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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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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低着头,陆抗恭敬的跪在地上。榻上的帝王形容枯槁,唇边隐约有干涸的血迹,炭火旺烤的室内暖热而干燥,异于往年,今年吴地的四月,很冷。
哆哆嗦嗦的被人扶起坐直身体,又咳嗽了几声,两行眼泪就从孙权已然浑浊双眼中滑落。屏退下人,他颤抖着从床榻内侧摸索出两卷有些松线的竹简,像是自言自语,却是对着陆抗:“吾前听用谗言,与汝父大义不笃……前后所问,一焚灭之,莫令人见也……”说罢,用尽力气把竹简扔进火盆然后颓倒在榻上,“你下去吧。”
“…是。谢陛下恩典…”看着火舌卷上竹简,吞噬着墨迹,陆抗慌忙别过头,匆匆退去,直到出了寝宫才任凭泪水涌出。
寝宫静了下来,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始终只有榻上一人。
孙权无意识的眯着眼歇了歇,吃力的别过身,抬手抚上窗栏,不起眼处,两行小字歪歪斜斜却入木三分: “感君相知,虽死无怨”。细细的,颤巍巍的描绘着,一遍又一遍。孙权咧开嘴笑,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眼泪愈加的汹涌。
“来人……来人!”他怒吼起来,引得胸腔之中一阵气短,再度咳嗽不止。
“陛下!”被传来的侍从赶忙上前,想要搀扶强撑身子的主子。
孙权却也不动,只是指着床幔内侧的字问他,“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竟敢在朕的床头刻字?咳咳……”
“是,是……”老侍从支支吾吾的不敢说
“说!咳咳……”单薄的身子已然撑不起原先的中衣,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颤抖着,一如随时都会凋落的枯叶。
“……是陆相”侍从把头埋得更低。
孙权提着的劲儿一下子松了,果然……“什么时候的事,朕怎么不知道……”他并没有问老侍从,仅仅是喃喃自语着进行各种猜想。他一向把这屋子视若珍宝,房内的桌几布置,都出自那人之手,直到……如今还有谁能回答他呢……
“……回陛下,这是陆相那日得陛下大印之时所刻……”
“什么?”这意料之外的回复让孙权顾不得病痛,一下子从榻上坐起,一双苍老的手以不符实际的力量紧紧抓着老侍从的领口,眼含杀意,却也带着不易察觉的慌张。犹如自己的秘密被曝于光天化日之下为万人嘲讽,心下怒极,“你怎会知?你擅自靠近过床榻?”
“回,回,陛下,小的不敢,是那夜陆相临走时嘱咐,倘若有朝一日陛下问及此事,就,就说,他,他心同此意……这是陆相原话,小的不敢妄自编造……”
“若,若朕没有问或者没有发现呢?”
侍者呆了呆,当时自己也是这么问的丞相,“倘若陛下不曾……”抬头,却见大将军径自笑着,依旧云淡风轻,却似多了些情感,望向寝宫:“皇上他啊,会发现的,也会问的。不过……”顿了顿,轻轻叹气:“倘若他也这样问你,就告诉他,那就当作,刻字与话,都从不曾有过……”
回过神,侍者又是一拜:“丞相说,就当作从不曾有过这些……”到最后声音已细如蚊蚋,却还是把陆逊当年的话语传到了吴王耳中。他是个下人,有些事不可追根究底,但陆相昔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命相抵,倒也合适。
良久,见主子挥手,侍从连忙退下。
你,当真心同此意……
倒于榻上,轻阖双眼,孙权突然觉得身上轻盈起来,病症似乎痊愈了,心里多年来的积怨瞬间消散。他现在很精神,仿佛又变回了昔日策马射虎的少年。
那时,那人还是一袭青衫的末座少年,总微微低头不语,总是淡淡笑着唤他“主公”。那人向来低调谦逊,最了解自己的心思,每每独处,什么时候谈论国事,什么时候下棋作乐,何时送上一盏新茶,抑或是何时唤下人端来一盘酥果,竟都算的精准。不论是否有意惹恼他,他也都是淡淡的,表情、语调、姿势都拿捏的十分到位。哪怕是到了最后,他依然相信那人是明白自己的不得已,种种无奈非出于本心。
只是,体不体谅和怨不怨,终究是两码事。
想到伤心处,孙权觉得自己体力渐渐不支,昔日幻影瞬间幻灭,竟觉鼻腔里满是江南春夜的潮湿之气。
以前,那人跟自己闹别扭,总是把自己锁在书房处理公务,不愿相见。自那人去后,自己理亏无颜,只能苦苦撑着,不敢下去见他,当真怕吃闭门羹。而今这几句话,也不知算不算了了心愿,他不怨自己,极好。这多年来的支持,终究到了头。
孙权抹了抹眼,努力睁得再大一些,极认真的看着那两行小字,仿佛要看到骨子里。轻抚,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人就这么伏在榻前,一笔一划的认真刻着,刻着如此缠绵却也令他自己心寒的话。
蓦地心疼起来,孙权抓着前襟大口呼吸。不知,这么久了,那人脾性变了没有,下去之后,就算是闭门羹,也得全部吞下去。这次,要好好抱紧,再不负他。孙权这么想着,费力的努起嘴,亲了亲小字,嗯,就这么办了。
伯言呐,果真这世上,只有你,最了解朕的心思。
伯言呐,与我同行,可好?
伯言呐……
闭上眼,一抹阳光划过睫羽,直透到心底。
四月,权薨,时年七十一,谥曰大皇帝。秋七月,葬蒋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