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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前尘一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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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前尘一忆
平安路107号,岘匿迷谷风铃店。
半夜快十二点半,有人咚咚的从楼梯跑上来。
夜色静悄,更深露重。什么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的放大,惶惶然,和着心跳与喘息,像午夜里一场惊悸的梦寐。一下接一下,敲击着心脏。
那声音走得匆忙、慌乱而没有节奏,却在楼梯的拐角处,陡然又静住了。
谈无欲扶着楼梯的扶手,定住了身形。他从撂下电话,便急急地跑过来,一路上几乎没有多想什么。此刻到了慕医生家,抬起头就能看到二楼的卧室门,奶白色的漆,隔绝着光线,无声无息的。
于是整个人反倒一下子冷静下来。
静下来,就什么都容易想起来。眼前分明不过是几步远的距离,却叫人怔然的无所适从。
碍在这里算什么呢,他低着头,默然盯着自己的脚尖。
岘匿迷谷和无欲天的构造大致相似,都是两层的独栋小楼,木质的楼梯,楼道里很大的一扇落地窗。月色透过玻璃照在深色的地板上,水纹一样漫上来,洇成一片朦胧的青白色,浮浮的透着凉气。
这样踌躇着顿在原地,面前的那扇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头转出个人影,看到他,倒像是一下子高兴起来。
“小谈。”
他胸腔里莫名沉了口气,然后慢慢地走上去:“药师。”
站在门口的男人穿着杏黄色的丝质衬衫,浅色的长裤,一张面庞生的极是秀气。卧室的灯光透过门缝斜在他身上,一半明一半暗,现出脸颊边上弯弯折折一道弧,非但不减风采,倒显得绰约又风流。正是风铃店的大老板慕少艾慕医生。
“你来的刚好。”慕医生顿了顿,手指着房门,轻声说:“素还真在里面。”
他轻叹了口气:“我知道。”
“他一个人晕倒在港口那边,”慕医生端详似的看着他,声音放得很低,“羽仔正好从那里经过,就把他带了回来。”
他只觉得心口猛的一揪:“那他……”
“脑震荡。还有一些外伤。好在不算严重,只是现在还要卧床休息。”
“素还真的事情……这两天小报上闹得沸沸扬扬,我也听说了一些。他那么一个人,惹下麻烦也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慕医生侧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起来,“那天会在无欲天看到他。”
他点点头,忽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又紧紧闭上了嘴。
“不进去看看?”慕医生想了想,又道,“一时半会的,他大约还醒不过来。”
“……”他略迟疑,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内心深处还在隐约抗拒着,不愿意见到素还真虚弱的样子。
“想什么呢,”这样傻愣着,没留神肩膀被人轻轻推了一把,慕医生的声音似乎还带着丝笑意,“进去吧。”
他几乎是被推攮进去,下一秒,房门“咯嗒”从身后关上了。
一室静谧。
无声地吁了口气,他抬起眼。卧室的光线并不十分明朗,大约是为了不影响睡眠,只留着床头一盏台灯。浅绿色的灯罩,光线是很柔和的鹅黄色,淡淡地扫在墙面上,把空气都染上了层氤氲。
房间的布置简单而清雅,有大盆的绿萝草和凤尾竹,绿意茵茵的,床的位置靠墙。素还真平躺着,枕头略高,浅蓝色的格纹薄被盖在胸口的位置,随着呼吸,微微的起伏。
他缓缓地走过去,床头摆着一张藤椅,大约是慕医生刚刚坐过的地方。他略拘束地坐下来,小心不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垂下眼,视线里就是素还真闭着眼的模样。
好像昨天夜里,也是这样切近的,去看他的睡颜。
但是,和昨夜不一样。素还真额头缠了一圈纱布,看不到伤口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他脸色显得很苍白,嘴唇没有血色,唇角微下撇,抿成一线。
谈无欲看着看着,起初还有一些不自在,到后来便越发自然。好像再闭上眼,脑海里能一笔一笔,勾勒出他的样子来。
素还真的性情虽不好欺负,却天生有一副好好先生的样貌,眉眼温和,不富有攻击性。此刻灯光轻暖,把他的容颜晕染得愈发柔和,阴影相叠,像蒙上了层薄雾。让人误以为,他只是在沉睡。
沉睡在一个安然的梦境里。而那梦里可有谁?
他就这么低着头,又瞥见素还真的右手从被子的边缘滑露出来。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干燥,指甲修的很干净,五个圆圆的弧形。
那是一双他十分熟悉的手,很有力,也很有担当。危难的时候,可以托起一切沉重的东西。
他沉默了一下,轻轻握住那只手,帮素还真重又塞进被子里。
四周还是那么安静。听得到床头柜上那只猫咪闹钟滴滴嗒嗒走动的声音,听得到呼吸与心跳的声音,稳定,和缓,律动规律,不知道是素还真的,还是他自己的。就在这样的静默中,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他看到素还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先是微微蹙起了眉心,然后睫毛抖动,最后亮起来的是那一双漆黑的瞳孔,深沉,无涯,望不到尽处。
他几乎可以确定,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因放松下来而泄露出的表情,一个不落,都收进了素还真的眼睛里。
“……素还真。”默然相对了良久,他终于醒悟过来,讪讪别开眼,半天只憋出一句,“你怎么这么逊。”
那人却没有回音。
再回头,才看到那人依旧皱着眉,惺忪一副困惑的模样:“那个,你是……”
开玩笑的吗开玩笑的吧……一时间,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用力拽了一下,狠狠的一坠。
而那双黑眼睛却在瞧见他面部变化的下一瞬,弯出笑意绵绵:“师弟,别急,我逗你的呢。”
他腾地站起来:“素还真!”
“师弟,”素还真轻轻笑了一声,嗓音压得很低,似乎是受伤的缘故,发不出多高的音量:“你放心。我忘了谁,也不会忘记你。”
“你!”他蓦然觉得脸颊发烫,那热气一直烧到耳根底下,不自觉的,让声音也跟着小下去,“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证明你精神还旺健得很。”
“托师弟的福嘛。对了,这里是……”素还真用目光打量了下周围,“慕医生的家?”
“是……你怎么知道?”
“羽仔来的时候,心里模模糊糊的,还有一点意识。”
他瞪着素还真:“难怪常言说,祸害留千年。”想了想,又忽然道:“素还真,你转过去。”
素还真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忙咳嗽了两声:“没什么好看的。”
“转过去。”
素还真看着他,见他硬着声气,眼神里不容置疑,便知道没有抗争的余地,于是叹了口气,一点点挪动着,很缓慢地翻过身。
他没再吭气,凑过去掀开被子,再小心地掀开素还真的衣襟。
素还真出门前穿的是一件白衬衫,那么一通惨烈的架打下来,早就不成样子。慕医生便帮他换了一件干净宽松的睡衣,柔软,纯棉,有助于保护伤口。
台灯的光线并不透亮,看什么都嫌黯淡。然而他一眼望过去,却依然觉得心惊肉跳。
其实伤口不多,但伤得重。一条一指宽的淤血横在后背,肿得很高,通红里还透着青紫,泛着血丝。应该是被硬物狠狠砸下去而留的痕迹。虽然已经敷过了伤药,看上去还是咧着嘴,狰狞万分。
他沉默着,半晌,轻声道:“疼吗?”
“还好。”素还真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像是麻掉了,没有感觉。”
“这是瘀伤,过两天,你就知道厉害了。”
他帮素还真翻过身,再细细地掖好被子,问:“他们几个人?”
素还真笑了一声:“没仔细数,其实要不是有人从背后偷袭,倒也能应付得过来。”
“你好大的胆子,”没来由的,他又觉得恼火起来,“嫌命不够大?单刀赴会?这样才显得你是孤胆英雄?!”
“师弟……”灯影里,他看不清素还真的表情,似乎是苦笑了一下,又似乎是没有,“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像是粹不及防被人噎住了喉咙,他骤然怔住。
素还真说话一贯不温不火,素还真行事一向谨小慎微。所以,从相识到现在,他极少见到素还真说这样的话,露出这样的表情——
那么的固执,那么的无奈,却又那么的……寂寞。
就好像是在寒冬季节,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雪地上,天上雪花冉冉而落,耳边风声呼啸,而举目四顾,却俱是白茫茫的一片。
……是他固有的印象在作祟,总觉得素还真会呼风唤雨,素还真能化险为夷,而无所不能的素还真,亦不会有这样孤立无援的时候。
然而他不曾想到的是,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记忆,是因为——那时候,日还有月,素还真的身边,还有一个谈无欲。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呢?
“师弟,你在想什么?”寂夜里,素还真的声音静静地响起,温润而清和。
他摇摇头。
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上衣的衣角被他绞在手心里,攥出了细微的汗意,然后下一秒,他听到素还真低沉的叹息。
“我明白,这些年来,你心里的芥蒂。”
他眼里蓦地微微一动。
像是没有发现他的情绪波动,素还真平平淡淡地接着说:“其实,当年欧阳上智的那件案子……”
“怪只怪,那时候——你我都太年轻。”
太年轻,也太过聪明。以至于当局者迷,兜兜转转走到最后,七窍玲珑心竟都变成了稀里又糊涂。
该怎样解释曾经的那些纠葛?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亦无法再去评断是非。
只有光阴照旧,日升月落,往事沉淀下来,模糊了岁月,恍惚了年华。于是再没有谁对谁错,谁是谁非——
唯一该庆幸的是,时过境迁,蓦然回首,身边依然有一个你。
“所以,师弟,放下吧。”
——放下吧。
夜半时分,一切都好像裹进了黑色的幕帐里,听什么都不明晰。遥遥的,飘渺的,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破空而来,挟着风雷,震在人的耳膜里嗡嗡的响。
他匆忙埋下头,眼底深处,忽然就有了热意。
……
“无欲,你为什么要插手这件案子?”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管!”
……
“素还真!今天我便和你下个赌注,如果这件案子我胜了,从今往后,你我就分道扬镳,你最好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那,如果是我胜了呢?”
“如果你胜了,那么我谈无欲就此离开,一生再不踏进律师界!”
“……好。我答应你。”
……
什么时候许下的谶言?
什么时候闯下的祸愆?
因果干戈早已是昨日旧梦,每每陷入回忆,别的都不明晰,只依稀记得似乎是在那一年的初春。他与素还真相对而立,窗外阳光明媚,他心里却是冷得如三九天的寒冰,漠漠的没有温度,再尖利的利器刺过去,也无知无觉。
他无法欺骗自己,对素还真的恨意,不是来自法庭上的争锋相对,也不是源于自幼的骄矜好强。那个春日里,他所有的爱憎都被凝结在亲耳听到素还真说“好”的那一刻——
红尘冷暗,热春光一阵冰凉。
从此,参商不相见。
日月不同天。
……
“无欲。”
他抬起头,看着素还真,用目光止住了那人要说的话:“你什么也不用说。”
你什么也不用说。因为,我什么都明白。
一念清静,烈焰成池。
不知是否是错觉,那一刹那,他看到素还真的眼里,亦是深深一动。
“哎呀呀,素闲人醒了吗?”
正相对怔然着,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轻快的声音。
他回过头,只见房门被推开一半,转着根烟斗的慕医生懒懒斜靠在门框上,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还没到年底扫黄打非呢,怎么就被下了黑手?”
“药师,”素还真微微一笑,倒没有半点不自在的样子,“药师好会说话。”
“呼呼,还会斗嘴,证明没有被一棍子敲傻。真是可喜可贺。”慕医生满意地晃晃烟斗,再笑眯眯转过身,“小谈,你陪我到楼下取一些药棉和酒精吧。这一晚上,还足够折腾。”
他答应了一声,跟着走出去。
慕少艾慕医生,当年和他们是L大同届校友,医学院的高材生,只是念的是法医学。法医这一门,整日里和尸体打交道,外人听了就觉得发憷。其实对技术的要求极高,非得医道数理样样精通。而这些方面,慕少艾都是个中翘楚。于是毕业以后便直接被招进了L市警局。在警局的几年里,也是靠一身本事,接连帮着警界破获了多起大案。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无往不利的慕医生,在警局干了好几年后,竟转职跑到平安路,与人合伙开了一家风铃店。身边还带回来一个半大小孩,长着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嘴唇裂成三瓣,活像摇着尾巴的虎斑猫。
“有人说过,像我这样的人,就适合坐在风铃店里,吃着菱角噎死,或者淡看风铃茫茫而死,别的死法,还真是不适合老人家我。”
某个阳光温煦的午后,提起从前的风雨,永远是满不在乎模样的慕医生坐在风铃底下,眼睛不知望向何处,悠悠然似有远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不愿意提起的过去。而好朋友之间,很多时候,只需信任,毋需多言。
“药师,等天亮了,麻烦你帮忙联系一下琉璃报业的屈世途,告诉他素还真的情况。”
站在楼梯上,谈无欲低声道。
“好。”整理着手中的纱布,慕医生笑了笑,“小谈,以后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尽管说出来好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
“对了,素还真的那件案子,是不是很难办?”
“开庭期就是十天后,北辰集团现下还没有破绽。”他摇摇头,“但是,事情总有转机。没有人可以一手遮天。”
慕医生皱起眉:“那么现在,有线索吗?”
他想了想,淡淡道:“昨天临走的时候,素还真把手机留在了无欲天。”
“他的手机保存了很多信息。其中有一条最有价值——”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过了半天,只在喉咙里冷笑了一声:
“他的通讯记录上,最后一个号码的主人,就是北辰元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