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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祭礼 ...

  •   三月春暖,天是水洗过的蓝,没有一丝云的映像。如一片浩浩无垠的琉璃瓦,高高地盖在人们头顶。在这样美好祥和的天气里,举行大渊每年一度的祭祀大典,更使这神圣庄严的时刻蒙上天助的祥瑞之色。
      毓庆苑后的鼎天台早已布置停当,围绕高台的十八尊礼炮震天撼地齐声轰鸣,七彩的烟雾弥漫众人的视线,却遮不住那个在高台之上盘膝而坐的稚幼身影,台下的人们仰视着她——被皇朝奉若神明的国师,大渊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都是她向天地求来的。此时,透过将散未散的彩雾遥遥望去,她是那样的神秘空灵,通身笼罩着震慑人心的凛凛威严。
      吉时已至,大典开始。大渊最为神圣的色彩和礼仪都集中在了这里,向滋养他们的天地万物致以最虔诚的敬礼。一片清悦宜人的颂乐中,韶歌声起,一排排金翠闪烁的孔雀翚扇从中间向两边次第撤开,檀木雪松架起的高入云霄的鼎天台上,蒙起一片高缈的玉色纱帷。东西南北四角,蹲踞着四只黄金铸身,翡翠雕目,雪玉镶齿的龙首麒麟兽,从口中不绝的吐出缕缕香烟。在嫋嫋烟芬熏袭的纱帷后面,国师正在为大渊的未来向天地祈福祷祝。
      在台下等待的队伍很浩大。百官和赞仪依次罗列在祭台的两边,纹丝不动。在离祭台最近的前方,停着一架精致奢华到了极致的御辇,车顶上支起的黄金帐下,盛装肃容,危襟正坐的两个人,正是渊朝的国君和帝后。
      渊帝的脸色虽然肃穆,但眼角眉梢仍波动着掩不住的喜悦。垂下的眼帘不时悄悄瞟向身边艳服明妆,美丽如仙的女子,从她的面容一路游走至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脸上的喜意愈浓。今日的大典,除了敬天礼地的传统仪式,最让他在意的,就是国师将在那鼎天台上,算出皇后腹中所怀子嗣是男是女。
      仪式一步步进行下去,焚香、献玉,贡奉三牲……时近中午,典礼仍未结束,台下却没有一个人敢于流露出半点懈怠。他们知道,远处的高台上、纱帷后,那个小小的人儿,有着洞察秋毫的敏锐。

      篝火熊熊,几个黑帽青衣的宫内侍从正往火堆里抛洒着名贵的香料,一名金甲武士捧过一只刚从祭天台上取来的,描绘着精美花纹的青瓷陶罐,一掌拍碎罐口的泥封,浓郁沉厚的酒香立刻涌出,果然是宫中窑藏已久的沉酿,无须入口,已有醺醺醉意。
      武士拎起酒坛,双臂一抡,大片晶亮的液体像从天而降的瀑布,扬扬洒洒,带着阳光璀灿的映射,落入火堆中。烈焰轰然腾起,炙烈的色彩染红了湛蓝的天,晴空中突兀地响起一声震聋发聩的霹雳,一条赤金色的巨龙从火焰中蹿起,鳞闪七彩,齿爪光寒,睥睨生威。尾尖在空中横扫而过,卷起猎猎的风,祭火更炽。巨龙嘶吼一声,飞腾而去,隐没在了东方的天际。
      文武百官齐齐地俯身跪倒,向着巨龙飞去的方向顶礼膜拜,齐声恭诵道:“天佑大渊,福泽万年!”

      坐在高台上、纱帷后的她已有了沉重的倦意,幸好不为人见。这倦意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是来自心底的厌倦。那条龙在每年的祭礼上都会出现,一直都被全体臣民深信不疑地认定是天佑大渊的祥瑞之兆,只有她和那个人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幻术把戏罢了。这种骗人的把戏本就无趣得很,但她仍然每年都玩弄一次,即使烦了厌了,还得玩下去,因为那个人要她玩下去。
      冗长繁琐的祭礼终于在金龙翔天的吉兆中收场,火焰熄灭了,炽热的空气慢慢地降温,百官们抹着汗起身侍立一旁,祭礼虽然结束了,但有场事关大渊未来命脉的占卜正在进行,众人都在屏息凝神地等待,甚至比方才的祭典更加隆重肃穆。华丽御辇中稳坐的渊帝,表情也凝重起来,他身旁的人儿,竟紧张得微微颤抖,秀美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滴,纤纤柔荑紧攥着自己的衣襟,敛首静默无语。

      这样连风都凝固了的寂静终于被一个从高台上匆匆奔下的矮胖人影打破,内务总管一路跑来,气喘吁吁,满面的汗和喜色一齐流溢,跑至御辇前,他伏身顿首,笑道:“奴才王安给圣上报喜来了!”
      “快进来说话!”这平日里清朗沉稳,微澜不兴的声音是急不可耐的焦灼。一只修长白净,却掌握着偌大王朝的手推开了金铸玉嵌的车门,王安愣了一下,皇上亲自为奴才开门!这样千载难逢的奇事竟让他碰上了,他受宠若惊地又磕了个头,才颤巍巍踏进车里。
      不一会儿,他又从车里出来,趾高气扬,挺胸腆肚地踱到百官队列前,喜气洋洋地拖长了声音,“圣上诏曰,今日上天已降言于国师,宁皇后腹中所怀,乃是皇子,自降生之日起,即册封为太子,钦此!”
      方才缄默无息的人群顿时嘈杂一片,有人感叹,有人道喜,有人向天顿首……所有人都沉浸在无尽的欢欣之中。大渊建朝二十余载,国运昌隆,民生安乐,实是浩浩圣世。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皇上虽拥有后宫无数佳丽粉黛,二十年来,竟无一个子嗣,储君无继,朝野上下都难免担心,皇上更是心焦如焚,祈天求地,不知费了多少周章,总算天见垂怜,最受圣帝恩宠的宁皇后竟然有了身孕,而且还是男丁。大渊终于有了储君,这让所有人都不由地舒了一口气。

      人在欢喜的时候总是容易忘记,就像现在,人们只顾着额手称庆,高台上已经不是备受关注的焦点,谁也想不起国师仍在那里,寂寞地高高在上。
      她也不需要谁来想起,这样喧闹中的寂静正是她想要的。她安然端坐,那件闪动璀灿星芒的玄色长袍被深红色的垂地礼服所替代,轻软的上好丝缎,绣着五条金龙,栩栩如生,上下翻腾,缠裹着她稚弱的身体。今日举行的是大礼,自然要着吉服。红是吉祥之色,龙是祥瑞之物,但不知为何,穿在她身上,却是如此的触目惊心,甚至有些狰狞。
      朝中上下,也只有她能穿绣龙的品服,这象征着皇权的无上威严,是圣上亲赐予她的。皇帝对这位古怪神秘的女童国师的宠信,远远凌驾于任何一位臣子之上,那些年高位重的王公近臣,对她既是敬畏,又是妒恨,且无可奈何。

      她孤零零的,被遗忘在祭天台上,下面是一片欢庆的人海,可这与她无关,欢乐是别人的欢乐,只有寂寞才是属于她的。她仰起脸,幼小娇嫩的脸庞瓷娃娃一般的精致,大约五六岁的年纪,却没有丝毫稚气,眉目间沉郁的笼着伤悲和哀怨,浓得化也化不开。
      在她仰面相对的天际,那灼灼的阳光忽然黯淡下来,有淡薄的云层轻飘地遮上来,是幽静的白色,无常地变幻着,这一片随风流散,立刻有新生的涌来,交缠凝结,织成一方洁白的天空。云层深处透出一泓清泠泠的波光,那波光离合变换着,化成了一双注视的眼睛,遥远、深切而哀伤。
      “啊!”她竟似看到了那样的注视,脱口惊呼,但那呼声只有她自己听得见,那回应也只有她自己听得见,“晶莹,你好吗?”
      “是……”她向空中伸出手,攥紧,握住了满把的风,然后颤抖着不敢松手。“是……”,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像萎败的淡红色的小小花蕾,颤栗着,只能发出一个苍白简单的章节。其余的话,哽在喉里,哽在心里,哽在死去的记忆里。
      “铛,铛,铛!”遥遥传来的钟声沉厚凝重,撞进她的耳鼓,将她从臆想中唤醒。沉日钟连续撞出一百零八响,预示着今年的祭天大典将近尾声。她连忙收敛心神,拈起面前神炉里的三柱香,谢天,敬地,礼四方,然后宣告大典结束。

      “圣上已至天平殿,国师接驾!”随待内官悠长的声音响在门外,宫女们顿时慌了手脚,战战兢兢地开了门,齐唰唰仆身跪倒,额头贴着地,屏息凝气。她却仍是端坐,没有一点起身迎驾的意思。
      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情形,在这间冷寂的大殿里,她享有绝对的特权,从来都是以危襟正坐的傲然姿态来迎接皇上,而她的无礼是得到默许的,从来不见国君的脸上有过丝毫不悦。
      渊帝下了御辇,走进殿来,向来肃穆郑重的脸上透着难掩的喜色,虽是一国之君,但那种将为人父的喜悦,和平民百姓也并无两致。他挥手屏退侍从宫女,众人喏喏地躬身退出,关上了殿门。
      “陛下不在清华宫陪伴宁皇后,到这里来,所为何事?”国师知道帝君就站在身旁,却丝毫不动声色,端坐如常,淡淡地问,其实答案早已在心中雪亮。
      “呃,嗯……”渊帝竟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斟酌着道:“朕是想……想请国师给皇太子卜一卦,求天赐予个名讳。”
      她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并不去碰面前的沙盘,“太子尚在皇后腹中,陛下就想求天赐名,未免太性急了吧!”无声的冷笑着,她又道,“再者,今天刚完成祭典,我也累了,没有精神行问天之礼,陛下请先回去,另择吉日再来吧!”
      渊帝的脸微微一红,继而泛起愠色,堂堂一国之尊,命臣子办事,竟遭此干脆的回绝,岂能不怒!但怒意转瞬即逝,他呵呵地笑着,道:“朕也体谅国师的辛苦,但朕性急的脾气国师难道不知,烦劳国师了,朕这厢有礼了,还不行吗?”说着,他竟真的躬身行下礼去。
      有两个好事的宫女正贴着殿门侧耳偷听,虽看不到渊帝的举动,闻得此言,脸色也皆是大变,面面相觑着转身逃开。她们若不是亲耳听到,死也不会相信高高在上的圣君,竟能如此地对臣子低声下气。
      大渊国师的脸色也是一变,但她的手仍然没有动,也不做声。渊帝很是无奈,他犹疑着,终于坚涩地吐出两个含糊低沉的字,却足够让她听见。
      她霍然抬头,紧闭着眼帘的脸转向他的方向,苍白如窗外萎败的玉兰花,“呵,我以为你早就忘了,原来……还记得呀!”她吃吃地笑,却听不出欢喜的意味。玄色的宽大衣袖抬起,小小的手里已握住了乩笔,悬停在沙盘上方。
      渊帝总算松了口气,静静地等待着,大殿里一时寂然。许久,渊帝自己打开门,心满意足地走出天平殿。正是黄昏时分,在幽暗的殿里呆久了,灿烂的夕阳刺得他微微眯起眼,想起身后留在黑暗里的人,心里还是有些伤感的。但这伤感就像轻风拂过水面,掠起细细彀纹,刹那平复,不留痕迹。
      看到圣上出来,带着满面不胜之喜,侍从内官们忙不迭迎上前去,殷勤簇拥着他乘上龙辇,浩浩荡荡地去了。

      宫女们还没有进来,能有机会躲在外面的时候,她们不会愿意早一步踏进这座坟墓般冰冷的空旷大殿。她一个人在,很静,外面那些带着鄙夷不屑,细琐如蚊呐的流言一字不落听在耳里:“哼,她凭什么那样傲啊,竟敢对皇上使性子!也不看清自己是谁,皇上再宠她,也终有个限度,有一天真的触怒了龙颜,还不是要被砍头……”“嘻嘻,你这不是为难她嘛,看清自己?她连眼睛都没有,怎么看得清!不过是一个瞎眼的小孩子而已,苍白得像个鬼,我一看到她,晚上就做恶梦……”
      这样刻毒的话源源不断地涌来,灌满了宽阔的空间,让她无法呼吸。她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原来,她的样子像个苍白的鬼,为什么他从来不说?是了,他看重的又不是她的样子,是人是鬼有什么分别?
      宫女们已进来了,悄无声息,躬身而立。静默的她忽然笑了,童音里漾着异样的兴奋,眉间的星芒却闪过寒光,“你们不是很想知道皇上为什么宠信我吗?不是很想知道我凭的是什么吗?我告诉你们好不好!”
      一众女子大惊失色,难道方才的话都被她听到了!面面相觑着,从彼此眼里看到了临头的大难,“国师饶命啊,我们再也不敢了!”她们瑟缩着瘫倒在地,带着哭音求饶,头在石板地上磕下去,一下一下,额上血迹斑斑。
      毫不理睬她们的恐慌,她微仰着头,一字字地道:“我凭的就是,我是一个——瞎眼的小孩子!”如冰的童音杀气森森,她的衣袖忽然无风而动,最后一字说完,纤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芒从她的指间飞出,所有的哀求在一刹那被生生截断,连最后一口气也未吐出,那些伏跪着的女子无声倒下,没有惨呼,没有流血,只有——死亡!

      次日,渊帝颁诏天下:皇太子将在大渊二十五年丁卯月降生,生时祥瑞,上天赐名:幂浩!同时重赏国师,赐,绢千匹,金万斤,田亩三万顷;朝堂之上,免跪拜之礼,赐上坐。
      传旨太监在早朝上拖长着声音宣读圣旨,她安之若素,稳坐在御赐的绣墩上,身边是跪拜听旨的百官,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臣眼里妒恨的光她感觉得到,他们心里想些什么她也知道。
      “她凭什么?”他们一定这样想。她抬手,抹去嘴角的冷笑。所有的人都想知道她凭什么享受着三朝元老都不能享有的殊荣,却不知道这些他们梦寐以求的荣耀和财富她根本就不稀罕,可是她真正想要的,却永远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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