
也就是籍着这个强势而又暧昧的姿态,男人的一双野兽一样凌厉凶猛的眼睛,更是开始肆无忌惮的、带着露骨的情—色意味的不住在瑾瑜脸上逡巡。
眼里的泪水原本就还没干,而被男人这么一捏一掐的,疼痛难忍,瑾瑜这下子不由得就泪水落得更急。身体也是被男人铁钳一样的两手禁锢着,丝毫动弹不得。但一想到自己绝对不能失了骨气,瑾瑜还是带着傲慢而倔强的表情,咬着牙齿故作冷淡的将眼珠转向了一边,不肯出声。纵然胸口心跳已经跟擂鼓一样了。
“真是个有趣的人!”而看着这样的瑾瑜,这样连害怕的神色都掩饰不住却偏偏还要伪装坚强伪装镇静的瑾瑜,面前的男人不由得就咧开嘴巴,拉出一个嗤笑的表情。
笑容未了,掐着瑾瑜的下颚将他的脸孔强硬的扯近自己,男人的一张英挺端方的脸孔,随即也跟着压了下来。于是那一股从男人的嘴巴里散发出来的那一股酒气,一时间也就越加的醇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