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路深似海》苏州河

2、湿了那些我们无知的年少

　　【贰】

　　火车在夜里奔跑,经过墨绿的田野和偏僻的村庄。星辰般的灯火散落在各处,微弱得如同植物的呼吸。车厢里也是黑暗的,与窗外的风景融成一体,乘客都陷入了梦乡,那些粗犷的呼噜声也被巨大的轰轰声所淹没。
　　我在陌生的床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里陈绮贞的嗓音听起来好像是午夜的幽灵,渗入了我灵魂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寸骨头。
　　海珊,海珊。
　　有个声音穿越荒凉的黑夜呼唤我。
　　嗯我拔掉耳塞轻轻回应着。
　　纪藤羽从上面爬了下来,凑到我耳边说：睡不着吗
　　嗯。我点点头。
　　嘘。你起来。纪藤羽牵住了我的手,示意我尽量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把别人弄醒。
　　我穿好了鞋,任由他牵着我在行驶的火车上走动。
　　我们来到一节没有人的车厢里,从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火车的轮子和铁轨。风速很快,吹乱了我披在肩上的头发。无论我怎么努力也理不好。
　　他看着我的样子,轻轻笑起来：你的样子很恐怖,像女鬼贞子。
　　我用鞋子踢了他一脚,他并不闪躲。突然换了一种深沉的语调说：海珊,你后悔跟我回来吗
　　笑容瞬间凝固了,我把视线投到未知的远方。安静地说：不后悔。
　　既然他们不无法给予我更多的爱,我们的离开也许是最佳的选择。如果不能四个人相亲相爱,那么就两个人相濡以沫吧。而且我也不喜欢那片异国的土地,这里是我的故乡,我要回到这里继续我的生活。我想此后我和他们除了物质上的联系也许再也没有什么牵连了。骨子里流淌的还是他们的血，却已经像进入了冰河世纪没有了温度。
　　那么就好。纪藤羽深深呼了一口气。

　　三年前，父母因为生意越做越大，赚了很多钱，把我们带到日本，那个离中国还不算太远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因为语言的障碍，很少和人交流。后来报读了日语班，加上耳闻目染，日语也渐渐说得流利起来。只是在异乡，终觉得不如生活在自己的祖国。我不知道为什么父母选择了在这里安家置业，但是我极不喜欢这里。虽然春天富士山下的樱花开得很美好，虽然这里的人也都长得一副友善的样子。但是只要想起那些日本入侵中国的历史，就有种异常的厌恶感，常常在某个时刻突然非常地想回去。醒来总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种恐怖感一直困扰着我的神经。
　　在日本的那些年，我认识了绘里，她是我唯一的朋友。笑起来会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精致得像是瓷娃娃。但是做起事却是风风火火的，比那些矫情做作的女生优秀很多。初到学校的时候，都是她在照顾我。只要有人欺负我，她总是义不容辞地为我挺身而出。从来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看不起我们中国人，她还要我用汉语教她读我的名字。
　　我经常跑去她家做作业，她妈妈是个很传统的日本妇女。见到我总是很亲热地招呼我，给我们弄很多好吃的甜品。我只能在心里安静地羡慕。
　　其实绘里对我家里的情况也有个大概的了解。虽然我不经常对她提起。我的心里总有一道墙，是别人无法跨越的。和爸爸妈妈多年的隔阂，让我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地骄傲。在他们眼里，大概以为金钱才是对幸福的全部诠释吧。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想去追究这种观念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既然他们选择放开了我的手，让我自己走，那我只好独自勇敢起走下去。
　　至少，纪藤羽会陪着我。人间的亲情至此，我就别无所求了。我想，比起那些孤儿院的孩子，我是幸福的。我过得丰衣足食，住在装修得精致的房子里。世界一定还会有比我更惨的人，这样想我就不再去埋怨了。
　　人被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再怎么绝望也必须坚强起来。
　　一个人也要清醒坚决地走下去。

　　就在一个月前，纪藤羽对我说他要回到中国,问我回不回去。我想了一晚,然后回答他：那么就回吧。爸妈说,我们会尊重你们的决定。
　　我和纪藤羽去学校办了退学手续,告别同学。最后一天我们去了北海道,在那里看了很多风景吃了很多美食。似乎在留恋什么，最终还是选择离开。
　　我们搭飞机回到广州，然后转乘火车到青城。甚至没有时间静下来认真想过这个决定对我们会意味着什么。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勇往直前。我不是一个人孤身奋战,无论怎样我都还有纪藤羽陪在我身边。
　　妹，我们一定会过得更好的。
　　纪藤羽摸摸了我的头。
　　嗯。我轻轻地回应一声。看着窗外迅速掠过的一切,天空不再那么黑暗,露出黎明前的暗蓝色,沉睡中的村庄即将苏醒,寂寞的长夜即将过去。在黑夜被晨光淹没之前,回到我们最初的地方重新开始。
　　纪藤羽紧紧握住我的手,目光中的坚定和手掌心的温暖让我有了勇气。就算我们被全世界抛弃,至少还有你陪我身边。陪着我花落花开，云舒云卷。有你在的地方，无论是那么荒凉，也总会找到光找到出口的。
　　哥。如果你以后爱上了另一个女子,也不要将我抛弃。因为我除了你一无所有。
　　傻瓜。你是哥的宝贝,怎么会舍得不要你。
　　那么我们来拉拉勾好不好。
　　嗯。
　　两根葱白的手指交绕在一起,像是一对孪生兄弟。
　　拉勾勾,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小狗。
　　我们进行了神圣而庄严的仪式,然后我就满足了放心了。对着纪藤羽咯咯地笑。

　　许久没有人住的房子,尘埃可以任意居留。我们小时候住的房子,已经荒废了好几年了。盖着家具的白布上都铺满了灰尘,像是历经沧桑的老人,苟且存息。钥匙是从大伯娘那里拿回来的,是我以前挂在脖子上的那串,钥匙扣上的小叮铛还在,但是表层的染料已经剥落了不少,露出一层白色。花盆里的花也因为长期没有人照料也枯萎得只有风干的梗。
　　我们花了一天的时间把屋子打扫干净,还是睡在各自以前的房间里。我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都是这些年来我最珍贵的东西以及一些平常穿着的衣服。柜子里没有带走的东西还在,满满的都是小时候的回忆，沾满了灰尘的霉味。
　　躺在床上却也没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了。其实不是它变陌生了,是我长大了而已。
　　屋子比以前更加安静了,妈再也不会跳出来骂我是“蠢蛋”了。深夜里，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发呆，心里特别害怕这种如同无人之境的寂静。
　　我抱着枕头去敲纪藤羽的房门。
　　怎么了他睁不开的眼睛半朦胧看着穿着一身蓝色睡衣还抱着一个大枕头的我。
　　我想跟你睡,一个人睡不着。
　　哈我们长这么大了怎么还能睡在一起啊。
　　那你睡地板我睡床。
　　……
　　那晚我们什么都没说,他在地上铺了一张席子，盖着一张单薄的被子。我们在黑夜里静默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我知道他睡得不好,我也是。鼻子里满是灰尘的味道，酸酸的。眼泪默默地沿着脸缓慢往下流，湿了枕头，湿了那些我们无知的年少。

　　去大伯娘家拿钥匙的时候,她胖了不少。整个身子臃肿得很厉害,脸上明显有了岁月的痕迹，这与我妈很不同。我妈是那种追求精致的人,很会保养,每半个月去购买一次护肤品，往美容院跑的次数比去饭馆的次数还多。脸上发现一条鱼尾纹都会大惊小怪。她经常教育我,脸和身材就是女人的全部资本。
　　大伯娘一边回房间给我们拿钥匙，一边唠叨：国外多好啊,还回来这个破地方。
　　我和纪藤羽只是尴尬地笑着，并不说什么。
　　其实我看得出,她想住进我们的那间房子。她是那种很世俗的女人，每天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所烦恼，贪一些小便宜。不像我们，过惯了优渥的生活，就觉得这些都是小事。命运所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也有不同的价值观。但是有同一个目的,就是让自己过得更好。
　　世俗也有世俗的可爱,优雅亦有优雅的辛酸。表面的风光,谁又可以看到背后的眼泪
　　我不要求我的人生有多么的轰轰烈烈,只是希望活得的每一刻都是值得的。就算不能永远快乐,但是也不要太多灾难和悲伤。因为也许我没有很大的承受力，怕背负不起。来不及飞翔就已经滑落。

　　去花市买了几盆植物回来，摆在很不起眼但是阳光可以到达的角落，我任由着它们自由生长，不做干涉。唯一的事情，就是每天清晨给它们浇一下水，叶子长的时候修剪一下。纪藤羽说：海珊，你就像是一种绿色的植物，也许是一株绿藤。
　　我是绿藤，那么你是窗台，我要爬着你一路生长，点缀着你。

　　新学校离家不远,骑自行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校服是深蓝色的,很宽大，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还不太习惯这种感觉。纪藤羽说我穿起来像条肥大的热带鱼淹没在浩瀚的海洋里。但是我看着纪藤羽却想不出什么词来取笑他，因为他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可以穿得很好看。
　　我们在同一所学校,但是由于初中部和高中的校区是分开的,所以我和纪藤羽并不同路。但是他每次都固执送我到了学校门口才肯转身离去。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必每次都送我。他却依然坚持不肯妥协。他说这一带很多坏学生的,要多注意点。
　　其实纪藤羽的担虑并不是多余的。青城中学虽然的市里的重点中学,除了靠自己努力考进来的品德兼优的好学生，也有花钱进来的与社会混混称兄道弟的坏学生,反正随时都可能发生各种意外。上次就看见有人持着水果刀在学校后门的那条街里打斗,听说是为了个女的。纪藤羽知道后,就不让我从后门出入了。
　　我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他说我不见棺材不流泪。……
　　跟班上的几个女生混熟了后,我就跟纪藤羽说你直接回家行了,不必特意来接我，我和我同学一起回家。他也再没有说什么了。我知道他其实很关心我，但是我有时候我也需要一点属于我自己的私人空间，我也需要有个女生和我一起说八卦逛逛街。这些，虽然纪藤羽也可以陪我做得到，却很生涩。完全没有那种小女生亲密的感觉。
　　她们都很羡慕我有个那么帅气又疼爱我的哥哥，还有几个要我帮忙送情书。我把她们写给纪藤羽的情书都撕碎了丢在垃圾桶里。也许是内心强大的占有欲在作怪，我绝不会容许有人让纪藤羽动了心，我不能与他人分享他的宠爱，而且那些女生也配不上纪藤羽。纪藤羽就是一个巨大的发光体，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别人的目光，这是他与别人不同的地方。
　　世上只有一个纪藤羽，所以我不能失去他。失去了他，我就溃不成军了。我的世界将笼罩上一层层黑色的云，永远暗无天日。
　　我常常为我的自私感到恐惧，终有一天它会强大到我根本无法控制它，它像是我血液里的一部分，可以流到我身体里的任何一处地方，占据着我的思想。

　　后来我也上了高中，依旧和纪藤羽同一所学校。他说，我去别的学校他不放心。考虑到每次回家都要自己煮饭很麻烦，于是我们就决定了住校。这样也不必来回奔跑，想家的时候，就打电话叫上纪藤羽一起回去。周末我们在菜市场买了菜才回家，纪藤羽的厨艺越来越好了。有时候小姨也会过来给我们弄一些好吃的。小姨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也和我们走得比较近，她没有爸妈那么冷漠，我们都很喜欢她，像是个大孩子。小姨做饭的时候，我和纪藤羽就在旁边帮忙，纪藤羽还跟着小姨学厨艺，小姨笑着说：时间过得真快啊，纪藤羽和海珊都长大了啊，都能自己做饭了。
　　我听着这句话时特别难过，我们都是在时光不知不觉的流逝中悄然长大成人。昨天我们还是穿着公主裙玩荡秋千的幼稚园小孩，一转眼就成为半明媚半忧伤的少男少女。从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长成为满怀心事的小大人。我依旧很怀念那时候的自己，可以为了一根棒棒糖高兴一天，可以为了老师的一句赞美而得意忘形。因为年轻，有太多的理由去疯狂，有太多的借口去爱去恨一个人。而不是像是现在，历经沧海千帆之后，把一切都看得风轻云淡。
　　其实我很羡慕林熹薇，虽然她家并不富裕，但是至少可以一家人在一起守着一座小房子，和和睦睦过日子。我们家的家境还算不错，但是一家四口却分隔两地，遥遥相望。
　　我们总是这样，喜欢脚踩着自己的幸福，去仰望别人的幸福。
　　所以我经常去林熹薇家，她爸妈都很喜欢我，待我很好，但是总有一种疏离的热情。林熹薇总是向我抱怨她爸妈对我太好了，比对她还要好。我却说：林熹薇，你知道我有那么羡慕你吗，你有那么疼爱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一直把你视如掌上明珠，但是我爸妈却对我不闻不问。
　　霎那间就有眼泪要掉下来，我总是这样。说到亲情，就免不了心酸，心酸了就想掉眼泪。我总在梦中把我那个惨淡的童年反复回味千百次，每天清晨醒来，都会摸到枕边的一滩泪水。不能说我的童年是不幸的，但是因为缺乏爱而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变成单调的黑白。我眼睁睁地看着同学在自己的爸妈怀里撒娇，然后看着身边空落落的位置。我没有对爸妈撒过一次娇，一次也没有。他们出现的时候总让我如见洪水猛兽，避之不及。见不着，心里却又很想念。

　　自从纪藤羽走进这个家，我开始渐渐有了可以依赖的肩膀。最初我用恶毒的目光看着他，他却回以我温柔的微笑。令我时常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一抹邪恶的笑，是不是我的幻觉。因为天生缺乏安全感，所以对任何人都充满的防备。
　　但是他一直像是亲生哥哥照顾着我，在我难过的时候，拉我进他温暖的怀里；在我快乐的时候，和我一起疯狂。我想要的，他都会尽量满足我。我固执不叫他哥，只是因为我恨他分享了我原来就不多的爱。但是我没有发觉，在他到来之后，我得到的以前更多了。父母偶尔的关怀，早就成为例行公事般带着面无表情的冷漠。而纪藤羽却像是一个真正的亲人，在我左右分担我的一切。
　　他说：是你让我有了留下来的冲动。

　　记忆倒带回到七岁的那年。
　　在爸妈外出公干的那天，还是九岁的纪藤羽在客厅摔东西。我看着他一边摔一边流着眼泪叫妈妈，就突然觉得他很可怜。我知道，他叫的不是领养他的妈妈，而是那个把他生出来的妈妈。被抛弃的小孩都特别可怜，但是他们要的绝不是别人施舍的同情，而是真心的关怀。
　　爸妈回来的时候，看到一屋子狼藉的家物，和因为摔得太累了而坐在地上的纪藤羽，问他是谁把东西打破的。没想到他那么干脆就承认了是他干的“好事”。
　　而我始终像是个局外人，站在隔岸看着他玩火。我想当时他是想离开的，不然他不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他和我一样都很明白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虽然当时我们还很年幼，但是并不是一无所知。
　　也许是他厌倦了留在这里，也许是他用这种方式发泄他对命运的不满。
　　爸妈当时就气得要把他送回孤儿院，但我哀求他们不要送他回去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之前我却巴不得他早一天被赶出去这个家。我看着这个穿着白衬衣的少年，晶莹的泪珠挂在脸上，有种透明的澄澈感。我发现原来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恨他，反而开始心疼他眼中的忧伤。
　　最后爸妈同意了他留下来，也许他们是在可怜我，也许是在可怜纪藤羽。我和他的命运是注定要交缠在一起的。我发现我竟然习惯了他的存在。
　　因为那样，纪藤羽开始对我特别好。而爸妈却不像以前那么关心他了。终究是从孤儿院走出来的孩子，就算到了新的家庭，也同样贫穷到一无所有，像是被贴上了标签，下了咒语。没有爱，世界就是一片荒凉的沙漠。我们是沙漠中两粒卑微的沙子，以为风会把我们带出这里，却发现，沙漠的尽头还是沙漠。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以这样孤独的姿势治疗伤痕。命运赐予我们的一切，如同鞭子将我们抽得遍体鳞伤。我们无力去反抗，却也没有屈服。因为心中还有期望，舍不得就这样甘心沦落为宿命的奴隶。只要有风的时刻，就有逃出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