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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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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伤,重伤!
死亡的气息依稀可辨。
他倚树勉强支撑住身子,鲜血浸透衣袍,洒落地上。更多的血,则从他口中喷将出来。
生虽无可恋,死又何其难堪。
两柄剑挟雷霆万钧之势疾攻过来,他深吸口气,左掌斜推,正中剑脊,右袖如云飞卷,后发先至,只听得“呯呯”两声,两个抢上来的锦衣汉子顿时被摔了出去。但背后破空之风又起,有人凌空下击,一杆枪风驰电掣地偷袭而至。
“雷家枪!”他一凛,斜斜跨出半步,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枪尖在他肋下划出一道血痕,分毫之差,终未能剌中要害。他反手一拳轰在枪上,喝道:“撒手!”
使枪者大叫一声,身子高高弹起,撞断许多枝叶,又复重重落下,双臂软垂,竟被生硬硬震断当场。
一时间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再没人敢冒然抢攻。
他忍不住嘿嘿一笑,笑意黯淡,却又隐隐有几分傲然。
“雷家枪,武当绵剑,终南震天掌。”他嘶哑着声音不无讥讽地道,“对付我杜血衣一人,犯得着尽出正气盟七大护法么?”
与他对面而立的四人俱是面色凝重,左首一个四十来岁的长髯道人怒道:“恶贼,你,你又伤了雷三夫子!”另一个提着双鞭的蓝袍汉子目光中宛如要喷出火来,厉声道:“今个儿咱们即便与这恶贼同归与尽,也要为镇剑山庄一百三十二条人命讨个公道来!”
“镇剑山庄?”
他一阵剧烈的呛咳,眼前阵阵发黑,但仍阴阴沉沉地道,“我一生杀人无数,多背上几桩血案原没什么打紧。但镇剑山庄庄主‘擎天剑’周平泰算什么东西,值得杜某人千里迢迢奔来太原下此狠手?”
长髯道人暴喝道:“还要抵赖?你成名江湖的袖雪刃被周老庄主的昆吾剑削去了半寸,那半寸锋刃就嵌在周老英雄的左肓上。你既百般狡赖,为何不亮出你的袖雪刃让大家瞧个清楚?“
袖雪刃?他右手下意识地缩回袖内。那里,原本应有一柄冰冷却缠绵的薄刃,能谱出寂天寞地的华章,用血。但他的手没有触到那熟悉的彻骨冰寒,心中一瞬间有些空荡荡地。
是那天大醉后罢?他不太确定地想,匡君!你知道吗,为你,一个武道高手居然遗失了自己的兵刃!
他有些感伤,脸上现出一种很奇特的表情,一种多情善妒的年轻男子才会有的表情,他自己惊觉了,嘴角边泛起苦涩的笑意。
“匡君,匡君!”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记忆深处浮上一个美丽的倩影,明眸浩齿,清纯优雅得似姑射仙子,但也就在刹那之间,那美丽倩影边,多了个倜傥、英俊的男子。
于是,他心中忽然一阵剧烈的酸楚,连嘴边的苦涩微笑都冷凝了。
对面四人见他如痴如颠,魂不守舍,都不耐烦起来。蓝袍汉子叱道:“姓杜的,你好歹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干吗装疯卖傻?你的袖雪刃呢,我韩某人要领教你那手‘风雨留君住’剑法!”
他一惊,蓦地回过神来,双目中精光暴涨,在四人脸上逐一扫过。
“蓝袍汉子姓韩,韩重光?‘开山鞭’韩重光?那长髯道人的掌力也颇为了得,硬拼他一十三掌便引了了自己半月前所受毒伤,想必定是终南震天掌的唯一传人李风云了。已伤在我手中的另三人是雷三和樊氏双雄。那么,这两个并肩而立,一直自重身份不肯参与群殴的,必是正气盟七大护法之首,‘神拳无敌’顾无命,之二‘一苇渡江’秦梦楼了。”
他心中默默想着,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活不过今天了,虽然,他仍有余力与对手同归与尽。
如果袖刃还在,如果半月前没有被袭中了剧毒,这七人又岂会在他眼中!
半月前?他心中忽然一动,恍惚中似遇上一件不可解的难题,却又想不出是什么难题,便信口问道:“你们一口咬定杜某人灭了镇剑庄,那便算我灭的罢!可是,你们七人怎么我今天会从此路离开太原?”
问毕,他自己反倒一楞,突然想到,自己刚才疑惑的难题,便是:半月前,怎么竟也会有人算准了自己的行程路线,精心布局,一击必杀的?
他素来机警,狡诡,别人要探出他的行踪比登天还难,除非┄┄
这时天已亮了,阳光从树梢漏下,光灿灿地很是耀目,但没由来地,他却感到一丝心悸的阴寒。
除非┄┄
他依然在想,蓝袍汉子韩重光已快失去了耐心,双鞭“咣”地互击一声,喝道“韩某人讨教来啦,姓杜的,接招吧!”身形疾掠上前,两鞭当头砸下,半空中微微一摆,幻起如山鞭影,凌厉的劲气只震得四周枝叶狂飞!
他提气,退,胸口一阵剧烈的绞痛,一口气竟没提得上来。无奈之下,身形一矮,就地翻出数步,险险避过。
韩重光一声断喝,如半天中响了个霹雳,持鞭横扫,一路大开大阖的开山鞭法使得精妙绝伦,简中御繁,举重若轻,只听得嗖嗖之声不绝,劲风到处,泥石四溅。
他于刻不容缓中左闪右避,衣袍上沾满泥土血水,狼狈万分。他苦笑,胸口痛楚愈烈,宛如千百把小刀乱绞,显然毒伤已侵入内腑。真气亦竭,视线渐渐模糊,恍惚间,忽觉得漫天鞭影流溢着闪烁不定的阳光,就象那天,在微风里波光涟漪的湖面一般----
那天,他低身掬水而饮,暖风拂在身上,温柔而懈意。无意中他一抬头,便看到了一幅他终生铭记、如梦如幻的图景。
一叶轻舟从水天相接,绿荷婷婷处荡来。一个女子,一手摇橹,一手探莲,脸颊比那初绽的嫩莲还要清丽可人,又透出一种勃勃的英气。一阵幽婉的轻歌从她口中吐出,温润动人。刹那之间,整个世界都似消逝了,只剩下这湖、这舟、这女子和她的歌声。
她唱的是一首《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寨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他听着听着,眼神就变了。他一向阴沉孤僻,倨傲,森冷。没谁敢多看他一眼,因为他的目光,冷得可以凝结住夏日的骄阳。但是,现在,不知不觉,他的眼神忽然就温和下来,热烈起来,连融在里面的落寞都褪得一干二净。
这时,湖水蓦地晃动沸腾,轻舟顿时不稳,歌声便化成一声惊呼!
翻腾的水光中冒出一大蓬纤细的针雨,铺天盖地的洒向舟头。
他长啸。
他原本俯身于湖边,手还浸在水里,出神地侧耳而听。但刹那之间,他化成了一支箭。
怒箭。
怒箭破空,左袖如云飞卷,卷起那个清丽如莲,娇柔如莲的美丽身子,右手探出,五指急弹,一道道指力迸出,将大蓬针雨绞成粉末。
他稳稳落在舟上,左足斜踹,将一名扑出水面的黑衣壮汉踢回湖中。单手上圈下钩,左拿右挫,转瞬之间连夺三枚分水剌,折断了六人的手臂,但他的左袖,仍很温柔地环在那女子的腰里。他甚至还能分心感受她微微颤粟着,惊惶中不乏镇定,羞涩中略现关心,为他。
一泓比湖面还澄明的水光一闪。
他咦了一声,腾身跃起,脚下小舟已被一柄剑削成两半。一人破舟从水内冲起,剑上光芒闪烁,连幻起数十道剑圈,如灵蛇般连绵不断地席卷攻至。他右手急缩回袖中,大袖扬起,叮叮之声不绝,与那人手中剑互相交击多次。
他左袖里携了一人,身形在空中转动略涩,那人抓住机会,剑光一颤,削去了他一片袍角。于是一声惊呼在身边响起,他微侧首看到那女子关切的神情,心中一漾,险险又着了一剑。
“天鹰门的月邪剑法?”他冷冷地问。对方蒙着面,但目光一凛,显然大惊。他叹了口气,一柄薄刃从袖中伸出,由下而上,弧形翻向那人胸前,去势似缓实疾。那人转腕撤剑欲挡,势已不及,叫道:“袖……袖雪刃?”身子蓦坠下去,溅起老大一片水花,却再没能浮上来。
他亦在下坠,当下伸手在那女子肩上一拍,将她震飞岸上,自己伸足在水面半截残舟上一借力,后发先至,衣袖一卷,又极稳地接住了她。
那女子挣了开来,却在不远处站住,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已不复年轻。
约莫三十六七,极削瘦的身形。他那天着一袭灰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又大了许多。两道眉既浓且长,微微下垂,更显出难言的阴恻与孤峻。
所以,她对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不象好人。”
他皱眉。
但幸好她立刻接道:“可惜你也不象坏人。”
然后,她用手指向自己美丽可爱的小鼻子,道,“我姓郑,郑匡君,你呢?”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匡君,在那个如诗如歌的日子里。
不久之后,一夜之间,天鹰门除名江湖。山西武林中,四派林立之势,便只剩下三柱擎天:太原镇剑庄,飞龙堡,黑山郑家。
匡君,便是郑家郑大先生的唯一爱女。
也是飞龙堡年轻堡主“天外逸龙”白振宇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喇”,一株老树被拦腰击断,余势不歇,重重撞向了他。他勉强运掌拍去,喉中一甜,又是一口血喷出。长髯道人李风云赞了个好字,一掌推上另一株树,树干顿断,再疾射而至。
韩重光大喝声里,双鞭直上直下,鞭势如颠如狂,和身飞扑上来。
他惨然而笑。韩重光一人已令他穷于应付,全仗怪异身法勉强支撑,如今李风云又参入战局,岂有半点生机?但也也不觉得十分惶恐悲伤,在凌厉劲风袭体,连呼吸都为之窒息的一瞬间,他想起的,却全是与生死无关的一些旧事。
他三个月前便来过一次太原。
因为匡君要出嫁了。
那天,他满身酒气地闯入了飞龙堡。
在闯入堡内之前,他问自己千百次:去做什么呢,是恭喜,还是杀人?他是邪道不世出的高手之一,论武功,恐怕只有正气盟盟主“三奇老人”谭九公,□□大龙头,自己的老朋友“愁云惨雾”仇不悔等寥寥数人能与之在伯仲之间。天鹰门,他一人一剑,一夜功夫便令之万劫不复,区区一个飞龙堡又算什么!
但见了飞龙堡主,正喜气洋洋地准备迎亲的“天外逸龙”白振宇后,他长叹一声,一言不发但自离去。
白振宇很出色。
这个年轻的飞龙堡主面目英俊,身材修长,衣若飞云,眉如远山,于文质彬彬中又呈出矫健、洒脱的气质,面对他这么一个一身邪气,一身酒气的不速之客,居然全没有白道中人常素的傲气,反抢先一揖到地,热烈之至地道:“原来是血衣先生大驾光临!在下白振宇,早听匡妹叙过先生风采多次了。今日终得一见,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他只有立即离开。
他自惭形秽。
他老了,浪迹江湖,出生入死,十余年来抑抑不得志,声名狼藉。
而对方年轻,潇洒,风度翩翩。更重要的,是这人有好出身,有好名声,是武林交口称赞的少年英侠。
更是匡君的意中人。
他能怎样?
匡君,甚至只把他当成一个有趣的怪朋友。
她的爱侣,是白振宇。
她每次听到与那名字有关的一切时,眼睛就会发亮,笑靥如花,神采飞扬,微微酡红的脸上还隐现出几分羞涩与兴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他能怎样!
他只想远远避开,长歌当哭,长醉不醒。
但半个多月前,他又重回了这伤心地,强作欢颜步入喜庆弥漫的飞龙堡。
因为匡君说了“杜大哥,我不管,你一定要来祝贺我和振宇。我没兄长,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朋友,爹爹自幼就管得我很紧。你是我唯一在江湖中结识的人,你不来,我一定会十分、十分不开心的。”
这就够了。
虽然那天在去太原的路上,他莫名其妙地遇了伏击。对方的法子简单而实用:在必经的路口预设机关,一待他经过就万箭齐发。箭,自然伤不了他。要命的是箭上浸满了一触即染的剧毒。他惊觉时,已受创非浅。
他知这毒非同小可,但没时间慢慢驱毒了。他怎能不按时赶去飞龙堡呢?匡君匡君,只要你开口,杜血衣颈上的人头都可以欣然奉上,何况只是冒区区毒发之险呢?
他将剧毒压于丹田内,带着满腹辛酸与仆仆风尘进入飞龙堡。
但此后的一切只是煎熬。
他记得自己坐在一群不知名的江湖来客中。飞龙堡毕竟是正气盟缔约的门派之一,不敢对他这样的邪道高手示以太多尊敬。他不在意。但他在意那火红的“喜”字分外剌目,锣鼓鞭炮声震耳欲聋。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喉中又干又涩,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令每个留意到了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呼出声。
但那天匡君真美!
穿着大红吉服,别致而优雅。凤冠上的珠花微微颤着,顽皮地从红盖头下探出来。她轻轻低着头,越发楚楚动人。
尤其当白振宇温柔地掀起盖头的刹那间,她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和热,美到极点,美到令他感到无比陌生。
他狂饮,以致同席的其他人目瞪口呆。匡君似乎看了他这边一眼,但根本没注意到他的颓唐反常。她偎在白振宇身边,沉浸在无比的甜蜜幸福里,又怎会有暇去仔细打量别人!
然后一切都是空白。反正,他再度清醒过来时,是卧在一条阴湿的小巷中。夜蛩凄凄切切地鸣着,残月闪着灰白死寂的寒光,就象他心中一样的茫然、冰冷。
他头痛欲裂,强压在丹田的剧毒颇有涣散之势。怀中明显被搜过,连袖内从不离身的袖雪刃也似踪影全无。
但他不在乎。
匡君!
只在他挣起身子,踉跄着向巷中更深、更黑暗处隐去时,才于心中怆然地轻呼了一声。
韩重光的双鞭,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一双稳如泰山,苍老刚劲的铁掌托住,紧接着顺势外拍,又震开了疾射过来的树干。
树干落地,溅起漫天尘土。
韩重光、李风云怔怔地看着出手的那人,连他神采尽失的目光中也充满了不置信的惊疑。
为他挡下致命二击的,赫然竟是顾无命。
正气盟七大护法之首,“神拳无敌”顾无命!
“为什么?”
他跌坐在地上,脸色全成死灰,但倨傲如故,冷冷地问。
顾无命平静地答道:“因为我们要杀的是真凶,而你不是!”
韩重光险险跳了起来,李风云张大了口,连一早受伤的雷三夫子、攀氏双雄都大叫出声,只有静立顾无命身侧的“一苇渡江”秦梦楼未见异色。
韩重光急道:“顾大哥,你说什么,这厮不是真凶?”
顾无命依然平静地看向他,道:“你明白我意思的,血衣先生。”对韩李等人的惊诧置之不理。
他惨笑道:“其实你一早就知道事有蹊跷了,对吧,顾无命?”
顾无命悠悠一叹,忽转头对秦梦楼道:“二弟,我知你也早就明白其中原故,为什么不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此言一出,秦梦楼神情顿见怪异,但一现既隐,抱拳应道:“是,顾大哥!”上前几步,向他生硬地道,“杜血衣,你中剧毒在身,仍能伤得了雷三夫子三人。周老英雄虽然了得,仅凭剑利也决削不断你的袖雪刃。所以,你非真凶!”
顾无命淡然接口道:“正气盟七大护法,为武林正气东西奔碌,从未枉杀一人,也未纵容一人。镇剑庄你非真凶,但天鹰门一夜灭门惨祸,却是你的杰作。我之所以现在才出手阻止韩、李两位兄弟,也是因为你的所作所为,的确死有余辜!”
他一嗤。
“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他道,“你也只是不甘为人利用而已!”
顾无命道:“纵然如此,对你也有百利而无一害。而且我们也不是非杀你不可,只要废了你这身修为,对天下人也多少是个交待了。”
他目光倏缩,森然道:“废我武功?不如干脆取我性命!”
顾无命摇头叹道:“杀你容易,要劝止□□大龙头仇不悔不为你报仇难。自从谭盟主与仇大龙头缔约以来,武林风平浪静十几年了。你总不想因你一人,弄得正邪二道要再度火拼罢?”
他冷笑。
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顾无命并不敢真的杀了他。
因为他有个生死之交,易怒、桀傲、却从不会忘记朋友的生死之交——
仇、不、悔!
但他的笑意里满是苦涩。他狂,孤僻,独行其事,什么时候,竟沦落得要靠朋友余荫才能苛全性命?
他尚有余力一拼。
但他又不敢。
不是怕死,他早已生无可恋。他怕的,是顾无命的那句话。
正邪二道再度火拼。
他心中隐隐知道,有人大费周章嫁祸于已,多半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自己这些日子来神魂颠倒,轻易就中了圈套,又怎能再连累朋友!
顾无命观颜察言观色,微微一笑,道:“杜先生,看来你想通了?”
秦梦楼脸上闪过一丝极古怪的神态。顾无命却似不曾注意到,说道:“杜先生既已想通,秦二弟,你可以出手去废了他武功了。”
秦梦楼脸上异色化作一丝诡密的冷笑,应道:“是,顾大哥!”一掌拍出。
但不是拍向他,而是飞袭顾无命胸前要害!
顾无命须发贲张,喝道:“秦二,你好!”却似乎早有准备,五指箕张,反扣秦梦楼脉门。
秦梦楼神情大变,疾退丈许,厉声道:“老匹夫,你竟知道了?”
顾无命脸色铁青,冷冷地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奇怪你一向辣手无情,为何今日却始终作壁上观,原来你竟投靠了邪魔外道!”
此言一出,秦梦楼反大笑起来,讥讽地道:“那又如何?顾大,你以为自己还能活着起出这片树林么?”忽然暴喝一声,叫道,“杀了!”
起变仓卒之至。韩重光惊叫道:“二哥,你……你疯了吗?”蓦地背心一凉,一个声音笑道:“二哥没疯,疯的是你!”
韩重光吃力地转过头去,见到的,是李风云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李风云将一柄匕首从韩重光背心抽出,对秦梦楼遥遥一揖,足不动,膝不屈,轻轻一幌,已闪到受伤倒地的雷三夫子、攀氏双雄处,举刃又剌。
顾无命双目尽赤,吼道:“畜生!”但他已无法阻止,因为秦梦楼杀招已至。
秦梦楼轻如烟柳,进退飘忽,指擒足踹,狠毒阴诡,间皆有之。顾无命与之相交多年,从未见过这种怪异招式,打起精神连拆数招,耳边蓦响起三声惨呼,跟着便是李风云得意之至的狂笑!
顾无命大吼一声,一卷轰出,正是其名动江湖的“无影神拳”。
秦梦楼不敢硬接,侧身避过。顾无命又是一声厉吼,不进反退,直扑李风云。
顾无命这一退,背后空门便全交给了秦梦楼。但管不了这么多了,李风云,你这畜生,杀了你纵死何妨!
秦梦楼狂笑声中,翻掌疾印顾无命后背,顾无命则拳如流星,飞袭李风云。
“呯!”
几声响如中败革。李风云长声惨呼,口血狂喷,眼见活不成了。秦梦楼跌倒在地,随即跃起,神色却是惊疑不定。顾无命反卓立当场,面露迷惘之意。
原来他已勉力移至顾无命身后,右手骈指如剑,剑意犹遥遥罩住秦梦楼周身要害!
“杜血衣?气剑?”
顾无命蓦地明白过来,张臂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涨红了脸叫道:“你如此重伤,怎还敢强施气剑救我!”
秦梦楼按住左肩,鲜血从指缝渗出,怒道:“杜血衣,你这算什么!我们好意帮你,你却要救那个顾老匹夫?”
他不答,他已没有余力说话。顾无命急按他俞府要穴,渡入一股柔和浑厚的内力,惨然道:“好啊!想不到今天要我命的,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救我命的,却是恶名昭著的邪道魔头。老天爷这个玩笑,开得未免太大了!”
忽有一个声音施施然地接了口:“老天爷总是爱开玩笑的,顾老爷子今天才知道么?”
那声音说“老”字时尚在树林另一侧,至“么”字时众人眼前一花,已多了个年轻沉稳的英俊男子。
顾无命只觉这男子好生面熟,喝问道:“你是谁?”
男子一拂衣袖,潇洒之极地走上前几步,却不理采顾无命,只一拱到地,笑道:“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血衣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而他只看了那男子一眼,身子便斗然大震,张口欲语,却又几口血喷将出来,染得顾无命衣袍尽湿。顾无命大惊,他却浑然不觉,挣扎着叹道:“我早就该想到了……白振宇白堡主,你好,你好得,了得!”声音嘶哑而怆然。
“白振宇?”顾无命一时没注意他语气中的反常,只在仔细回忆这个名字,“你就是本盟在山西地界的监察使,飞龙堡主白振宇?”
白振宇好整以暇地一笑。秦梦楼得意地道:“顾老匹夫,你叫错了。白堡主辑破镇剑庄灭门惨案有功,不日将由江副盟主破格提升,出任本盟四大长老之一!”
顾无命怒啸一声,喝道:“什么?破格提升?江副盟主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职权?”
白振宇冷眄了秦梦楼一眼,秦梦楼色为之变,自知失言,只得干笑一声,道:“白长老,左右这老匹夫活不长了,就权当发发慈悲,让他死个明白罢!”
这时他剧咳起来,身子因几近窒息的痛苦而一阵痉搐,却推开了顾无命不住渡来真气的手掌。顾无命急道:“杜先生,你……”他叹道:“你们正气盟好象窝里反了,顾大,你不可再虚耗真气。你要保住一条命,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不算,还连累我那个老朋友去为别人的诡计拼命!”
说罢,他看向白振宇,百感交集地黯然道:“你很好,竟利用匡君。镇剑庄与郑家世代交好,你利用匡君不算,还要她恨我入骨……”一语未尽,又是一口血喷出。
“不要再叫匡妹的名子!”
白振宇好看的脸上掠过一丝怨毒,粗鲁地喝道,“匡妹是我新过门的妻子,你有什么资格叫她?”回首对秦梦楼厉声道,“夜长梦多,传令所有人立刻动手,送他二人上路罢!”
他灰败的脸上却现出极浓重的嘲讽之色,低沉地道:“上路么?也好,不过究竟是谁上路,却只有我杜某人才能决定!”反手一掌,重重击在自己膻中要穴之上。
顾无命惊道:“杜先生,你干什么?”
他微微合上双目,周身骨骼一阵轻响,双眼再睁开时,精光四射,闪着妖异的血色。
“我十七岁出道,”他平静地看向白振宇,后者退了几步,神色间是无尽的骇然,显然想到了什么可怕之事。他视同未见,自顾道,“我今年三十有九,二十二年中杀人无数,死固吾报,也没什么可怨的。不过世无英雄,杜某人死于竖子之手,当真是奇耻大辱!”
白振宇惊恐地看着他,浑没了一贯的镇定,叫道:“化血神功,你竟会化血神功!”
他落拓地点头道:“是,你看出来了。化血神功,化血为功。精血化去,油尽灯枯。我虽然大去之时便在眼前,但是你,还有你埋伏在这里的一十九名高手,一个也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
这句话说完,他忽如鬼魅般地动了。
他只迈出一步,很慢。
但转瞬之间,他已绕着树林转了一圈,右手剑指,迅如奔雷,连绵点出一十九记。
当他站回原地时,十九股鲜血,从地下迸射而出,雨般洒落林中。
树叶上沾满斑斑腥血,充满了诡异氛围。
他负手而立,缓缓向四周看去。
四周树影婆娑,沐在明丽的阳光里,美艳不可名状。无垠的青天里飘移着云彩,几只鸟儿疾速掠过,鼓翼声清晰可闻。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中鸣着,空气里弥漫着掩于淡淡血腥味下泥土的芬芳。
他在此前从未注意过这些。
此后,只怕也没有机会了。
他死的时候,到了。
他轻轻地一叹,转头对顾无命道:“顾大先生,你快走罢!正气盟五分四裂虽与我无关,却决不可因我之死,致令中原的正邪之战再被引发。”
顾无命只会怔怔地看着他,似是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人,问:“为什么?”
为什么?
他一向的原则就是独善其身。他原本有机会利用对方内乱逃出生天。虽只一二生机,但总比他强施化血神功,血竭身亡的惨烈收场有希望得多!
他却违反了自己的原则,救下一个自己向来最不放在眼中的白道中人的命,还要为其他人的命,去以死相拼。
为什么?
他沉思,然后,黯然道:“没有为什么。我不是好人,但我就要死了,才明白,这世界是多么的美好,而我,又是多么的寂寞。我不希望这美好消失得太快,也不希望我的寂寞会被更多人品尝!”
顾无命突然抱拳一揖。
热泪从眼中洒落。
但没有说话,也不须要言语。因为,顾无命,这正气盟七大护法之道,一生之中嫉恶如仇,忽然便有了一种震慑:
心正即正,心邪即邪。
自己,真的懂得正邪之别么?
顾无命转身向林外奔去,没有人敢出手阻止。顾无命自己也无片刻犹豫,眨眼之间,已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于远方树影扶疏处。
“你值得吗?”白振宇尖声叫了起来,刹那间平素的儒雅风度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人颓唐得有如斗败的斗鸡。
他深邃的目光从白振宇、秦梦楼身上扫过,又落在不远外李风云的尸身上。顾无命的无影神拳确实名不虚传。但又有什么用呢?诡计阴谋永远比武功更有效。但幸好,总会有人去做一些不值得做的事,以使不需要流的血,不致再流。
这种人通常被视为愚夫,也许,会被称为侠者,在死去许多年之后。
他很古怪地冷然一笑。
正气盟是中原白道三十七个门派共同缔造、同气连枝的庞大组织,自名侠义,与邪道势不两立。但现任盟主“三奇老人”谭九公却毅然决然地与当今□□大龙头仇不悔立下誓约,使数百年来不时上演的正邪大火拼告一段落。但可惜,“愁云惨雾”仇不悔的位子稳如泰山时,谭九公身边却争名夺利,危机四伏。甚至有人不惜挑起正邪再度决斗,以铲除忠于谭九公一方的势力。
他已明白自己被设计成什么样的角色了。他决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
他只是一个邪道高手。但是,他的命运只能由他自己来掌握。死后是非谁管得?重要的,是生前每一刻的辉煌。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强横无匹的内力从丹田慢慢散入周身经络。
丹田中是奇异的虚脱。血,缓慢却固执地从他五官中渗出,越来越多,越流越快。
生命将舍他而去,他却藉此以毁灭其他生命。
用他必杀的神功!
他没有动。但身上浸满了血的衣袍忽如风帆般鼓起,四下树枝被罡风逼得向外弯折,激射向白振宇、秦梦楼。
秦梦楼狂叫一声:“堡主,我来救你!”向前倏扑,一双手幻出漫天掌影,水银泻地般俯击而下。
“嗖嗖嗖”之声不绝于耳,掌力溅起大蓬泥土,对面不能见物。一条人影,蝙蝠般滑翔摆动,在绝不可能的位置上将身子一折一转,以比扑上来时更快十倍的速度反向逸出!
他只冷冷地看着。
秦梦楼狂奔,如风中一片叶子,轻盈得没了一丝重量,向天边飘去。
“呯!”
天边忽变成铜墙铁壁。秦梦楼只觉全身如被雷噬,仰天飞跌回原处。
他仍冷看着。但不知何时,已以绝世身法,移到秦梦楼逃逸的方向上。
秦梦楼眼中全是惊惧。刚才一撞之下,一道阴寒的劲流被注入体内。撞上的,既是他的身子,那劲流又岂会是什么好事!
秦梦楼一跃而起,只想逃得愈远愈好!
但没能跃起。
阴寒劲气忽如波澜暴涨,电传每一道主脉支络。秦梦楼,甚至可以听到自己体内经络寸寸断裂、骨骸块块粉碎的声音。恐惧,却真切!
秦梦楼死了,在白振宇手忙脚乱,连用二十一种身法,一十九种拳招才勉强击落四面八方标射的断枝时。
白振宇喘着气,俊美的脸上显得狼狈不堪,厉声道:“杜血衣,你不能杀我!”
他负于身后的双手分开,复又握紧,生硬地问道:“为什么?”
白振宇恶毒地笑了,道:“我从不打没把握的仗。所以我一向懂得为自己留条后路。你不能杀我,如果,你不愿匡妹过门未足一月,就守寡而痛苦终身的话!”说话间探手入怀,取出一条丝巾来。
那丝巾质地柔软,绣着一对翠鸟,互相紧偎在两根缠在一起的藤树上,做工精巧,栩栩如生,左上角还用纤细秀美的笔迹题了两句诗: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他的心蓦然紧缩,枪一般笔直的身子,也忽而萎顿下来。
他认得那笔迹。
匡君!
他黯然看着那丝巾,近在咫尺,却有如隔着千山万水,并且越来越远。
白振宇一步步向后退去,神色间掩示不住的得意。世上幸好有情感这奇妙的东西,自己的命,终于是捡回来了!
一道凌厉的剑气迸出,白振宇的得意立刻化作大惊,头上轰地一声响,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才看清自己满头乌发已被剑气绞落遍地,骇然下惨呼一声,向林外踉跄狂奔而去。
他视同未见地垂目凝视自己的手掌,如亘古不化的冰山寂然而立。血从他身上洒落地面,汇聚一滩,复又向西潺潺而流。
西边,是飞龙堡的所在处。堡里那个美丽的女子,是否也在向这边凝望呢?
他胸臆中充溢起无尽的温柔,又浮现出无尽的痛楚。
这时天忽然就阴沉了下来,黑云从四下合拢,掩住最后一抹阳光。风起劲地吹着,卷起几根蓬草,一任它在半空中挣扎。它已没有根了,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将向何处而去。蝶儿被这蓬草吸引,贴近了翩翩地舞着,浑不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在眼前。
暴雨,在他死的那个时候,将至。
一双纤美的玉手轻轻卷起竹帘,怅然地对满天乌云叹了一口气。楼下池中亭立的莲花刚刚绽开,一场暴雨会将它们蹂躏得教人心疼。她的丈夫又彻夜未归,她担心他将因这暴雨羁在半路上。她知道他是做大事的,但在她小小的天地里,又怎可以一刻没有他昂藏的身影?
但不知为什么,那莲花总在固执地吸引着她的注意。她有些惘然,轻轻地哼起了歌。那歌是她出嫁前最爱唱的,调名叫做《摊破浣溪沙》。
曾有一个人同样喜爱这首歌辞,但她已很久没见到那个人了。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寨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