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抄》尹华铃

4、琴解语·四

　　作贼这种事情需要经验，私闯民宅这种事情未必不需要一点天分。还不到半夜就鬼鬼祟祟地摸到别人窗子下面的黑影之间，正在进行意义不明的对话。
　　“为什么我们非要爬窗户不可？”
　　“因为这对我有特殊意义。”
　　“……”黑影中的女性思索了一会，仰头神情天真地反问，“难道是因为当年曾经试图爬墙结果被人家坚贞不屈地丢出来的缘故吗？”
　　“……不要说出来呀！”
　　面对哀叹她丝毫没有反省之意，反倒理直气壮回答：“妖怪之所以是妖怪，就是因为会做这些讨人厌的事情啊。包括说实话在内。”
　　可怕的是妖怪讨人厌的地方并不只有这些而已。思维方式与人类完全不同的他们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那根本不是可以预见到的未来。不知道哪一点更让人头痛，是他们的恶劣，还是他们的捉摸不定。
　　刘艺他们家说高不算高，不过区区九层而已，万一遇上停电，走楼梯一口气爬上去也不是难事，可从外面上去对一般人而言几乎像个笑话，也只是对一般人而言。
　　虞嫣背着巨大包裹，却一点不受妨碍地攀着外墙向上爬，姿态轻盈，犹如色彩艳丽的壁虎。
　　男人像在虚空中抓住绳子，身子几乎不动，被看不见的力量拉着冲天而起，稳稳停在紧闭的窗户外面，用空闲的那只手敲一敲玻璃，推开。女孩子从他身旁轻巧地滑进去，腰身似乎可以折成任何诡异角度。
　　“你为什么不直接在墙上画电梯呢？”
　　“运动对你有好处。”
　　“真无情。”她嘟着嘴，撒娇。
　　虽然他们两位永远不可能达成一致意见，至少在行动时却始终保持着一致步调。这也算是另类的同伴关系。
　　“我们现在应该是在……”虞嫣在漆黑的房间里四下张望，根本不在乎有没有点灯。
　　“应该是老奶奶的卧室。”
　　以妖怪的好眼力可以看清楚老旧的红木大床，大衣柜的穿衣镜上了一层朦胧水气直映得人影似鬼魅，漆掉得差不多的斑驳琴盒，旧办公桌样式的书桌，低矮茶几蒙着手织桌布，墙上挂了老照片和崭新的全家福，一大家子人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白发老人，全都在笑，满画面都是白牙。妖怪侧着头看了又看，转身对道士感叹：“我每次看到全家福都有种想哭的感觉。”
　　“为什么？”
　　“要记住这么一大帮人，得费多大劲啊。”
　　必须承认，刘艺是很称职的主妇，且不说房间地板亮得像上了蜡，连红木家具上花纹繁复的细微处也都擦得纤尘不染。虞嫣嘴里啧啧有声，用手指到处试探，那鬼祟神情明显不怀好意。
　　道士在镜子前面好整以暇地看她转来转去，问：“你在干什么？”
　　她从上摸到下最后趴到柜子底，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人家好奇啊，说不定哪里藏着灰尘。”
　　“……走吧，快点把琴还回去。”不管相识多久，要完全理解妖怪的心理，大概还是太困难了。
　　“咦？可是……”
　　再让她折腾下去恐怕到天亮都不肯挪窝，于是男人直接把女子拖起来，拎走。她个子虽然小，但不是纤瘦型的身材，何况背上还背着大大的包裹，男人拎她却好像随便抓着什么小动物，开门，穿过走廊，如入无人之境。
　　然后她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好奇怪哦。”
　　道士停下脚步，看着她：“哪里奇怪？”
　　“因为道士突然变亲切了。你没有把琴怎么样已经很难得，结果居然特地把她送回家，这件事怎么想都觉得有古怪。”
　　他沉默了足有半分钟之久。“基本上，我是个有爱心的人，救人救妖都一样。”
　　“如果是美青年或者美少年的话，你会很开心的施以援手，这个我知道。”
　　“确切地说，我喜欢陶醉在自己是救苦救难的活神仙的感觉里，不一定要美人。”说出这样奇怪的话，此人也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虞嫣很配合地拍手笑道：“好可爱的自恋狂啊。”
　　结果口无遮拦不记后果的妖怪被道士一把丢在地上：“我只是喜欢道德上的优越感。”
　　“直接后果还是表现得就像个自恋狂。”她一点也不接受教训地嘀嘀咕咕，“难怪坚持做捉妖道士……”
　　“哼哼。”他冷笑，“你总算还记得我是捉妖道士么？”
　　所谓的捉妖道士就等于是妖怪最大的天敌，当等式迅速在虞嫣脑海里成形时，“气节”这个词似乎并不存在于她的认知里，这个看起来像女人的妖怪异常乖巧地拍拍衣服自己站好，低头认错，语气沉痛，“是我不好，我知道错了，请你原谅我。”
　　什么叫有口无心，看她就知道了。
　　“那好。”道士也完全不介意，“你还记得上回的房间吧？把琴放回琴盒里，记得把符撕回来。”
　　“咦？你还要去哪里？”
　　“我有个场子要赶，你办完事自己回家去。”
　　她拉拉他的袖子，做楚楚可怜状：“我也要去。”
　　“不准跟来。”他知道这只妖怪的好奇心足够分成一百人份，如果不明确拒绝，还不知她会做到什么地步，转身以指为笔在墙上画了个门形，他的手指仿佛真的沾了墨水，在粉墙上留下几条墨色线条如门框，里面的部分隐约透出微光，一明一灭。他走进去，仿佛墙是奶油做的，然后门框和光就都消失了，只留下女孩子独自嘟着嘴，气鼓鼓的样子像刚被捞出水的河豚。
　　“什么嘛，每次要去做有趣的事情就把人家丢下。而且，我就知道你可以在墙上画电梯啦！故意让人家爬墙……过分的道士！”
　　目前的情况是，在妖怪和道士充满了冷笑话和吐槽的拉锯战中，道士扳回一局。
　　虞嫣回家的时候道士居然赶在她前面，大概是听到她上楼的声音还来帮她开了门，她一低头从他身边穿过去，蹲在茶几面前手撑着下巴，看代替了琴摆在那里的东西。
　　那是小小的三足青瓷香炉，式样仿的是青铜器，因着瓷器本身材质的关系，线条要柔和得多，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可爱，三只圆滚滚的足底下都细细地上了釉，专为弹琴时焚香而制，为的是不伤琴身的漆。
　　“妾闻志士不饮盗泉水。”她若无其事地瞟过来，眼神还一荡一荡地暗送秋波，含情脉脉，“不晓得道士喝不喝？这个香炉……从前没见过耶……”
　　下一秒钟直接就呲牙了，变脸速度确实属于妖怪级别，“说！是不是你把琴的香炉偷来了？”
　　道士泰然处之，甚至还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很有爱抚宠物猫的架势。
　　“它早就被刘艺的二哥拿走了，这是分给他的遗产，怎么能说是琴的香炉？如果不拿回来，不晓得下次会是什么东西靠它成精化怪，我讨厌麻烦，不如一开始解决后患。”
　　“可是老奶奶明明说了要留给琴的……”她开始支支吾吾，大概是注意到理亏，妖怪是不属于人的世界的，就算和什么人有了联系，等那个人不在了，妖怪和人世的羁绊就又断了。香炉是老奶奶的遗物，可没人知道她曾经答应一个幼小的妖怪，要把香炉留下。就算有人知道又如何？
　　算了，大概琴已经不需要这种东西了。希望她能坚持住，不再哭，慢慢成形，慢慢成熟，变成有趣的妖怪。那过程，也是相当有意思的。

　　那之后，事实上只是个很无聊的普通清晨而已，虞嫣刚走到小区门口，就听见一声亲切的呼唤。
　　“哎呀，小虞啊！”
　　“啊，张，张大妈……”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有说教癖的人在她的生命中存在那道士一个就已经很足够了，实在无须再多下去，否则她迟早要精神崩溃。然而这泣血的心声很显然并没有传达出去，居委会主任并兼任调解委员会主任的张大妈已经带着例行公事般的和蔼笑容冲出那一堆正努力闲话中的三姑六婆，一伸胳膊，把决心装作没听见只顾低头赶路的虞嫣拦下来。
　　“上班去？”大妈温柔地瞅着虞嫣，那眼光里“我已经知道全部事情”的满满自信让她直接打了个机灵。
　　“是，是啊。”她一紧张就结巴。
　　“最近还好吧？”
　　“挺好的，天气也挺好，我们身体都挺好的，真的，没骗您。”
　　“有句话大妈得跟你说啊，你别不爱听，年轻人啊，不要太冲动，勺子哪有不碰碗边的呢？有什么委屈你尽管跟大妈说，别闷在心里，啊？”慈爱的大妈拉住她的手，又捏又揉，“你看，这丫头最近瘦了吧……”于是大妈和大婶们好象得到了号令似的一起凑了过来，对她上下其手，拉拉她新做的翠色唐装说这颜色多鲜艳呀多显皮肤白啊，摸摸她头上的簪子说哎呀小姑娘怎么就盘头呢看起来多老气，又或者捉住她的手腕惊叫一声哟骨架小真看不出来原来身上挺有肉的嘛。
　　其实，我最近又胖了三斤。原本就比普通人体态丰腴的小个子妖怪叹着气，忧伤地把目光从大妈们肩上投射出去，向着远方，看那白云飘飘青空悠悠都市的车水马龙，随后眼前一亮，笑容里也带了献媚的意味：“啊，太好了，道……亲爱的~这边这边。”
　　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总带着说不出的奇怪神态，好象随时都会化成仙鹤随风飞舞的男人，正以超然世外的风度漫步而来。
　　趁她们的注意力一瞬间被吸引过去，虞嫣费尽全力才争脱魔掌，跳到道士后面，只露个脑袋大微笑：“张大妈，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我是无辜的。”
　　把茫然无知的男人丢给那群如狼似虎的欧巴桑，不管结局会如何，然后这个妖怪，全无良心地逃掉了。

　　“……啊！小虞，你打算干什么！给我回来！”

　　晴空之下，惨叫声可以飘得很远呢。

　　琴解语·完
　　（真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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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应该做个总结的样子呢……呃，我很久没写剧情和形式相对完整的文了，所以在写的过程中其实我不断地想逃跑，然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总之，应该会如我说的那样成为系列吧，让我开始写第二个故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