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一梦中》细细戏言

24、二十四、“爱丽斯漫游奇境”（上）

　　二十四、“爱丽斯漫游奇境”（上）
　　我在做梦。
　　按照常理来说鬼是不会做梦的，而除了苏北父亲的那次，我也未曾主动入梦。可如今，我飘荡在无边无际的梦境之中，神志清明，却找不到出口。
　　梦里残月如眉，天空透着一股不祥的灰红色。浓雾渐起，视线之内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却能听见无数纷沓的脚步声从我身边匆匆而过。
　　我被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扰得一阵阵心发慌，一股莫名的烦躁从四肢百骸滋生聚拢，又慢慢扩散开去——这是自从我做了鬼以后就再没有过的“人”的情绪。
　　蓦地，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那些纷乱的脚步声里尤其清晰。
　　苏北……是苏北！
　　——明明看不到人，明明只能听到脚步声，我却能肯定那一定就是他。
　　踏、踏、踏……
　　那木然无力的声音仿佛是一个被人牵着走的木偶。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吗？
　　“苏北！苏北！”我看不到他，只能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苏北！别跟别人走！停下来，不要跟别人走！”
　　踏、踏、踏……脚步声在我身边响起。
　　我伸手去抓，却徒然握住了满手的浓雾。
　　“苏北！”我努力辨别着脚步远去的方向追上去。
　　嘻嘻……他听不见的，嘻嘻，他就要死了……
　　嘻嘻……嘻嘻……
　　一个细微的声音倏忽钻进我的耳朵，有倏忽远去，散落在空气里。
　　“谁！”我厉声喝问，声音在四周回荡，空旷而孤寂。
　　嘻嘻……嘻嘻……
　　那笑声弄得我更加心烦，意欲拨开浓雾，却见周围的白色愈加浓烈起来。我深吸一口气，并指在身前一划，大喝一声：“破！”
　　雾气瞬间散去，眼前豁然开朗——红墙琉璃瓦，亭台高楼阁，廊腰缦回，庭院深深。

　　我立即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北上。
　　可是……敢问路在何方？
　　北京距离我所在的城市太过遥远，那无数的路障干扰了我和苏北之间的心灵感应。所以……我只知道他在北方……
　　正兀自惆怅，窗外一个黑影闪过，好家伙，正是那不中不洋的Steven。
　　我冲出去一把扯住他的牛尾，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力道，把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姐姐！你、你还想干嘛？”Steven变成人形，摸摸屁•股站起来，十分幽怨地瞪着我，满脸戒备，“上回你害我违反了《人界食梦法律法规》第三十八章第二百五十条，关了四个月禁闭，今天刚放出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一直没见着他。我赶紧澄清：“没没没，我没想让你干什么，就想问问你怎么才能去北京。”
　　Steven见我没想拉他入伙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立时蹬鼻子上脸，双手环胸，抖着右脚，用下巴看我，对我嗤之以鼻：“这都不知道？你山顶洞来的吧！”
　　虽然我没听懂，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给你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一记铁砂掌过去：“少废话，姑奶奶有急事！”
　　Steven立马换上一副委委屈屈小媳妇儿一般的脸：“你要不认识路但又想快点的话，可以坐飞机……”
　　我转身往机场方向飘——还好上次跟着苏北去送同学时记了路。
　　想了想，觉得这样太便宜那只臭貘了，又折回去，双手环胸，抖着右脚，用下巴看他，冷冷哼了一声：“回来再收拾你！”看他打了个哆嗦，我才心满意足离去。
　　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刚进入大厅，就听到广播里一个女音在喊：“乘客们请注意，飞往北京的MU2541次航班即将起飞，没有登机的乘客请前往18号登机口办理登机手续。乘客们请注意……”
　　我赶紧跟着人群往里走。这时候，作为一个鬼的优越性再次凸显出来——不用买票，不用过安检，不用占空间。
　　透过飞机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深蓝的无垠夜空。
　　地面上是不同于夜空的黑，一切都变得渺小，那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连成一片，璀璨如星光，在上面看来，俨然是另一个星空。
　　我伸出手去，穿过飞机舱壁，触摸外面的空气。
　　今天没有月光，只有一两颗小小的星星嵌在着夜幕之上，更衬得这夜空蓝的近乎透明，纯净得没有任何杂质，那颜色宛如天鹅绒一样柔美，让人觉得无比静谧安宁。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够离天空那么近，心里有些惴惴，但更多的是满满的新奇和兴奋，只觉得整个鬼、整颗心都轻盈起来。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下了飞机已是丑时末刻，用我心中的小雷达感应了一会，就忘苏北所在的方向飘去。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段话来。我没有见过宏伟壮丽、金碧辉煌的阿房宫，但眼前的宫殿红墙金瓦，庄严堂皇；画栋雕梁，精美大气；殿宇楼台，高低错落。
　　想起已然变成废墟化为乌有的大明宫，心下不禁唏嘘——我曾远远望见过那高大坚固的宫墙，恢宏壮丽的宫殿。夕阳金红色的光芒铺满了飞檐斗拱，在蓝、紫、黑、翠以及孔雀绿、宝石蓝等五彩缤纷的琉璃上折射开去，恍若人间仙境，却另有一番威严的气势。
　　将手贴在微微褪了色的红墙之上，浓浓夜色中，故宫百年来沉淀下来的庄重肃穆和浓烈的沧桑感扑面而来，凝重、伤感而无奈。
　　如果墙会说话，那又会告诉我们一个个怎样的不为人知的故事？
　　正出神间，突然心底一颤，似乎能听到远远传来的几声尖叫。
　　我微微抬头望向北边，这声音好像是……大胖？
　　听着很凄惨的样子……估计是被吓惨了。
　　不过大胖他阳气足，苏北又有上次那老头子给的符在，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出不了什么幺蛾子的，反正难得来一趟，我就一边找一边慢慢观光好了。
　　我刚从墙里穿出来，森森冷气迎面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见过阴气重的，但没见过这么重的，真是强身健体、养魂育魄的绝佳胜地啊，你看，我才呆了这么一会儿，立马身心舒畅，中气十足，堪比打了一针鸡血啊！
　　这种宫门深院，也不知死过多少人，苏北他们一定是脑袋被门夹了才半夜三更跑到这种地方来吹鬼风。你瞧瞧，你瞧瞧，古木参天，荒草丛生，鬼火飘忽，高大的宫殿掩在浓重如墨的夜色中森然无比，比电视里的恐怖场景更令人毛骨悚然，可不是旅游冒险、撞鬼送命的好去处么。
　　弯腰伸臂踢腿，就在我舒展筋骨之际，迎面走来一队人，排成两列，穿着清宫剧里小太监的服饰，领头的四人提着宫灯，中间四人提着金丝楠木做的食盒，后面的四人也提着宫灯。待他们走近了我定睛一瞧，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乖乖，面色发青且瞧不清五官，脸上模糊一片，吓了我一跳。
　　看来不止人吓人会吓死人，鬼吓鬼也会吓到鬼的。
　　十二对一，明显我处在弱势，赶紧往旁边退了两步，给这些一看就不太好惹的兄弟们让个道。
　　我好像一开始就低估这里的孩子们，眼下形势不容乐观，我还是早点找到苏北他们为妙。
　　穿过一扇月亮门，拐过两座水榭，我刚从一大殿的门口飘过去，突然愣了愣，慢慢退回去，藏在一根大圆柱后面，偷偷往大殿里瞧。
　　月色惨淡，苍白的月光如冷霜铺了一地，大殿上影影绰绰站了好些人，大都是些宫女太监，站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只见一些暗色的轮廓。亮堂处跪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头低低垂着，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有些凌乱，两个腰圆膀粗的宫女扯着她的臂膀站在她身后。
　　蓦地，安静得诡异的黑暗中隐隐听到一个轻微的声响，似是茶盏碰到桌面的声音。
　　嗒嗒嗒，花盆底鞋轻击青石地面的声音，仿佛一下一下踩在人心上。暗影里走出一个宫装丽人，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妆容精致，由一个嬷嬷扶着，慢慢走到跪着的女子面前，低低笑起来，声音妩媚娇俏：“妹妹这是怎么了？这么快就撑不住了么？”
　　她微微一抬手，一个提着水桶的宫女走过来，将一大桶水泼到跪着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低低呻吟一声，慢慢醒过来。
　　宫装丽人轻笑一声，慢慢弯下腰，伸出右手抬起那女子的下巴——那两颊高高肿起，红肿的脸上布满血丝，也不知被掌掴了多少下，已然看不出本来面目。
　　“啧啧啧，可惜了云嫔妹妹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宫装丽人左手轻轻拂过那肿起的脸颊，尖尖的护甲划过，殷红的鲜血如泪水般滚落，“妹妹在等什么呢？皇上吗？”
　　她直视云嫔那双愤恨的眼眸，脸上是优雅得体的微笑：“皇上陪太后娘娘去护国寺祈福，没有半个月是回不来的，那时候，妹妹的尸骨都已经找不着了。”
　　云嫔咬着牙，任凭血流满面，硬是不吭一声。
　　“妹妹真是硬气呢，”宫装丽人轻轻叹了口气，“难怪皇上那么喜欢你……”她话锋一转，“不过，喜欢你又怎样？还不是拗不过太皇太后？还不是护不了你？你还是一样得死！”
　　她说话细声细气，声音轻柔，就像在哄一个孩子，那朱唇吐出的话语却冷如数九寒天那凝固不化的冰雪：“我本来还在想，要是妹妹肯讨饶认错的话，我也就积个德，放过妹妹……”她顿了顿，“和麟儿。”
　　云嫔的眼中有惊慌一闪而过，然随即镇定下来，又是一脸漠然。
　　宫装丽人松开手，站直身体，旁边的嬷嬷立即将一只精巧的小靴子递给她。她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啧啧称赞：“真是好看，这一针一线绣得……想来是妹妹亲手做的吧。也是，你们那边的苏绣可是天下一绝啊。”言罢，便将那鞋子往云嫔面前一扔。
　　云嫔自见到那鞋子起，面色变苍白如纸，直勾勾盯着那鞋子，使劲一挣，却没挣开身后两个宫女的钳制，不防那两个宫女得令松手，她一下重重摔在地上，却顾不得自身的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将那鞋子抓在手里，细细看了一遍，然后紧紧握住，禁不住整个人颤抖起来。
　　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在那丽人面前跪好，一寸一寸弯下腰低下头去，顿首于地，叩首声清晰可闻，一字一字咬牙道：“千错万错，都是妹妹一个人的错，请皇后娘娘高抬贵手放过麟儿，妹妹、妹妹愿意带着麟儿出宫远走，从此不再出现在皇上面前！”
　　“哦？”皇后居高临下看着她，“想来妹妹是真的知错了？”
　　“真的知错了。”没有一丝犹豫，云嫔又一个重重叩首，“以前是妹妹不知好歹，都是妹妹不好，请娘娘放我们娘俩一条生路！”
　　“也罢。”皇后弯了弯嘴角，仿佛很满意她的回答，“既然妹妹知错了，那本宫就将麟儿还给你，希望妹妹以此为戒。”
　　“是、是……”云嫔抬了抬头，见她面上眼底是一派温和的笑意，眼里闪过一丝希冀，连着叩了三个响头，“多谢、多谢娘娘，多谢娘娘，民女以后定不会再出现在皇上面前了……”
　　有宫女领命将云嫔的孩子抱了过来，云嫔回头见着，连忙起身迎过去，从宫女手里抢过孩子，紧紧抱住：“麟儿……我的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