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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都是幻象 ...

  •   精卫之幻

      相传,太阳神炎帝有一个女儿叫女娃,被海水无情地夺去了生命。女娃死后,化做一只名叫“精卫”的鸟。精卫鸟发誓要把淹死她的海填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精卫鸟含土衔泥一直进行着这项坚持而无望的事业。

      那一年,是1989年。
      我和男朋友乔大卫是大学同学。
      那一年的七月毕业后,我应聘到本市中美合资振兴机电公司。大卫靠着他大哥的关系,进了武警消防部队,从事电器防火。工大电力系的毕业生去搞电器防火,也算是专业对口,材尽其用。
      初进部队,乔大卫按常规和新兵们一起去了位于东山头的武警总队消防处的训练基地接受为期一年的训练。
      我不再象以前一样可以天天见到他,饱尝相思之苦。
      而我的父母,频繁地在信箱中见到来自东山头的信,觉得有异,审问之后,惊讶地得知我竟然找了这么一个男朋友。
      大卫是一个警察,大卫不是硕士博士,大卫的父母哥哥姐姐都只是普通工人,大卫的一大家子人住在很小的两间套房里,在走廊上做饭,上厕所要去三百米以外的公厕。这些外在的条件离我那身为工大教授的父母的要求相差太远,他们希望我嫁一个来自书香门第老实本份大有作为的硕士或博士。作为工科院校的校子弟,貌美如花的我可以在父母的弟子中抓一簸箕的硕士博士,吹掉浮皮干草,至少还可以有几打的候选。
      可是,我只爱乔大卫。
      父母开始截我的信。虽说是大学教授,这种做法与文盲有何不同。
      我敢怒不敢言。
      只有每天偷偷摸摸地在母亲房里乱翻。
      第二年的二月二十一日,我在母亲的缝纫机垫子下找到乔大卫二月十三日写的一封信:
      阿雪:你好!
      为什么你不来信?十天了,没有看到你的信,叫我难过,有时是撕心的痛!我的精神会垮下去!
      阿雪,对不起。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地折磨我。我知道,我应该多陪你,陪你说话、跳舞舞……。但我是军人,部队有部队的纪律,你体谅我一点,好不好?
      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很任性的,从不向人道歉。这回为了你,我特开此戒,你欢欣吗?
      对不起!
      大卫2.13
      我立即决定明天就去东山头探望他。
      我是那么地爱他,只要想到他,我就会觉得天格外的兰,树格外的绿。我怎么会忍心让他难过呢?十天没写信,是因为赶一份标书,日夜加班,直到前两天才完工。完工之后,我写过一封信,大概还在邮路上吧。
      第二天,大风大雨,我请假去了东山。辗转打听,才找到他们的训练基地。
      大卫见到我,惊喜万分。
      诉不完的浓情蜜意,临到黄昏,我们依依不舍。
      “大卫,今天陪了我一整天,领导会不会批评你?”
      “下这么大的雨,操场上都是泥浆,没法训练,上午本来是学习。下午开会,我请了假。”
      “哦。”
      我实在舍不得离开他。
      “我不走,好不好?”
      “那怎么行?这里是军营哪,小姐。”
      “我可以住宾馆。明天还有雨。明天上午一定又会是学习。我明天下午走,好不好?”
      大卫很犹豫。
      我抱住他的胳膊,轻轻地摇一摇,摇两摇,歪着头轻声发着嗲:“好不好嘛?”
      大卫如何抵得过我这样的软语轻求。
      他去向队长请假,队长命令他熄灯号前必须回营。好心的队长还透露:明天若下雨,上午还可以准他半天假。
      我欣喜若狂。打电话回家谎称要加班,晚上不回家了。父母并没有疑心。公司的试验变压器到现场做试验,尤其是在电厂做发电机耐压试验时,常常为了等到水质合格,一熬一通宵。
      大卫领着我住进了镇上最好的一间宾馆。
      这是我第一次住宾馆。
      真脏。
      地毯上布满烟头烧的洞,原本白色的床单几乎成了灰色,卫生间里锈迹斑斑。惨不忍睹。
      这么脏的地方居然用坐式马桶,怎么坐得下去?
      大卫劝我说:“要是实在住不下去,就退房回去吧。”
      当然不回去。只要能见到他,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什么苦都吃得了。何况只是住一间脏房子?
      我两只胳膊勾住他的脖子,轻笑着:“为你,我可以在这里站一晚上。”
      大卫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们家也不见得比这里干净多少。甚至比这里更差,家里连卫生间都没有。”
      “有你啊。只要跟你在一起,狗窝都会成金屋。”
      “是吗?我有那么大的魅力?”
      我没有回答。两只胳膊加了力,踮起脚轻轻地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再一下。大卫抱住我,用力地吻下来。
      半年的分离之苦在此刻把我们变成了干柴和烈火。
      大卫帮我脱下了笨重的棉袄。大卫的手解开了我毛衣的钮扣。却又一把推开我,用他的军大衣包住我:“你还是回去吧。”
      “不,我愿意。”
      我们四目相对。我看到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我取下他的军大衣,仔细地铺在床上,然后扑入他的怀抱,羞涩地低头轻声却坚定地说:“我愿意。”
      军大衣上留下了鲜艳的海棠红,是我今生送给大卫最宝贵的一份大礼。
      从此之后,看父母还怎么逼我去嫁硕士博士。
      从此之后,我是乔大卫的女人。啊,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
      只等他受完军训回来,就可以结婚,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我一天一天地数日子,还有三个月,到六月份他就回来了。
      四月十六日是他的生日。
      我订了蛋糕,织了毛衣,又一次去了东山头。
      可是他不在。
      他被领导派往襄樊执行任务。
      军令如山,明知我要来,他也只能留一张纸条请他的好朋友邓班长转交给我。
      我只能留下礼物只身回家。
      三天后,乔大卫任务完成,返回训练基地途经本市。他特地到家里来找我。他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赶快把他拉出门外:“我们出去说话。”
      出去不到两分钟,母亲追了出来:“这么晚了,大姑娘家还在外面,象什么话?”
      我不耐烦地大声说:“我就回。你先回去。”
      母亲站在十步远的地方,固执地等我一起回家。
      乔大卫不解地问:“怎么回事?”
      我小声回答:“家里一直不赞成我跟你。”
      “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的脸上阴晴不定。
      “我怕你不开心。我得回去了。”
      “今晚我就住工大南二舍我的中学同学那儿,明天中午一点钟你来找我,好吗?”
      “好。”我笑容满面地跟着怒气冲冲的母亲回了家。
      一进门,母亲扯高了喉咙怒吼:“说过不许你跟他来往的,怎么还夜晚找到家里来了?”
      我懒得理她。
      母亲继续审问。
      我极为不耐:“明天我要去电厂做试验,今天你还让不让我睡觉?要真嫌我,干脆明天二十万的高压电死我,一了百了。”
      母亲终于噤声。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满心欢喜地盛装赴约。一点差十分,我惊讶地在南二舍西头出校门的楼梯上碰到乔大卫。
      怎么回事?如果我一点整准时来,不就见不到他了?怎么回事?
      大卫显然没想到会碰到我。他略显尴尬地说:“我正准备到校门口去接你。”
      车站在另一头,如果去接我应该走南二舍东头的楼梯。
      明知是句谎话,我装做相信了他。他也明知我不信,却也装做骗过了我。
      其实我们俩都不是笨蛋。
      整个下午因着这句谎言,我听每一句话后都要想一想。很明显,乔大卫也察觉了这一点。他说话越发慎重,斟词酌句。我面对的,哪里是我心爱的情郎,简直象跟客户谈判一般。
      四月二十二日,是一个星期天。也是乔大卫他们全天休息的日子。
      我带着满腹的相思和疑问再去东山头。
      这一天,风和日丽。真是一个好天气。想到马上就会见到大卫,我开心得不得了。
      在东山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乔大卫对我说:“我们分手吧。”
      我愕然地看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分手吧。”
      我惊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然后一阵恶心,把早饭全吐了出来。
      乔大卫默默地扶起我,换个地方又坐下来。
      我望着这一条小河,河里的清水潺潺地流着。我的心里却一片混乱。
      我怔怔地盯着河水,水面上仿佛印着我的双眼,眼中满满的都是泪水。
      我不置信地看着大卫,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他始终没有回答我。
      不,他不是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的人。我有学历有才华有容貌有良好的家境,他没有理由抛弃我。
      天哪,我是那么地爱他,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一遍又一遍地问天问地,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与他交往的点点滴滴,想破了头,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仍是这样的兰天,仍是这样的绿树,仍是这样一轮灿烂的太阳,为什么我的生命从此黯然无光?

      我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在公司里忙出忙进。
      心情不好,自然食不下咽。吃得少,自然身体差,这几天陪客户做交接试验时,绝缘油的气味总熏得我恶心欲呕。我认为是身体差的缘故,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
      我正在译试验报告。同科室的小张悄悄地问我:“雪飞,有没有卫生巾?我午休时才能出去买。”
      我打开抽屉,拿了一片独立包装的给她,接着做报告。
      过了一会儿,小张又来了:“雪飞,这个牌子的好好啊,多少钱一包?中午我也买去。”
      “公司门口的小铺子没有这个牌子。我是在中商买的,好象是五块多一包。”我在抽屉里找出收款条:“没错,是五块二。”同时,我看到了收款日期:二月七日。
      我清楚地记得,这一包卫生巾是上一次例假时买的。因为临时急用,公司门口的小铺子里又没有这种我惯用的牌子。午休时我叫了出租去中商买的,回来小张还说我“太讲究了”。
      收款条上的日期看得我魂飞魄散。
      今天是四月二十八号,星期一。两个月零二十一天。
      天哪。
      这些日子夜以继日地赶标书抢订单,兴高采烈地数奖金,轰轰烈烈地恋爱,悲悲切切地失恋。过了这么久我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近来常常恶心欲呕我还以为是绝缘油熏的。真是糊涂。
      前些时买的那条紧身长裙穿不上,上周我还对小张抱怨说:“现在的东西真水,两百块钱一条的裙子,竟然做之前不漂水,我只洗了一次就缩得穿不了。真是黑良心。”其实并不是裙子水,是我自己太糊涂了。
      怎么办?
      我心存侥幸地想:不会那么巧吧?一次,二月二十二号的一次,就会如此倒霉?
      我请假去了医院,尿检阳性。不由得我不信。
      怎么办?
      我又一次去了东山头,也不知道乔大卫是躲着我还是真的出差了。他的好朋友邓班长接待我,说乔大卫出差了,还暗示我:总来找乔大卫对他影响不好。
      我无话可说。
      连来找他都会影响不好,要是知道我怀孕了,部队的纪律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罚他呢!
      怎么办怎么办?
      上策当然是打胎。
      但这是乔大卫的孩子,我如何舍得?
      他一向对我那么好,上周末突然说分手,我不相信那会是真的。四年同窗,三年恋爱,我全部的感情完完全全地交在他身上,近日耳边总恍惚地听到他“阿雪阿雪”地叫我,叫我如何舍得?
      也许六月份军训结束了他就会来找我?
      可是,到那时,孕四个多月了,我瞒得到那时候吗?
      我发了一封特快专递给他,信中讲了一个英文故事,故事讲一个名叫“SNOW(雪)”的女子要生孩子了,孩子爹却在远方回不了家。女子日思夜想盼郎归。
      这样的信,即使被他们领导看见,也不会怎么样吧。何况领导的英文水平未必很高,尤其Pregnancy(怀孕)一词并非常用词,非专业人士不查词典通常是不明白的。
      一周后乔大卫回了一封信:
      林雪飞:你好!
      收到你的信,我很惊讶。
      编这样的故事给我,有什么意义呢?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你别再费心了。
      忘了我吧。
      没有我的日子,你会过得更好。相信我,这么做是为你好。
      多保重。
      乔大卫5.3

      一向体贴的乔大卫竟会这样对我。离开他,我如何好得起来?
      怎么办呢?
      把化验报告寄去?
      不,他不会相信的。而且,如果被领导看到,就等于毁了他的一生。不行。再说,他已说得那么坚决,我再求他又有什么用呢?白白丧失尊严,更令他轻视。
      怎么办呢?
      我是那么地爱他。即便是被他甩了,我还是一样刻骨铭心地思念他。
      肚里的孩子会有和他一样的鼻子,和他一样的眼睛,和他一样的嘴巴,他的孩子,乔大卫的孩子。啊,想到这一点,我突然兴奋起来。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我要独自将他抚养成人。每天看着他,看着乔大卫的鼻子眼睛嘴巴,也是一种幸福吧。
      而且,这孩子永远是我和大卫之间的纽带,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之后,我可以有理由时常见到大卫。他想躲也躲不掉。
      对,这是我唯一能拉回大卫的途径。
      我决定了: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想到有朝一日,乔大卫看到一个酷似他的孩子时的诧异,再看到血亲鉴定报告时满脸的惊讶和悔意,我心里不禁涌起一种报复的快意。
      生孩子。二十一岁未婚的我想生一个孩子,谈何容易?
      首先,我不够年龄,即使马上找一个人速速结婚,我不到晚育年龄,单位或者街道办事处都不会给我生育指标。没有指标,就意味着孩子没有户口没有粮油关系。
      其次,我肚子里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谁会娶我呢?
      未婚先孕,对于父母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们若知道了,绝对会把我赶出家门,根本不能指望父母会帮我。
      怎么办呢?
      最好的法子是只身躲到外地,把孩子生下来,过个三年五载再回来编一个故事。
      我自己没有多少钱,在外地如何立足?
      毕业时若进国营单位,我每个月的收入才两百多。看到合资企业的高薪和良好的工作环境,我放弃铁饭碗,捧起了泥饭碗。虽说现在每月收入有六百多元,但在合资公司工作,着装费就是一项不小的开销,再加上我任何用品都习惯用自己惯用的牌子,根本就攒不下钱来。
      我是家里的独女,父母亦有良好的收入,我从来没有为钱操心过。
      不错,钱不是万能的,但如今事到临头,我才知道没有钱真的是万万不能的。
      怎么办呢?
      难道真的走投无路,只有打胎?
      不,不不。我不愿意。
      这是大卫的骨肉,这是大卫留给我的最宝贵的财富,这是我和大卫之间唯一残存的纽带,这就是我的将来。
      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
      也许,总公司的大老板是我唯一的救命方舟。
      那是在我刚进公司不久,大老板亲自带着客户来我们振兴分公司巡查。当时,我只是一个小试验员。客户拿起变压器的抽头问:“How to connect the split winding and the terminating plug?”(怎么连接绕组抽头和接线端子?)外贸部的李部长说:“They are connected by, by……”然后非常尴尬地环视四周,问大家:“锡怎么说?焊锡怎么说?”一时间大伙都楞住了,大老板微愠地吩咐:“快去查词典。”我急中生智,在纸上写下锡的化学符号“Sn”,指着纸上的符号对客户说:“They are connected by this. I'm sorry we don't know how to say it in English, but the chemical symbol is equal to, right ?”(用这个来连接它们。很抱歉我们不知道怎样用英文说,但化学符号是一样的,对吗?)客户微笑着说:“Yes. ”此次我的机智和流利的口语给大老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送走大客户之后,大老板亲自召见我。
      “林小姐,我是一个商人。在我看来,任何事情都可看作是一件交易。是不是?”
      我不想得罪大老板,回答说:“是。”
      “那好。今天我想和你谈一宗交易。行就最好,不行,你仍然是我们公司所需要的优秀人材,这件事不会影响你在公司的发展。我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听得他继续说下去:“我已是一个老人了。虽然很多人奉承我说我只是一个中年人,但我自己知道,得体的服饰和保养有方才令我今日不显老态。其实,我的肌肉早已松弛,我的头发已开始斑白。”
      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拘谨地端坐在椅子上,听他说下去:“我是一个老人,除了钱我什么都没有。坦白说,我很喜欢你。上了年纪以后,我开始喜欢非常年轻的女孩子,我需要年轻人的青春和活力。一开始吸引我的并不是你的美貌,而是你机敏过人,且又受过良好的教育,一定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我在这里逗留了一星期,仔细地观察你,说实话,我非常喜欢你。我们做一项交易如何?”
      不,当然不。但大老板自有他的威严,在他的气势之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回绝。
      只听得他流利地继续说下去:“三年,只跟我三年。三年后,你仍是自由身。三年时间,你会得到很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荣华富贵。”
      我站起来,转身,手放在门把上时,我想的是:六七月大学生毕业时才是应聘的黄金时候,现在已是十月底,到哪里找工作去?
      却听大老板在身后说:“林小姐,请稍等。我很明白你的意思。一开始我就说过,我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你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你仍是我们公司的优秀人材。根据你的表现,我决定,将你从试验室调到外贸部。孟加拉国农电部正在招标,我们准备参加5千伏安单相柱上式变压器的竞标,这个项目由你负责。这一标的金额不大,只有二十五万美元,但这个市场,以前一直被印度和韩国占领,我们如果能中标,意义非同寻常。”
      我回过身,不解地望着他。只听他说:“放心,我不会再烦你。总公司在北京,另外在全国有振兴、振华、振国、振邦四间分公司,一年到头,你见不到我几次。你用不着再去找工作。”
      真是一块老姜,连我想什么他都知道。
      不过,既然他不会再烦我,我还烦什么呢?
      我转身出门,去外贸部报到,开始成为公司最年轻的项目经理。
      今日在我走投无路时,这一幕清晰地浮上眼前。
      他会帮我吗?
      他那么富有,什么样的美女找不到?他还记得我吗?他会接受一个怀着别人的孩子的大肚婆?
      我值得作出这样的牺牲吗?我值得为乔大卫的孩子来卖身吗?
      我想了又想,乔大卫的脸庞浮上眼前,时至今日,大卫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一举一动仍如一张网将我罩得严严实实,无论我如何努力挣扎,始终逃不出他这张情网。
      我走进总经理办公室,对总经理说:“我有私事想找大老板,请你帮我联系他,越快越好。”
      总经理显然知道过往的那一幕,他劝我:“这件事本轮不到我来说话,但是,林小姐,恕我直言,你是一个大好青年,何必自毁前程?”
      “多谢你的好意,近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迫不得已。这是目前唯一能帮我的选择。”
      总经理露出侧然的神情,写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我,站起来,说:“我出去半小时。”
      半小时之后,我已填好一张五千元的领款单等总经理签字,同时,请总经理吩咐秘书帮我订一张明天的机票飞往南方。
      我冷静地办妥离职手续。
      回到家里,收拾好行李,对父母说,被派往南方振邦分公司,很长时间才会回来。
      父母当然舍不得。但同时,他们也高兴我离开本市,让时间将我和乔大卫分开。
      第二天,在南方机场,一位自称芬姐的中年妇女来接我。
      她带我去了一套公寓里。三房两厅的屋子,并非想象中大款的豪华别墅。
      我仔细地化了妆,等着大老板的到来。我必须讨好他取悦他,才能达到我的目的。
      傍晚时分,大老板来了。芬姐端出一桌子美味,点上蜡烛熄了灯,说:“老板,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大老板摆摆手,芬姐轻轻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也好,昏暗的烛光不会现出我已不如数月前貌美如花。
      在大老板开口之前,我抢先说:“对不起,我没有说实话,我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你的。”
      “哦?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我和乔大卫之间的恩恩怨怨从实招来,大老板非常耐心地听着。
      最后我说:“昨天的电话里我不敢告诉你我怀孕了,因为我怕你不要我。我知道现在我对你只是一个累赘。但是一年以后,我会好好服侍你。一年以后,我不过二十二岁,仍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一年以后,我仍会如去年你第一次见我时一般的美丽机敏。跟你三年甚至五年,我不要求那很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荣华富贵,只求你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用你的钱你的关系帮我办妥一切必须的手续。”
      烛光下大老板的脸色变了又变。
      我紧张地听候他的发落。
      终于,他温和地说:“雪飞,这件事与我想象的出入太大,我需要仔细考虑。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第二天,大老板并没有来。
      芬姐一早来煮了皮蛋瘦肉粥给我吃。芬姐说,她是大老板专门请来照顾我的钟点工。
      第三天,大老板也没有来。
      芬姐来煮了百合粥给我,微苦,不如昨日的粥味美。但芬姐说:“这种粥很补的。”
      是吗?为了孩子,我吃光一大碗。
      第四天,大老板还是没有来。
      我并没有打电话去烦他,总会有个答复吧。不管怎样,只要熬得过这一年,孩子生下后,我可以打工赚钱,一定供得起我们娘儿俩。但是,怎样才能给孩子一个合法的身份,怎样才能办上户口呢?
      难道真的一定要靠大老板才有解决的办法?他若不肯帮我,怎么办?
      芬姐又煮了百合粥,我照旧吃下一大碗。
      第五天,大老板还是没有来。真不知道葫芦里是什么药。
      芬姐煮的还是百合粥,比昨日更苦。怎么回事?
      芬姐说:“今天用的百合是在另一个市场买的。是这样的啦。百合嘛,总是有点苦的啦。”
      是吗?
      我存疑地吃了半碗,说:“以后不要煮百合粥了,还是皮蛋瘦肉粥比较好。”
      “是。你把剩的半碗都吃了吧,我煮了一早上,浪费了好可惜。”
      也不好太不给面子,以后还要与她相处长久。
      我吃完整碗粥。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我突然肚子疼。开始,只是隐隐作痛,我赶紧躺到床上。后来越来越痛,好象有把刀在肚子里绞,绞得我缩成一团,为着孩子,连用手按一下腹部都不敢,真是受罪。
      与此同时,我感觉有大块的血块涌出来。
      我惊恐莫名。
      又痛又怕地叫芬姐赶紧带我去医院。
      芳姐好象早有准备地挽了一个包,扶我出门。
      楼下正好有一辆出租车,载着我们急急去了医院。
      医生令我入院观察。
      奇怪的是:自始至终,医生没有向我问过病情,只和芬姐在门外低声说了几句话。声音小又是广东方言,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疼得我死去活来,医生却不来看我一眼。这样下去,怎么保得住我的孩子?
      “芬姐,芬姐。”
      “啊,林小姐,我在这里。”
      “我们换一家医院,这里医生太不负责。”
      “都是这样的啦。”
      “不行,我一定要换医院。我要保住我的孩子。”
      “保不住了。医生说的,保不住了。”
      “啊?你说什么?”
      “医生说孩子保不住了。”
      “我不信,她看都没看我一眼。芬姐,麻烦你去叫医生来。”
      “不用叫了。医生说,会这样疼一天,明天替你手术,刮除干净。今天留院,是怕万一大出血。如果没有什么异状,不必叫医生。”
      天哪。
      顿时我心如灰烬,泪如泉涌。
      反正是保不住了,我双手用力按住腹部,疼得在病床上翻滚。
      “芬姐,芬姐,叫医生给我止痛药。”
      “是。我就去。”
      “叫什么叫什么,怕疼就别跟男人睡觉嘛。跟你说,没什么药能用的。这里几片去痛片,吃了也不管用。拿去吃吧。”医生冷言冷语地来了又走了,令我饱受侮辱。
      活该。
      谁叫我没有守身如玉?
      谁叫我没有足够的魅力留得住乔大卫?
      我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躺在一间陌生的医院里,饱受疼痛的折磨和医生的羞辱。在我身边的只有认识五天的芬姐,毫不心疼地看着我痛得翻来复去。我何至于沦落至此?
      终于熬到第二天,做了刮宫手术。
      比起昨天刀绞般撕心裂肺的剧痛,手术的疼痛简直算不了什么。
      做完手术,芬姐叫了出租陪我回公寓。
      我精疲力尽地瘫在床上,万念俱灰。
      芬姐炖了麻油鸡汤,我看都懒得看一眼:“搁在这儿吧。”
      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乔大卫已经不要我了。孩子也没有了,我再也没有任何法子留得住他,甚至,我再也没有法子可以见到他。
      虽然大老板没有碰过我,可是,住了他的房子,用了他的钱买机票,用了他的钱做手术,谁会相信我是清白的?
      加上这一条,乔大卫越发不会要我了。
      振兴公司那边,我恐怕早已身败名裂。
      我还有什么希望?
      芬姐收拾好屋子,手提一袋垃圾,说:“林小姐,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我摆摆手。咦,什么时候学会了大老板这种漫不经心的做派?
      芬姐正待出门。我一眼瞥见放在床头柜上的卫生巾并不是我惯用的牌子,连忙说:“芬姐,请稍等。麻烦你帮我换娇爽那个牌子的。”
      “哎呀,什么牌子不都一样吗?”
      “绝对不一样。我只用这个牌子。请你到大店子去买,而且请你看清日期,我一定要最近的。”
      芬姐不耐烦地去了回来,放下就走了。连垃圾都忘了带出去丢。
      我躺在床上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真正万念俱灰。
      我起来,去了一趟卫生间。换下来的卫生巾肯定不能丢到下水道里,会堵的。直接丢在垃圾桶里明天芬姐看到多恶心。
      我在厨房竟然也没找到一个垃圾袋。也不知芬姐放在哪里。
      对了,芬姐今儿忘了丢垃圾。那一袋垃圾还在卧室里呢。
      我转身去卧室,打开垃圾袋,无意中瞥见了一粒空的铝膜药片包装壳。联想到这几天的百合粥越来越苦,我捡起来仔细一看,包装壳上只剩有一个字:酮。
      天,这种药,这种药!在医院做尿检时看到的计划生育宣传画上,这种药好象叫“米非司酮”,就是所谓“无痛药流”的新方法。
      大老板?
      芬姐与我无冤无仇,况且这种药一套三片要一百五十元,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芬姐一个钟点工绝对不会掏这种钱。
      只可能是大老板。
      难怪我一肚痛要去医院,芬姐马上就挽了包袱扶出门,原来早有准备。
      楼下的出租车也一定是早就约好的。
      医生当然不会来看我,药就是她开出来的。孕四十九天内施药物流产才有效,我已孕三个月,当然只有疼得死去活来第二天还要施刮宫术。还好她还算是个负责的医生,令我入院观察,万一大出血好及时抢救。不知道大老板花了多少钱买通她。
      凶手。
      都是凶手。
      是他们杀死了我的孩子。是他们切断了我和大卫唯一的联系。
      只怪我自己太愚蠢太幼稚。只怪我过分相信自己的魅力。对我早已有非分之想的大老板怎么会容忍我用他的钱留下乔大卫的骨肉?
      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一开始在东山,就是我的错。然后,一错再错,直到今天这般不可收拾。
      啊,我陡然惊心。大卫会不会因为我主动地投怀送抱而轻视我,才要与我分手?
      会不会?
      事后诸葛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我仔细地洗了澡,穿上最美丽的新衣,对着镜子化了最明艳的妆,然后,右手拿了一把刀,躺到床上,用力在左肘弯最清晰最粗的静脉上划了一刀。再慢慢地把整条左臂垂在床沿外。
      我侧身躺着,看到紫红色的静脉血沿着白皙的皮肤流下来,强烈的红白对比,令我心里充满了肆意的解脱感。
      我几近麻木地看着,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仿佛时光重回,我似乎听到第一次去东山探望乔大卫时他唱给我听的那些歌儿,《青苹果乐园》、《我的未来不是梦》还有《最后的华尔兹》。啊,他的歌声总是那么动听。大卫,是你吗?大卫,大卫,你在哪儿?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大老板坐在床边的摇椅上:“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么激烈的事来。”
      我冷冷地回答:“你没有权利替我做主。你这个凶手,是你,是你杀了我的孩子。”我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起床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孩子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我失去控制不停地尖叫着。
      大老板一把推开我:“别忘了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也不想想,就算是西施转世,我会对一个大肚婆有兴趣吗?你说一年以后,你会好好服侍我,你拖儿带女的如何服侍我?现在我对你有兴趣,一年后我可没兴趣。”
      大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迭百元大钞:“放心,我说话是算数的。三年,三年后我就放生。那时,我会再给你五十万外加这套公寓。你大可带着百万家财再去找那个臭小子。但是这三年里,你必须忠实于我。”
      说完,他把钱掷向我:“好好休息。我另请了桂姐来伺候你坐月子。”
      我看着这一地的大钞,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屈辱。
      我抓起一把钞票,用力地撕碎再撕碎,冲到阳台,对着步出门栋的大老板扔下去。
      大老板抬头看了我一眼,露出见怪不惊的微笑上了他的奔驰,绝尘而去。
      第二天,大老板差人送了一枚钻戒上来。
      一、两克拉大小,远比我们平常逛街看到的芝麻钻绿豆钻登样得多。
      我拿在手上端详,切割得不深也不浅,晶光璀璨。非常美丽。
      曾经有一次,和乔大卫逛街,他看中一枚主石为十八分的白金钻戒,售价两千多。他说,等攒够钱就买来向我求婚。
      可是还没开始攒钱,他就不要我了。
      一克拉等于一百分。
      这一枚,得要两、三万元吧。这么阔绰。
      我能够收下吗?
      过了一星期,大老板差人送来数十套名牌时装。颜色款式都合我意,甚至连尺寸都合适。
      没想到大老板肯花这么多心思。
      该不该收呢?
      又过了一星期,这次送上来的是南方一所名牌大学MBA招生简章和一套复习资料。
      三年,三年后,我会带着MBA文凭成为商界女强人。那时,也许我会有法子再接近乔大卫?
      可以吗?可以吗?
      第四个星期,大老板亲自带来五万元现金。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不是不震动的。
      但是,这一切身外之物值得我卖身吗?
      我想了又想。青春不用也会过的。何况如今我已和残花败柳没有分别,难道还真的为一个抛弃我的乔大卫守贞守洁?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好男人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没有钱的确是万万不能的。
      如果我早有足够的钱,天塌下来我也可以买到一把伞。何必沦落至此?
      乔大卫,如果三年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商界女强人,我是否还会有机会?
      就在这一刻,我终于认识到:没有谁是靠得住的。
      乔大卫他说甩就把我甩了,全然不管我怀着孩子一个人受苦受难;父母只为自己的面子,一定要逼我嫁给一张文凭;连我自己都靠不住:事到临头,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想做什么都做不了。
      没有任何人是靠得住的,包括我自己。
      只有钱是最可靠的。
      我伸出手,接过厚厚一迭五万元现金,开始失去我的尊严。

      三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拿到MBA学位。大老板果真又给了我五十万和公寓的房契。
      我耐心地等了几个月,终于把公寓卖了个好价钱。
      我腰缠万贯地回到家乡。
      我找到昔日老同学,辗转打听,才知道,乔大卫在某消防部门工作,已结婚生子。妻是某学校教师,子已半岁。
      我如巨雷击顶,仿佛一身的骨头都被抽掉。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乔大卫竟然这么快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这么快。
      我鼓起勇气给他打电话,只听得他的第一个问题是:“咦,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然后是客气的问候,谈话语气内容与普通老同学无异。
      我要求见他一面,他却问我:“有什么事吗?”
      我还能说什么?
      对牢别人的丈夫说“我想念你”?对牢别人的丈夫问“你是不是把我忘记了”?
      可是,我实在是不甘心。
      分离也不过三年多,算起来也就一千多天,这之前曾发生过那么多的事情,这之间我经受了那么多的屈辱,他怎么可以视我与路人无异?
      我费尽周折,约了大学同学们在酒楼聚会,其实就只是为了见他一面。
      赴宴之前,我仔仔细细地打扮自己。
      黑色的晚装,棕灰色的长袜,七厘米的高跟鞋。
      三年下来,我的生活中不再有颜色,穿来穿去,总是黑、蓝、灰,心情再好我也只穿象牙白。我的生命已黯然无光。
      一层层的脂粉刷上脸庞,苍白的面孔转为晶莹。化妆之后,灯光之下我仍旧是一个美丽的淑女。但是,我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假象,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聚会上,我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乔大卫。他是下了班直接从单位来的。穿着一套制服,如几年前一般的英俊帅气。因急急赶来,略有些热,进门之后,他脱了外套,只穿一件米色衬衣,深兰色领带,不过是普通的制服,在我看来却衬得他如玉树临风。
      唱卡拉OK时,乔大卫如多年前一样喜欢英文歌。今晚他唱了现今大街小巷正流行的《Hand in hand》,他的歌声仍如往日一般的低沉迷人,略带磁性,动听得能勾人魂魄。
      趁他在台上一展歌喉时,我坐到了他放外套的椅子旁边。
      他唱完走下来,惊讶地发现我就在他身边。但表情也就只是惊讶。然后与普通同学一样同我寒暄,问我现在在哪里,单位效益好不好。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霎时间我陡然心碎:这其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竟可以如此轻松地把我一笔勾销。
      我真不得不佩服他的忘性。
      我与他近在咫尺,我甚至看得见他脸上细细的绒毛。但我已不能再与他相依相偎。
      在心里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切都成定局,纵有回天之力也无法挽回。但我就是不甘心。
      时隔三年多,我心底问的仍是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但此刻我已不能开口。
      一屋子充满重逢喜悦的同学,我能说什么?
      我悲哀地发觉已经没有与乔大卫述衷肠的机会。也许,正合他意。我的衷肠烂在肚子里,对他是最好的解脱。我不会打扰他,他也不必心灵负重,回到家里,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他的模范丈夫,与太太一起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
      他们快快乐乐地白头偕老,我呢?
      只可怜未老头先白。
      我尽量冷静地打量他。不过是一管鼻子两只眼睛一张嘴,并非潘安再世,不见得真的多么出色。可是,天哪,为什么我还是那么爱他?
      我不在乎他是别人的夫别人的父,只要能见到他,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宁愿跪下来,只求他再看我一眼,只求他真心地爱我一次。
      为他,我宁愿委屈自己宁愿做第三者。只要能见到他,我宁愿做一个千古罪人。
      可是,我连开口求他的机会都没有。
      我瞥见他左腕戴的一只手表,黑色,方形。因为磨损,表层的黑色掉了很多,班驳不堪。
      真是一副勤俭的居家过日子的好形象。
      我小心翼翼地问:“这块表你戴了几年?”
      “一年多。是我外甥戴得不要的。”
      真能将就。
      “送给我好不好?”
      “这是我外甥的表。”
      “毕竟,你戴了一年多。送给我做纪念,好不好?”
      “这块破表,有什么好?”
      我取下腕上的薄型浪琴:“拿这跟你换,好不好?”
      “不行,太贵重了。”
      “那么,你帮我挑一块表,好不好?”
      “你不是有手表吗?不要太浪费。如今下岗的越来越多,当心轮到你。”
      “呸,乌鸦嘴。”
      他不给我任何机会,连一件纪念品都不愿留给我。
      如同三年前痛下杀手一般,今日,他冷静得如一块冰,一点儿也不留情面。
      似乎,他的生活中不再有风花雪月。岁月已将他磨练成勤俭持家的当家男将。
      这样的男人,我还要吗?
      我想了又想。
      这三年一千多天,我日想的是他,夜思的是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倚爱怀。我出卖了自己的尊严来换取金钱,原以为金钱是能唤回他的最后一招,但如今,我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有钱又怎么样?
      不,我不甘心。
      我还年轻,我也还美丽,我有学问有才华,我还很有钱。难道我真的勾不回他的一颗心?
      纵然不再是一颗纯净的心,我也一定要得到。
      他不给我出手的机会,我可以自己创造机会。金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在很多时候还是最有效的武器。
      我不急。这是我下半辈子唯一的目标,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我也不能急。稍有差池,就会一败涂地。我再也输不起了。我已经快二十六岁,只剩下不到五年的青春;我所有的,也不过区区百来万。再输一次,我将一无所有。
      我必须万分小心。

      我用五十万注册了一家生产型的有限责任公司,取名“天佑电气有限公司”。
      祈愿老天保佑我。
      我了解到目前电厂、变电站等单位用的相位测试仪多半是七、八年前的产品。存在稳定性差、易损坏等缺点。而且该产品的实用新型专利保护年限已到期,我完全可以在此基础上进行改进。
      我高薪聘请了两名硕士为我做这项工作。
      三个月后,产品试制成功。开始小批量地生产。同时,我和业务员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地毯式地推销。
      开头真是辛苦。
      好不容易,东北某电力局愿购两台。我一个人独自拎着两台相位仪,登上北上的火车。因为没有把握一定收得回货款,我连特快空调车的硬坐都舍不得坐,咬着牙坐直快和一群农民打工仔挤在一起。凌晨四点多到北京转车,明明买得到硬卧,我只买了张硬坐,熬到东北做了交接试验,收到货款,我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这才舍得买硬卧回来。
      这是我开公司收回的第一笔钱。一共是一万八千四百元。
      这个产品正合市场需要。在用户要求更新换代时我及时地推出新型相位测试仪,不愁没有销路。同时,我把产品中几个关键芯片的标识抹掉,至少短期内不怕别人仿造。
      局面慢慢打开之后,“天佑”渐渐有些名气。公司开张半年,我已开始赚钱。
      每台成本不到三千元,同类产品的最高报价是九千八。对最终用户我报价九千五,再由客户杀价,不低于八千五都可成交。本市的同行厂家来拿货,我报出实价六千五。
      同时我也代理别的厂家的产品。只要能讲信誉保证质量,这一行的生意还是蛮红火的。
      一年之后,我买了一辆车买了一套房。同时扩大公司规模。
      关键在于要不断地有用户需要的新产品问世。
      大学同学们帮了我不少。
      我就读于工大电力系。毕业后,大部分同学在电厂、变电站工作,他们本身就是最终用户。所以我深知市场需求。
      两年后,公司已初具规模。
      而乔大卫已升任科长,仍和老婆孩子一起亲亲热热地过日子。
      我一定要去骚扰他吗?
      当然,我现在简直就是为他而活,不去引诱他,我费这么大劲办这劳什子公司干什么?当初委身于一个老头子也就为的是今天这一击。
      从这一天开始,我整个人处于一种亢奋状态。象一个搏红了眼的赌鬼般身不由己。
      我耐心地等到大雪纷飞的冬天,用大围巾包了头蒙了脸,拿出事先临帖填好的存款条用“乔大卫”的名字存了十五万元。
      然后,我把存折复印件给乔大卫的领导寄去,同时,附了一张打印的字条:巨额财产来历不明,该当何罪?
      现在乔大卫是科长,手里多少是有点权利的。据说,别人建房子,消防安全是否合格得由他们部门审查。他有受贿的机会。
      如果他人正,当然不怕影子歪。我相信组织上不会冤枉他。
      但以他的性格,他是否经得了受怀疑受调查的委屈?
      过了半个月,我打电话过去,得知他在休假。
      周末,我暗暗找了“马路游击队”在我办公室与隔壁销售部的墙上打了一个洞,装了一面特殊的镜子。从我这边看去,是一块透视玻璃;而在隔壁房看来,不过是普普通通一面镜子而已。
      有钱真好。
      当然,我没有忘记在我办公室这边挂了一幅画,又过了半个月,我令秘书张小姐不惜一切代价挖他到我们公司来工作。

      他到公司面谈那一天,我从透视玻璃望过去:只见他整整齐齐地穿着深兰色的西装,系黑白相间小方格领带。西装里只有件深兰色羊毛衫。
      窗外大雪飘飘,他却不畏寒冷地穿得这么整齐。可见对“天佑”这项工作是重视的。
      张秘书对他说:“我们公司的主要产品是相位测试仪和试验变压器。变压器的生产过程中,绝缘纸和线圈等等都须烘干。这个过程极易发生危险。所以公司非常迫切地请你来帮我们。当然,我们只是一个小公司,不能与你原来的工作相比,但我们会付出非常优厚的薪金和福利。”
      张秘书真有一张巧嘴。烘干过程略略小心即可,并非那么危险。不过,也只有如此,才有理由聘请乔大卫。
      乔大卫终于辞职成为我手下的一员。
      他在合同上签下大名的那一刻,我有大功告成的感觉。
      我把他安排在销售部,同时负责整个公司的消防安全。
      不错,销售部是最辛苦的部门,劳累之外,还要看人脸色。但如今的买方市场,如果掌握了一手过硬的销售本领,就等于捧牢了一只饭碗。我这里只是一间小公司,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保证他一辈子。但我必须要让他能保证他自己一辈子。
      我已害得他辞掉了铁饭碗,不能因为心疼他再害他一辈子。
      我让张秘书把道理讲给他听,他深以为然。
      我在他的电话上悄悄并了一部分机过来。
      从此,每一天我都可以看到他,每一天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原本以为我会有幸福的感觉,却不料更加痛苦。
      每一次要加班的时候,我都听到他打电话回家,真是一个好丈夫。但我并不是那一个幸福的妻。
      他的妻子并不经常打电话来。但临时有事时,总记得告诉他去幼儿园接孩子,饭菜在冰箱里。听起来也算是个好妻子吧。
      那我算什么呢?暗算这么一对恩爱夫妻?
      但箭已离弦,我已无法回头。
      我盯着乔大卫填的表格,上面清楚地写着他的生日、他妻子的生日和他儿子的生日。
      我也早已在同学那儿打听到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还有新年、情人节、春节、中秋节、圣诞节。但凡是一个家庭应该欢聚一堂的时候,我统统安排他加班。不过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计划书要他做,张秘书吩咐下去的时候却说得十万火急。
      我坐在透视玻璃前,看着隔壁的乔大卫奋笔疾书,心里的悲哀无言可述。
      原本我们是海誓山盟的情侣,原本我们可以成为恩爱夫妻。眨眼间,一切皆成泡影。可悲的是,时至今日,我仍旧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我伸出双手,抚摩到的却只是一块玻璃。我和大卫之间早已隔了千山万水。
      我不知道这样下去有什么意义。
      我也曾有过恶毒的想法:最直接的是杀了他的妻子,其次是用钱去收买她令她远走高飞。——也只是想想而已。得罪我的不是她,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害人都不应在她身上。
      有时候下了班,我实在无事可做,开着车在街上游荡。天渐渐黑下来,我依表格上的地址找到乔大卫的家。把车停在路边,看到客厅里有明亮的灯光,那是他们在吃晚饭。然后,厨房的灯会亮。再然后,客厅的灯会换成一盏略为微弱的白炽灯,看电视时比较不伤眼睛。到十点或者十一点,所有的灯都会熄掉,这时乔大卫将和他太太携手入鸳帐。
      而我,只能把头搁在方向盘上,乘无人肆意地哭一场。
      这晚我又停在这里。突听有人轻轻地敲我的车窗。我找了纸巾抹脸,再抬起头来。
      是位年轻的巡警,打量后座,打量我。示意我摇下车窗。他说:“我们看到你停在这里很久了。可否让我检查一下你的后箱?”
      我看到马路边停着一辆警车,略为放心,但还是看过他的证件后,才下车。打开后箱的时候,我想,是否有权利问他要搜查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算了吧。不过,明天我一定要查查法律书。
      “这么晚了,你在等什么人吗?”他问。
      我犹豫了一下,反正他也不认识我。我说:“很多年前,男朋友对我说: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后来我因故在南方呆了三年,回来以后,他已经结婚了,新娘并不是我。那是他们的家。”
      “夜深了,你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回去吧。”
      “看着他们家的灯光,这里开,那里关,猜想他们正在做饭吃饭看电视。”
      年轻的巡警欲语还休,终于说:“想开一点,退一步海阔天空。”
      当然,他这么年轻,哪里会懂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并不想走。
      这么好的夜晚,寂静温柔,在我和月色之间,只有无穷无尽的夜。我可以任由思绪奔腾,可以肆意地痛哭流涕。
      天渐渐亮了,我舒展一下几乎麻木的四肢,正准备离开。却看到乔大卫趿着拖鞋端着碗出来买早点。
      只可惜他是别人的丈夫。
      我心酸地驾车离开。
      下雨了。雨水带来的凉意让我们知道秋天到了。
      形容秋天,我相信乔大卫会用“金秋十月、秋高气爽”这样的词,因他在秋天结婚。而我,只能说“天凉好个秋”。
      雨天的夜晚,停车在他家楼下。雨水珠子般布满玻璃。每当别的车子经过,车灯照射过来,水珠晶光璀璨,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模一样。
      小的时候,我的理想是做天文学家。到后来为了好找工作,读了电力系。闲时仍喜欢看星星。我的知识不仅仅是认识启明星、北斗七星这样粗略,我还知道太微垣、紫微垣、天市垣和二十八宿环卫。那时候和乔大卫约会,我靠在他的怀抱里,仰望星空,絮絮地对他说:“你是我心中永远的北极星。”
      大卫始终弄不懂,他为什么不是我心中永远的太阳?我跟他说过好多次:“我们的祖先认为中国处天下之中,因而认为北半球所能见到的北极星是天界的中心。”
      我曾经以大卫为中心,将自己的生命围绕着他,创造了一个世界。
      我也曾经看着这个世界象一个地震的城毁于一旦。
      这一夜在秋雨中我想:人生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我把他放在生命的中心,是否就是我今生决定性的错误?
      八号,中秋节前夕,是乔大卫结婚四周年纪念日。
      张秘书吩咐乔大卫和办公室主任下班后天黑了一起去给客户们送中秋的节礼。
      说实话,自从大卫来公司之后,我的工作大为不便。我不能让他看到我,很多事只能由张秘书出面。好在大卫在销售科,要经常出去跑业务,否则,连公司的运作都成问题。
      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电话里听到乔大卫的妻子疑惑地问:“怎么这么巧又加班?”真是个细心的女人。
      将近十点钟的时候,门卫打电话上来说,乔大卫的爱人来找。
      哟,倒要瞧瞧她是怎样的西施再世。
      上得楼来,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女子,并不是出类拔萃的美丽,但气质很好,举止斯文得体。并不是楚楚动人的美女,但那种绝不张扬的温婉,令人觉得很舒服。
      她神情略有些拘谨地四处环视,看到我,很客气地问:“小姐,麻烦你,请问乔大卫在吗?”声音是温柔的,不是那种脆生生霸道的银铃声。
      一时间,我突然悲从中来。如果乔太太美艳动人充满攻击力,我尽可以一步步痛下杀手,拆散他们夫妻。但面对这么一个温顺得仿佛绵羊般的小妇人,我如何下得了手?
      “他不在。他和办公室李主任一起出去办事去了。今天不会回来了。”我一边说,一边把她让进销售部,“这是乔大卫的位置,你请坐。”
      我递上一杯茶:“我是公司经理。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
      “喔,没什么。只是快十点了,我有点不放心,所以来接他。那我先回去了。”
      “孩子呢?”
      “他一个人在家睡着了。我该走了。”
      “我开车送你吧。”
      “那怎么好意思。你忙你的。”
      “忙是总也忙不完的。小孩子一个人在家不安全,我送你。”
      她不再坚持,我锁上门同她一起下楼。只听她说:“林经理你真能干,这么年轻把公司经营得这么出色。”
      在楼梯上我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只看到乔大卫冲上来。
      “小玉,”话没说完,他看到她旁边的我,仿佛见了鬼一般地瞠目结舌。他的嘴张了又张,终于他对小玉说:“我们回去吧。出租还在门口等着呢。”
      我仿佛一身的骨头都被抽掉,浑身发软。我扶着栏杆坐到楼梯上。当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在幕后策划的,他会怎样?
      第二天一早,乔大卫敲门进了我的办公室。这是他到公司大半年来第一次进我的办公室。
      他默默地递上一封辞职信,转身就走。
      不,我几年的努力不能白费。即使不能做他的妻,我也要天天看着他。
      我说:“请你留下来好不好?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的。”
      “都结束了,雪飞。所有这一切早在几年前就结束了。你何苦呢?”说着,他转身朝外走去。
      “大卫,”我扑上前去,拉住他的胳膊,“大卫,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不会打扰你,不会拆散你们。只求你留下来,让我每天能看到你好不好?”
      他抽出胳膊:“我不能这么不负责任。答应你其实是害了你,也会害了我们一家三口。”
      我无话可说。只能叫他办妥交接手续。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这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什么是绝望。我已用尽手段做了种种尝试,可是回天乏力。大卫他就在我身边,可我觉得他是那么的遥远。
      他是别人的丈夫。一张婚纸,不仅仅是一张婚纸将我们之间隔得象天与地那么遥远。
      他向我道别,我不能开口说一句挽留的话,只能眼怔怔地看着他离我而去。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知道这是我可以如此情深地看他的最后一次,从此之后,再见他将比登天还难。
      我也终于体会到:哀莫大于心死。
      我已完全没有希望。七年前还可以幻想金钱会换得我重偎爱怀。今朝才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白做的。最不堪的是卖身求财徒失清白。
      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无力地顺着门滑到地上。这么年轻,又想死。真是好笑。可是不死我又怎么活下去呢?我已完全没有目标。
      为了乔大卫,这七年下来,我已完全失去自我。我在这边饱受煎熬度日如年,他却在那边快快乐乐地举案齐眉。真是没心肝。
      不,我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哪怕去死,也要拉他来陪斩。
      我站起来,通知张秘书吩咐乔大卫一个月后才能离开公司,这个月必须办妥手头所有的事情。
      大卫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不知道又一个圈套开始了。

      我与张秘书商量好所有细节。
      这一次,必须有内应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张秘书劝我:“为他真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如果在七年前,我还有选择。如今,我早已付出太多,无法回头。”
      “想开一点,都会过去的。不过是失恋,天并没有塌下来。”
      “这是最后一招了。不试过,我不死心。见不到棺材我不流泪。”
      “他已经有妻有子,即便想回头,恐怕也麻烦多多。”
      “我并不想要他离婚,我只是想叫他心里永远记着我,我只是……”啊,我说不出口的只是想做他的婚外情人。小玉温婉善良,他的儿子也一定活泼可爱,我怎么能伤及无辜?
      我真的值得为他这般自作孽吗?
      约好的那一天是一个晴天。晚秋的大晴天,艳阳天。
      一早起来,我对镜梳了一个髻,别上一枚水钻头饰。仔仔细细化了最明艳的妆,然后挑了一套白衣白裙,穿上白色的高跟鞋,开车去公司上班。
      心情不是不紧张的。
      我早已将七年来的相思细细地记录下来,取名《精卫心》。用了非常凄美的文笔,絮絮地述说,白纸黑字,不怕乔大卫记不住。
      我还去影楼拍了数本艺术照,现在的技术,无盐都可拍成西施。照片中的我,简直光彩照人,不怕乔大卫记不住。
      我甚至还写了遗嘱,以防万一。
      说来好笑,写了遗嘱的这一次,我并不真的想死。只是以防万一。
      乔大卫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我知道开始了。
      张秘书一定在叫楼上的所有办公室人员下去,到车间开现场质量分析会。不过是一台油浸式试验变压器的绝缘油里有气泡,以至只升到80%额定电压就有很强的电晕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导致客户退货,也算是一件大事吧。让他们分析分析也是应该的。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乔大卫的工作汇报,紧张地等待着。
      当蒙面歹匪冲进来的时候,我知道张秘书一定在会客室门口望风,楼上除了我们三人,只有这个“歹匪”。
      当他抽出我桌子上最锋利的一把刀转向乔大卫时,我扑了过去,用我的身体挡住他,然后,一柄利刃深深地刺入了我的后背。
      “歹匪”奔出门去,在会客室里取下蒙面的丝袜,由张秘书送下楼,直奔火车站,上车前,张秘书又给了他五千元。我们并不知道他的真名。
      而这边,乔大卫扶起我时,我读出了他眼里的感动。
      我对他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同时嘴里有血渗出来。流到白色的衣服上,触目惊心。我要的就是这效果。
      血不断地渗出来。这该死的,说好只刺左臂的,却这么没准头。
      救护车上,大卫紧紧握住我的手,眼里满是紧张与不舍。啊,我就算真死了,也是值得的。
      伤愈后大卫到我独居的家里来看我时是一个周末的傍晚。
      他带了一把玫瑰上来。
      紫红色的玫瑰,配着白色的满天星,包在漂亮的玻璃纸里,真的很美。
      大卫还带了一只素色的透明玻璃花瓶来。啊,他还记得我从来不用杂色瓶子。
      弄好一桌子饭菜,和大卫一起烛光晚餐时,我心里有苦尽甘来的感觉。
      吃过饭,我和大卫相拥慢舞,在低不可闻的音乐中,我喜极而泣。
      终于,他的唇触上我的头发,我紧张得一动不动。
      这一次,我要让他主动。我不能因为哪怕是一丁点儿失误令他再次离我而去。
      他轻轻地吻过我的脸颊,终于触到我的唇,试探性地滑过去,终于加了力狂热地吻下来。我的心里充满了狂喜与感激。七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即使已是别人的丈夫,但这一刻,我相信他是真心的。
      他抱起我,放到卧室的床上,解开第一粒钮扣时,我们突然同时冷了下来。
      不,我不能。我的脖子上已开始有了第一条皱纹,我的皮肤已开始松弛,我的胸已不够挺,我已,啊,这一刻,在大卫面前我自惭形秽。如果我同他一起逐日苍老,看着每一条皱纹是怎样长出来的,我可以坦然地面对他。但现在,我不知道他衣服底下还有怎样的青春。都说男人经老,我没有勇气交付给他我这不再完美的身体,况且,我早已不是清白之躯。
      这一刻,我终于悲哀地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还是想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我问他:“为什么?”
      “我不能对不起小玉。她是一个好妻子。当我解开你的衣扣,双手触到你的胸时,我的眼前闪现的是小玉的身影。”
      没想到,他也不能放纵自己。
      “不,我问的是当初,七年以前,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啊,那时候。那时你的讲究真多。我们两块钱的蛤猁油一家人可以用一个冬,你用的是二十二块五的丽花丝宝,而那时一个本科生的工资才两百块。我母亲买鱼买肉都要精打细算,可你每个星期六下午一定要去买一把花。我还记得你从来没有买过玫瑰,说是等我送。每次花店老板向你推荐康乃馨时,你总要闻一闻,再认真地告诉她:”大花石竹里面香的才是康乃馨,这个不香,只是石竹。‘当然,现在看这些也不算奢侈,但谁知道现在你又有什么名堂?“
      我们如一对夫妻般躺在床上絮絮而谈,只可惜我没那么好福气嫁得他这位如意郎君。
      “那时候,我真的很爱你。但是我生日之后的那天晚上,我去你家找你,才知道你的父母根本不同意这桩婚事。原本我以为,靠你父母的接济,婚后我们可以住在你家,还可以维持你一向的生活水平。但你的父母不同意,我们家条件又差,我们两人的工资加起来只有八百块,要租房子,要吃饭,哪里会有闲钱买花?还有你上班的那些衣服,光是晚装就要分酒会服和正式晚宴服,又要配不同的鞋子和皮包,到现在我都弄不懂有什么区别。唉,没有你父母的支持,付了房租之后,你只能跟着我吃糠咽菜。但我又怎么舍得委屈你?怎么舍得让你吃苦?况且你又比我赚得多,这越发令我觉得压力巨大。”
      我相信他是真心的。隔了这么多年,他还记得这么清楚。
      但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再责怪他当初不告而别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已成定局,破镜永不能重圆。
      假如良心真的叫狗吃了倒也罢了。可惜我们又不是那号人。
      我把《精卫心》和照相册子送给他,相信他会一辈子记得我的。
      而他,亦成为我心中永不愈合的伤口,一触即痛。
      但以后的路,我还是会不动声色地走下去,还会在斜阳里微笑,说:今天天气好极了。
      真的,除了“天凉好个秋”,我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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