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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出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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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的时间堪堪流逝,他们很快就要出师了。煊晔和幂延都已长成俊朗挺拔的少年,煊晔沉稳凝重,举止言谈中皆有超然的大气,只是眼底眉间始终笼着一层抑郁,像山谷间终日不散的薄雾。而幂延眼里的闪电愈亮,清俊明朗的面容飞扬不羁,踌躇满志。
唯一没有变化的人就是晶莹,无论是面容还是身体,都还是六岁的样子,一点没有长大。煊晔去看她时总是心虚,小心翼翼地绕过和成长有关的一切话题,晶莹也从不提起,她还是喜欢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却似并未觉察到师兄的胸膛已是成年男子的宽阔。
这天,会真道长带着幂延下山办事,煊晔趁这难得的机会把晶莹带出阴暗的地室。正是春末夏初的时候,山谷间是满满的姹紫嫣红,鲜艳沉迷的色彩让人目眩。他们在一片碧翠的草地上坐下,微热的阳光照在身上,是舒适的慵懒。
“大师兄,那会跳舞的花儿长在哪里?”她还记得童年时初见梦华山的美景,急切地想要寻找。煊晔蓦地心酸,抱起她走向那片花圃。那种细长高挑的花儿长着淡紫的茎,碧绿的叶,开出酒红色的小小花朵,随风舞蹈。“师傅说它叫做煊草,他很喜欢这种花,每天都来照看。花儿好像能看见他,会更快乐的摇曳舞蹈。”他说着关于花儿的趣事,俯下身,让她的小手轻轻抚摸着她想念了十年的花儿。
“晶莹,等我们出师以后,我想带你走,我们去找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在哪里,你再也不用摸沙盘了,我会在我们的房前屋后种满花草,引来很多的鸟儿,让它们唱歌给你听,你说好不好?”煊晔一口气说完盘算已久的未来,停住口,看着晶莹的反应。
晶莹似乎不以为然,她抚弄着煊草绵软的花瓣,脸上是波澜不兴的平静,好一会儿,她淡淡地问道:“为什么呢?带着我只是累赘而已,除了罗列那些沙子,我什么也不会做,你岂不是在自找麻烦么?”
“你不是麻烦,你是……”煊晔一咬牙,终于说出在心里千回百转的话,“你是我喜欢的人。晶莹,我喜欢你,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请你跟我走。”他郑重其事地说着,仿佛每一字都重若千斤。
晶莹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感动,旋即平静如常,她收回停在花上的手,忽然说出句很突兀的话,“大师兄,我想飞!”
煊晔一怔,随即明白。每次有机会出来时,她总是要他带着她飞,她喜欢高空的风凛冽的刮过脸庞。他俯身抱起了她,她的身体那么小,那么轻,像片风一吹就会飘走的羽毛,让他疼惜,“晶莹,我已经学会了师傅所有的法术,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够让你恢复?”
她一如既往的摇头,枕在他的肩上催促,“快点带我飞嘛,要飞得很高很高才可以呀!”
他无奈苦笑,抱紧她,捻起“凌风诀”,带她飞上了高天。真的很高很高,玉白的云朵在身边漂浮,猎猎的风呼啸着,掠过耳边是轰隆隆的巨响,她俯在他胸前大声地喊,“再高一些!”
他不解,可也不想扫她的兴,又向上飞掠了许多,再上边,就是天界的禁区。晶莹忽然笑了,在他耳边问,“大师兄,你真的喜欢我吗?”
煊晔微怔,还不及回答,晶莹的双手突然用力推在他的胸膛上,身体也猛地向后仰去。煊晔猝不及防,也从没想到小小的师妹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他的手不自主地一松,晶莹挣出了他的怀抱,向下坠去。
“晶……”他惊慌大喊,风立刻灌进他的口中,淹没他的声音。他不及多想,也同样笔直地坠下,口中念动着加速的法咒。他们急速地坠落着,但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让他无奈的距离。她的双臂微张,就像一只折翅的鸟儿,正在扑向绝望的宿命,看得他心悸。疾速的气流凌利如刀锋,似乎要割裂他的身体。他不觉,法咒越念越快,加速,再加速。距离在缩短,可他还是抓不住她。大地越来越近,那青葱的绿意现在却是死亡的颜色。晶莹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法力,这样摔下去必死无疑,而他如果再不收势,这样直坠下去也只有死路一条。
马上就要落地了,可晶莹的衣襟和他的手指还有寸余的距离,风声已化成了死神的狞笑,在他心底呼啸。在这最后关头,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回手扯断了自己的衣带,甩出,堪堪缠住了晶莹的腰,用力回拉,女孩终于回到了他怀中,离地面已不到两尺,虽然念了收速的咒诀,作用也是甚微,他用最后的时间翻了个身,仰面摔落在地,没有压到怀中的人儿。
“啊!”他忍不住痛叫出声,身下虽是柔软的草地,但那巨大的冲力还是让他的背脊痛得像是断裂一般,胸中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他挣扎着起身,勉强咽下涌进口中的一股腥甜,知道已是受了内伤,却也顾不得,只是慌慌地摇着怀中的女孩,问着,“晶莹,你伤着了没有?”
她摇头,竟然笑了起来,很是开心的样子。他惊怒交集,十年来第一次对她大声吼叫,“你笑什么?很好玩是不是?”
她没有一点慌张认错的意思,笑着抬起头面对他,冰冷细滑的小手轻抚过他的脸庞,竟是异样的温柔,“你真的生气了?我只是想试试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原来,是真的呢。”
他愕然,怒气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他无奈地笑着回了句,“你这试验做的真绝,拿命做赌注呢,你就不怕死么?”
“死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她小嘴一撇,竟是漠视生死的淡然,转而又认真起来,“只是差点害了你。大师兄,要是刚才你没有抓住我,会陪我一起摔下来吗?”
他点头,在她耳边轻语,“晶莹,你就是我的宿命!”
夕阳渐落,他抱着她回去。她黯然了很久,终于问道:“出师以后,二师兄要去哪里?”
他一震,继续走着,只是沉默。她也不要他的回答,自顾自说着,“不管他去哪儿,总之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他一定是很高兴的,他从来就讨厌我、恨我,根本不想见我!”
他还是无语,她忽然哭了,两只小拳头在他胸膛上咚咚地捶着,哭喊道:“都是你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他才讨厌我的!”
他惊异,终于开口,“怎么是我?”
“就是你!”她强硬的口气不容反驳,“刚来的时候,师傅送礼物给我们,是你不让他先挑,结果我拿了他想要的匕首,他就开始恨我了;后来我想把匕首还给他,可他不要,他还是恨我,一辈子都恨我,就是因为你多管闲事!”
他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响,任她发泄积压了十年的郁闷和委屈。好一会儿,她哭喊得累了,终于平静下来,枕在他胸口微微地喘息。
把她送回地室,转身离开前他问道:“你想和幂延在一起,是不是?”
她毫不掩饰地点头,然后她拉住他的衣襟,很用力,洁白的手背上泛起淡青的血脉,“可是他不会要我的,大师兄,除了你,这个世上没有人要我!”
走回石屋的路上,脚步沉重得拖不动,刚才勉强压下的伤终于发作,胸口爆发的绞痛几乎天昏地暗,他靠着路边的一棵树,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口血呛了出来,看着那滩殷红,他忽然感到刻骨的悲哀,原来,自己只是晶莹的迫不得已,没有选择的选择。他剧烈地咳嗽着,咳出了更多的血,也咳出了眼泪。
一个月后的某一个清晨,会真道长最后一次面对他的弟子,今天,晶莹也和两个师兄站在了一起,因为,今天是出师的日子。
授徒十载,今日是终点,亦是另一个开始。威严深邃的目光一一扫过,将面前的三人从身到心,看得通通透透。随即露出满意的微笑,清了清喉咙,朗声作着最后的训戒,“今天是你们出师的日子,为师已将毕生所学教与了你们,你们都已有了成就大业的本事,从今后望你们好自为之,做好自己想做的事,也做好自己想做的人,这就是为师最后的忠告。”他微一停顿,又道:“为师要离开梦华山了,你们中若有人想留在此也可以,若另有去处,就尽快下山去罢。”
言毕,他转身而去,飘飘的袍袖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外,留下三个默默伫立的少年,和他们心底淡淡的失落。
这天晚上,是月朗星稀的清爽,这是在梦华山的最后一晚了,明天就要离开,去寻找各自的方向和未来。
晶莹已经睡了,在煊晔隔壁的房间里,她终于离开了那幽暗的地室,因此睡得很熟。借着月光,煊晔久久地看着她,她娇小的身体,苍白的面容,就像个精致却脆弱的水晶娃娃,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看着看着,煊晔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退出,小心地关上房门。
“师兄!”身后是幂延的声音,他急忙转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过晶莹的房间,他才问道:“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莫非你心里只有师妹,就没有我这个师弟?”幂延晃了晃手里拎的酒壶,得意地笑,“我在师傅房里发现的,说不定是他故意留给我们的,让我们最后来个一醉方休,要是辜负了他老人家的美意可不好!”
煊晔点头,“那我们就到山谷那边坐坐罢,正好赏月。”
在沾着清露的草地上坐下,幂延斟满两杯酒,拱手让道:“师兄,我敬你一杯,同门十年,有不少得罪之处,望你见谅,不要记恨我才是。”
煊晔举杯一饮而尽,笑道:“说哪里话。那时都是小孩子,吵过了闹过了就算了,谁还认真计较。对了,你有什么日后打算?”
“我是想做一番事业的。”幂延又倒满了酒,看着他道:“可是只凭我自己,很难成就一番大业。师兄,不如我们三人齐心合力,打出个天下来,你说好不好?”
“呵,你野心倒不小。”煊晔举杯饮了一口,“谢你好意。可是我对功名利禄不感兴趣,我想带着晶莹,找个清静无尘的地方隐居。”
“你要隐居!还要带着晶莹,你疯了吧?”幂延差点跳起,他像看怪物似的瞪着师兄,愤愤道:“你学了这一身本事,倒去隐居,简直是暴殄天物。再说,你凭什么要带上晶莹,她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苦学十载,难道就为了陪你躲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慢慢等死么?你太自私了!”
“自私的是你!”静静听完师弟的指责,煊晔并不生气,淡淡道:“你知道晶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那个沙盘她早就摸厌了,什么星迹呀,命运呀,她也根本不想知道。占卜师只是师傅强加予她的,她背负了十年,已经筋疲力尽了,现在该让她休息了。我要带她去一个好地方,想法治好她的眼睛,让她能够长大。就算不成功,就算她永远都是个小孩子,我也喜欢她,也会永远在她身边,照顾她,保护她。”
幂延沉默,许久,他喝下一杯酒,亮出最后的王牌,冷笑道:“师兄,你是个聪明人,怎么看了十年还不明白,晶莹喜欢的人是我,你凭什么带她走!”
“啪。”是酒杯落地,摔得粉碎的声音,没有人说话。
又是一个清晨,晶莹坐在床上,听着渐渐走近的脚步声,莫名的难过起来,她就要跟着大师兄走了,从此再也不会见到二师兄了,她多想再看他一眼,看他还是不是童年的模样,他眼里的闪电是不是依然明亮。
门开了,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轻笑,“晶莹,跟我走吧。”
“二师……兄?”她惊讶得舌头打结,“怎么是你?大师兄呢?”
“他已经走了,把你交给了我,让我好好照顾你!”幂延说着走过来,伸手抱她。
“不可能!”她尖叫着躲开他的手臂,她不信那么爱她的人竟然不要她了,虽然面前的,是她想要跟随的人,但她知道,只有大师兄才是她唯一的依靠,而他竟然走了,抛下了她。
“他真的已经走了。”幂延的语声怫然不悦,“他知道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才把你托付给我的。”
“我……”虽然身体长不大,但她的心思已经是成熟的少女了,听到他毫无掩饰的这样说,不禁羞得脸上滚烫,刚才还是悲苦的心里泛起又酸又甜的滋味。
“难道你不愿意么?”幂延居高临下地看她,眼里是不屑的嘲笑,有什么关系,反正她看不见。“不,我愿意……愿意的……”她急忙地应着,细如蚊呐的声音几乎只有自己听见。
“愿意就好。”他如释重负,细心包好她的沙盘,背起,俯身抱她,喃喃低语道,“我们走,去打拼一个天下!”他说着,眼里闪过慑人的阴鸷的寒光,可是她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