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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数青山隔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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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扶书•净如枝上雪
大宁国胤帝十一年,我三十一岁,坐上了太子太傅的位置。
太子扶书是一个很苍白的少年,十一二岁摸样,脸很秀气,宛似透明的皮肤上缱绻着暗雅如兰的忧悒。他有着夜蛾般渊密的睫羽,形状姣好的唇,浅透的眼眸清澈得彷佛在月华中洗过。每次看到他,我总会莫名想起一句诗:皎若云间月,净如枝上雪。
寂寞伶颦的少年,苍白荏弱的姿态,我见犹怜。
皇宫里的少年,小小年纪纤削的双肩便要承担更多,尤其是扶书。作为大宁国未来的储君,他每天要学习和处理的,都远远逾越了他这个年纪应该做的。我看着他苍白着脸色,一日比一日拼命用功,注视宫墙外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寂寞,有隐忧和无奈,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各人都有各人的宿命罢了。
扶书继承了他父皇胤帝的安静,温和,不常笑,笑起来的时候秀巧的鼻子皱得很厉害,唇角的弧度一点也不张扬,尖尖的下巴雪峰一般上挑,显得很倔强,讨人喜欢。平日里除了太子必须的事宜,他几乎是花时间呕心泣血地读书。灯前,月下,一匝匝光亮薄晰如虚,沉默宛似回忆。书房中他偶或的一抬头,我看着他沉埋于书堆中薄削的剪影,那清澈如月华的一瞥,总会在一瞬间恍惚。
一翳过眼,犹若空华。他真的,很像•••很像那个人啊。
二流景•年少春衫薄
扶书十二岁的时候,他从前的伴读因父亲犯事而被带离了他。扶书因此显得更沉默了。静如稚子的少年,仰望宫墙外的目光,三分渴念七分寂寞。然而,该做的功课,该处理的事宜,他一点也没落下。外表荏弱的他,骨子里却和他父皇一样,清韧、倔强,不言输。
过了数日,胤帝从朝臣子弟中遴选出兵部尚书的次子——流景作为他的新伴读。
流景比扶书小了一岁,个头却高了小半个头,眉目也比扶书深豁和英气了许多,小小年纪剑眉星目便宛然如刻。他的眼睛是鲜见的浅碧色,透着股少年人青涩的锐利。唇很薄,抿得很紧,彷佛一说话便是承诺。看到他的第一眼,便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颖慧的,执拗的,不妥协的力量。虽只是个清稚少年,却已能预见日后的凤翥龙翔。胤帝挑选他,大约是希望流景往后能作扶书的臂助,不至于让扶书太过势单力薄罢了。让他陪着扶书,只念扶书不要太过于寂寞。
生命似叶,而流光沉落如沙,只是一场寂寞遭遇另一场寂寞。
和扶书的苍白荏弱不同,流景是明媚而飞扬的。若稚子的翩翩少年,如晨曦透过窗棂,薄削的瓷影绽开一室温存。一袭素色春衫,便折满堂花醉;一脉眼波如痕,便涤三千微尘。有着微雕般面孔的颖慧少年,扬起的下颌姿状温美,淡色的唇间折蕴一抹清韧犹存。
总觉得,若扶书是郁悒在屏风上不得自由的绣鸟,那末流景便是他的翼,他的羽,伴他于深宫逼仄的天地浅翔。
纵使孤单寂寞,却再也不是一个人。
三扶书•衣上酒痕诗里字
从流景成为扶书伴读,已整整五年。
这五年,胤帝沐空华的身体日渐虚弱,扶书需要担责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苍白瘦晰的少年,更胜往日地勤勉不倦着,却似乎不再那么寂寞了。有时候,我望着檐角因风微鸣的銮铃发呆,醒觉时还会听见他如秋水漱金般的笑声。一眼瞥过去,流景将手搭在扶书肩上,两人就着一卷书探讨着,眼里都睆睆地晞着明亮的光。时不时地,两人会伸手在卷上划上一划,指尖相碰的瞬间,彼此微妙一笑。偶尔,扶书侧脸向流景时,不小心地,两人几乎脸贴着脸。我似乎能看见少年那渊密如鸦翅的睫羽堪堪擦过流景的肌肤。少年那俏皮的一眨眼,真的非常非常美。
两个人那么紧密相挨的姿势,幽嗳而随意,一点也不违和。
我低头浅笑。记忆中也似乎有过那么一个少年,一笑如笼烟芍药,太过渊黑颀长的睫羽总让贴着我脸的温暖触感带了几分微痒。这么些年,我一点也没忘记。
在龙椅上寂寞苍白的胤帝啊,我回忆里瘦癯而果敢的少年,你、是否也记得那些?
到底,君和臣,无数青山隔沧海,同去不同归罢了。
就这么一天天细水长流。
从前我做太子太傅的时候,因着和扶书都是习于安静的人,除了功课之外很少说些什么。他自然是十分尊敬我,却算不上亲昵,总是眼神交流居多。有了流景后,他与我也愈发亲近了。两个人时不时跑来问问题,偶尔还会缠着问一些年代久远的往事。
我一直都很喜欢扶书,对流景却是知之甚疏。总觉得,他太过颖慧了,十六岁的少年,微雕般俊美无俦的面容,明媚飞扬的姿态里总隐掖着点什么。
也许,是我多心了。他对扶书是真的好。
四韩云初•为谁怅惘为谁颦
书页薄脆,一行诗赫然于上:
无数青山隔沧海,与谁同往不同归?
我抬头看宫墙外逼仄的苍穹,星辰廖漠,霜华寂落。过往一刹那间流转心口,百转千回间是无法消弭的钝痛,无孔不入的寂寞。
相思,相望,不相亲。是我和那个人之间最亲密也最杳邈的距离。
扶书歪着头颠来倒去地看那句诗,少年苍白秀气的脸上微有疑霾,表情却很认真,执著。流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一只手与扶书扣在一起,另一只手刚好搭在扶书薄削的肩上。
“如果是我的话,是我的话,便决计要两个人始终同往同归。生和死,都要是两个人一起。”
“就像,就像•••我要守护流景,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扶书语气坚定地说着那些话,朝我扬扬两人一直紧扣的手。少年们的手交握得很紧,瘦晰的指嵌合得几乎没有任何缝隙。扶书暗雅如兰的脸上绽开薄晰却分明的笑意,流景微雕般的面容比平日柔和了很多,薄唇勾起一缕写意的弧度。
很像•••少年时的那个人和我啊。明明无法预知未来该如何践诺,却轻易给与对方这样的,这样的倾生一诺。一诺,便是绑缚一生。
“为什么不在一起呢,一个人多寂寞啊。而且•••”扶书颇有些担忧地踮起脚跟,手指轻轻触摸我眼角的微微湿痕,“太傅的眼神太悲伤了,一直都是。流景常常说,眼神悲伤的人必定是个容易伤情的人,深情才能伤情,伤情便不能忘情。那末太傅您,其实比谁都极于情难以忘情吧。我和流景明明看在眼里,却什么也做不到啊。”
真是•••傻孩子。我毕竟是太子太傅,都什么年纪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如此脆弱呢。
不是没有过疑窦,没有过蚀骨的哀伤,可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鸿爪雪泥飘萍如末,慢慢地也就觉得,这样也很好很好了。
君和臣,大宁国胤帝沐空华,太子太傅韩云初,迢睇青山隔沧海,那是我们间最近的距离。
我记忆里苍白如纸的少年啊,你爱我,我爱你,我们却不能在一起。
眼界三千皆般若,为谁怅惘为谁颦?
五沐空华•梦入少年丛
浮世歌欢缘有尽,梦入少年丛,还忆君臣两峥嵘。
很久很久以前,在胤帝沐空华还是小小少年的时候,我是他的伴读。
空华从小生得纤弱苍白,风骨如兰,一双眼净如晓雪初晴,清澈而浅透。皇宫深豁,满是倾轧和齮龁里,我和他两个人,那么长的日子,始终一起走过。
空华不愿意成为储君,安静木讷的少年,曾无数次桀骜地抗拒于加诸他身上的命运。也曾无数次抓紧我的手:“云初,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生和死都要。”那时候我们觉得,只要坚持一切都会很好很好的。
到最后,我宿命里苍白薄弱的少年,他从来只属于大宁国那片土地。
红尘的战场,千军万马,有谁能称王?坐上帝王之位的,未必都是自愿。倔强如空华,面对自己的命运,有过坚决的抗拒却也敌不了那一方朝臣万里子民的殷殷期待。
继承帝王之位的前一天晚上。他把脸埋在我领子里,泪水一点点浸透我脖颈。那个男子,眸光比月华还要清澈的男子,一直还是个脆弱孩子的男子,他说:等下辈子,下辈子我不是皇帝的时候,我会陪你踏遍万水千山,做你爱做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沐空华永远只喜欢韩云初。
我沉默,反手轻轻拥住他。他的身体如当年初见时荏弱,薄而瘦晰的肩胛骨透过衣服微微硌痛了我的手。我很轻易地,便把他清瘦的肩箍入自己怀里。
他是君,我是臣。最亲密无间的拥抱,依然相隔参商。
即便如此,全天下他只肯让我一个人看到他的疲惫,伤感,脆弱。也只肯在我一个人面前落泪。只这一点,我都会陪他。
我爱的人,我爱一生。我爱的人的江山,我用尽一生的时间,和他一起守护。
摒绝所有的悲与喜,哀愁与伤感。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
六流景•不如不遇倾城色
这以后,又过了两年。
大宁国胤帝十九年秋,胤帝沐空华因病而薨。
他闭眼的那刻,我似已过了长长的一生。
我爱的人死了,我却还活着。往后的日子,我只能守护他的江山和他的•••太子。那也是很好很好的。我可以用剩下来的时间回忆他。从我们相遇到他离开,每个细节,我都会一匝匝一茬茬不放过。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扶书还没来得及承袭空华的皇位,谁也没能预知的变故却突然袭来。流景的父亲,也就是兵部尚书,偕同镇远将军一干人阴谋逼宫。先皇才薨,新皇未立,整个帝京却飘摇如水中覆舟。
而这期间,流景一直消失不见。
扶书苍白着面孔,不肯说一句话。那样没有表情的,近似绝望的的沉默,是少年彻底的透体而伤。我抬头看灰滞滞的碧落,是谁说的,心痛则不空,心空则不痛?若是宿命,也不该来得如此急遽。
次年,皇城已是一片萧瑟。叛军一卷信轴抵至扶书手上时,他依然只是抿紧薄唇,倔强着不发一言。卷轴上说的无非是让扶书让位于流景,尔后舆图换稿新皇将福泽众庶云云。我摩挲着卷轴上烫金的“流景”二字,久久不能言。
“流景•••流景吗?韩太傅,他若要,我怎会不给他?!只是•••他为何不来见我?”半晌,扶书才跌坐在台阶上,喃喃道。“我喜欢•••一直喜欢他啊。”
他哭了。不及弱冠的少年,脸上满是被心仪的人背叛过后的绝望。曾经,寂寞如雪;如今,悲伤似雪。
江山飘摇,纠缠谁的心跳;容华缥缈,铭刻谁的拥抱。扶书怎么会在意江山入谁之彀,他只是害怕那些温暖相伴的日子到头来一场虚伪罢了。
是谁,纵容少年沉默着将瘦晰的脖颈弯入他肩臂?
是谁,执着少年递过去的手,抚平那一道寂寞的伤?
是谁,闲敲棋子落灯花,顺手捋起少年一缕夥黑如瀑的发?
是谁,写意一笑,温柔地刮去少年眼角冰凉的泪?
只有流景了。
七江山•枯荣起落
流景站在城头,面如霜冷,蠹旗在他身后扶摇随风。
扶书承诺要守护一生的人啊。面容依然如微雕,眉目照旧深豁英气,浅碧色的眼眸却透着不再青涩的凌厉、锋锐、狠绝。他沉默着,一身的黑衣衬着身影暗魅如织。
他其实只是眼神变得更加苍冷复杂了而已。
那样不甘雌伏的碧眸,以及一剑洞透鸿蒙的风华无双,我早就应该明了日后的种种。只是犹自相信他可以陪着那个寂寞苍白的太子,可以给他一份谁也不能与的温存。我只是一直麻痹自己,不肯许扶书一个真相罢了。
皇宫深豁,寂寞如雪的少年,想要的不过是一份简素的相伴。
我的空华,扶书的流景。爱,或者不爱,过去一直存在。不论荣枯缘何起落,谁负了谁,谁又成为谁的执念。
空华用一身的荏弱与疲惫接纳的江山,我曾经陪他一起守护。如今,我替他来守护。
“为什么?”想要问很多,最终却只有三个字。是代扶书问的。
“我只是不想成为第二个胤帝和你罢了。”
“知道嚒,想要守护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并不是陪伴他。而是——代替他,做他所要做的。我不是胤帝,不懂放手,我只知道要将自己心仪的人箍在身边,一刻也不能离。若扶书坐上龙椅,他定然是第二个沐空华,我可以陪伴他,却无法只能拥有他一个。”
“我父亲和镇远将军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他们想要的是更大的权势。”
流景虚着眼看我,恍惚的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倔拗:“我有我的方式。”
我完全怔愣。
不懂事的少年啊,实在桀骜得令人匪夷所思。即使如此,苍生何辜?自帝京一事后,其他一些城也连连举事。三千烽火疾,八万白骨弥,戕害庶民到底是造孽,因一人而覆天下,以何遣情?
八扶书•参商永隔
帝京周廓的叛乱一日比一日严峻。
我把扶书安抚在自己府里一个僻静的小院。
有人冲进来企图抓住扶书的时候,我死死护住他。门口是镇远将军,他狰狞着脸笑得恣肆而疯狂。扶书倔强地咬住下唇,盯着镇远将军旁的兵部尚书流罔,只说了一句。
“流景呢?”
“流景?流景在等着坐龙椅呢,只要你不在就万事俱备了。”兵部尚书流罔噙着笑意也只回了一句。
我模糊着眼睛看眼前越来越迷惘的一切,流景,流景,为何最关键的时候你不来?扶书,也许•••他再也看不到你了。
血花在我面前蓬开的时候,我想起空华那张清癯苍白的脸,想起我宿命里荏弱却倔强的少年。疯了似地,我上前扑在扶书身上,镇远将军的剑刺来的时候,我看着剑尖吐着妖舌彷佛要擘裂我的一切,却没有任何恐懼。
空华,你所珍视的一切,我都会替你守护。
只是,被刺中的却不是•••我。
扶书在我面前倒下,血花蓬开在我脸上,我只能感受到被凄凉和绝望充斥的腥意。寂寞与悲伤,痛苦与廖漠。残破的温暖,萎落的纯净,一瞬间我痛苦得想死去。空华,流景,为什么,人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总是这样,所在乎的一点点流逝、枯死,而我自己却始终相安无事。
天地廓落,却从来只留我一人。寂寞如雪,悲伤似雪,苍老似雪。
九奈何江山生倥偬
“你果然还是不说话啊。”
我陪流景站在城头上,遥望远山碧湛,秋水空明。身旁的男子依旧是当年龙翔凤翥的模样,姿容俊美,风神潇散,眼神却和我一样,有些•••苍老了。
我不指望着他能回话。
大宁国新皇帝不过六七岁,我和流景于朝堂上一左一右辅佐他。那个显然从朝臣子弟中遴选出来的孩子,有一张很平凡的脸,但很聪慧。大宁国各地的叛乱甫被平复,原兵部尚书解甲归田,原镇远将军磔刑处死,近一段时间是不会有大的战乱了。那孩子应该比先皇和先太子都幸福吧。
对流景的恨,随着时间渐渐消弭。
我们都一样,为宿命里苍白荏弱的少年,守着万里江山,如斯寂寞。
后来,我问他:如果那天你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扶书也•••
他浅碧色的眼眸流转着寂寞的光,默然了半晌,才喃喃念出一句:我原本想替他担待一切,只是,他等不到罢了。
他转头看我,牵起的唇角满是宿命里虚弱的寥落。
曾忆蒹葭少年时。那些时光,诗里字,衣上痕,全都嬗变成一个人落寂的回忆。
我的空华,流景的扶书。被禁锢在皇宫里,有着比月华还清澈眼眸的苍白少年啊,若来生,还与你们相逢。
我爱的人的江山,我来替他守护。
我顶顶喜欢的人,我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释怀。还有,来世安稳。
总有一天,我累了,化成一抔黄土了。但我还记得那些故事,那些寂寞深宫里,关于君和臣的——不经一折的幸福,和永世缄口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