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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夜探 ...

  •   沈襄再醒来,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他闭着眼睛,朦朦胧胧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似乎是踏在楼板上的声音。一时听到有人低声问话:“身上的热退净了么?”

      “差不多了。”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声音回答,“先生说,伤口也开始长新肉了。”

      “嗯,小心点伺候,除了你,不要让其他人进来。我现在去书房,有什么事到那儿找我。先生这些日子两边忙活,劳乏得厉害,别轻易骚扰他。”

      “是。”

      接着是衣衫悉悉簌簌的声音,似乎那人走到了床前。沈襄睁开眼睛,正俯身审视他的周彦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笑骂道:“小兔崽子,原来早醒了,吓人一跳。”

      沈襄转着眼珠打量四周,迷茫地问:“这是哪儿?”

      那个回话的女孩子走过来,笑吟吟地说道:“这是北京瑾宁侯府。你已经昏迷了十几天,烧得吓死人,阿弥陀佛,总算是醒过来了。想喝水吗?”

      沈襄见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俏丽白净,声音清脆,心中大起好感,点点头嗫嚅道:“谢谢姐姐。”

      女孩子回身斟了一杯茶,扶起沈襄喂他喝水,笑道:“啊呀,姐姐两字不敢当,我只是个丫头,还是叫我嫣红吧。”

      沈襄就着她的手把一杯茶贪婪地喝净,喘口气躺回床上,瞥见周彦倚在床头看着他笑,立刻沉下脸,把头转到一边。

      周彦拍拍他的面颊对嫣红说:“这小子,还挺记仇!如果不是公子,你这会儿早被人锉骨扬灰了。冒着风险救下你,不感激倒也罢了,你倒好,竟敢啐他?”

      嫣红笑着推开周彦,“行了行了,他刚醒,你就罗罗嗦嗦这么一大篇,你被公子打了十板的事怎么不说?快走吧,那边等着你呢。”

      周彦边下楼梯边笑道:“那十板我记着,早晚会和这小子算帐。”

      沈襄见他离开,才打点起精神打量周围。发现自己果然是在楼上,一色的红松木地板,三间房只用紫檀木屏风做了间隔,半旧的檀木家具,中间一道蓝色帷幕挑起,是屋内唯一的铺张,整个房间显得轩敞而不落俗套。

      嫣红见他双目炯炯地望着帐顶,轻轻笑道:“想什么呢?看上去人小鬼大的。已经十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你饿不饿?”

      沈襄咬咬嘴唇问道:““刚才说的那十板是怎么回事?”
      嫣红“噗哧”一声乐了:“原来你惦记这个呢!放心,借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笑得抑止不住,“沈公子,你的面子还真大,周彦打娘胎里出来,还没受过这样的责罚呢!”

      沈襄看她笑起来色如春晓,顿时觉得心口空得没着没落,慌忙转开目光,低声说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嫣红却笑而不答,给他掖掖被角,轻声道:“你刚好了点,还是多休息。我就在外间候着,有事你叫我。”

      沈襄见她要离开,一把拉住她的衣袖道:“姐姐,你别走。”

      “你还真会磨人。” 嫣红抽回手轻啐一声笑道,“等我把针线活拿过来陪你。” 随即从外间端了一个盛满各色丝线的盒子进来。

      沈襄见盒子的最上面放着一个做了一半的荷包,“咦”了一声探起身,伸长脖子去看。

      那个荷包的做工异常精致,深蓝色的缎面上,并未象坊间流行的那样绣着花鸟虫鱼,而是用白色的丝线绣了两句诗:“借问梅花何处落,从风一夜满关山。”

      那首诗的上半阙是:雪尽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戌楼间。他看了嫣红一眼:“原来姐姐也喜欢高适的诗。”

      嫣红的脸微微一红:“这是高适的诗么?我并不知道,只是在公子练字的时候看到,很喜欢这两句。”

      听到公子两字,沈襄忽然失了兴致,立刻想起自己的处境,躺回去闭上眼睛。嫣红以为他累了,也不再说话,房间内顿时寂然无声,只能偶尔听到木炭燃烧时的噼啪声。

      这个情景,让沈襄既熟悉又陌生。以前在家时,母亲也是这样,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守着他兄弟三人读书。从他兄弟三人入狱,已经有半年了,一直没有母亲的消息。想起冤死的父亲和屈死的兄弟,他的心里又酸又苦,两行眼泪悄悄从眼角滚落。

      父亲曾在家书中评价过曹懿,说他“聪敏睿达,少年天才,惜乎攀附权贵,大节已亏。”他这样处心积虑地安置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襄细细回想那天情景,却越想越糊涂,索性撂开了,自己已经落到这样的田地,还能坏到哪儿去?最坏也不过一个死字。这么想着,心里一宽,竟觉得肚子咕咕叫起来。

      周彦回到书房,见曹懿正和方先生坐着说话,便蹑手蹑脚走进去。

      曹懿看见了只微微点头,示意他坐下,仍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倭寇一旦来犯,往往连舰数百,蔽海而至,纵横来往,如入无人之境。七省滨海数千里,竟同时告警,官军四处疲于奔命,却捉襟见肘。虽然还有俞大猷这样的老将杀敌海上,狠挫了倭寇的气焰,可这水来土挡、兵来将挡的办法,终不是长久之计。”

      方先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一件半旧的青布长衫,颌下几绺长须,颇有些仙风道骨。他是老侯爷十几年的朋友,也是曹懿的启蒙恩师,虽然满腹经纶,却一直没有出仕。曹懿一向以师礼待他,府中上下皆称为“先生”。

      方先生用火筷子拨着火盆里的炭,半天没有说话。沉吟了良久方开口道:“倭寇之患之所以数十年连绵不绝,并非全因为倭寇彪悍贪婪,我朝亦有几点心腹之患,这几处祸端不除,想要海防平靖,实在是难于登天。”

      曹懿点头道:“先生不妨说说看。”

      方先生伸出手掌,每说一条便搬下一个指头,“第一,卫所军的兵士均来自北方,不惯水战;南方沟渠纵横,不利驱逐,旱地的阵法竟无一可用;第二,倭患之烈,始于禁海,如果一意痛剿,激起贼寇死斗之心,贼更难平;第三,沿海祸患虽称倭寇,其实真正倭人只占十之二三。本地海盗为其首领,间谍探子密布境内,敌在暗,我在明;”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接着道,“这第四点,实在令人可气可叹。倭寇侵害的是山东、浙江、江南、福建诸省,本该同仇敌忾,共同御敌,可惜彼此之间却相互戒备,甚至互相拆台。”

      “先生真是运筹于千里之外,一语切中要害。” 曹懿一脸惊异,“我在浙江这一年,冷眼旁观,先生所说的四条,竟是一条不差。”

      “这四条,只是结果,并非原因。”方先生长叹一声,“倭患起自嘉靖二年的通贡之役,论起根源,终究不过一个利字,实在是一言难尽啊。如果朝廷坚持海禁,只怕将来倭患会愈演愈烈。”

      曹懿低头吹去茶碗中的浮沫,笑容无奈:“这些事一旦要改变起来,颇耗费心力,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奏效。去年还仰仗着前任赵文华在内阁那里斡旋,十月他因罪去职,兵部户部忽然间多了诸多牵制,百般刁难。军饷钱粮稍有迟误,那些总兵、参将就鼓噪不已。为讨皇上的欢心,前线又不能断了捷报。这个军务提督,竟是个几头受气的角色。”

      方先生看看他苍白疲倦的面孔,一脸忧色道:“公子这次回京,也有十来天了,我旁边瞧着,进宫见驾,兵部述职,会见官员,还要批复浙江转来的公文,竟无一刻得闲,每天睡不了几个时辰。我估摸着在浙江,情景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身子秉性就弱,又有个旧病根儿,却这么不吝惜自己。”

      曹懿苦笑一声垂下眼睛,眼圈有点微微泛红。这一年在浙江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从浙江巡抚阮鄂到浙直总督胡宗宪,皆是十几年宦海里滚出来的老油条,哪里会把这个资历甚浅的年轻钦差看在眼里?不过是看着严嵩的面子,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虚与委蛇,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手脚。而六部官员,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一个打点不到,关键时候他就能抽你的底火。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维持到今天的局面。

      方先生这时才发现周彦站在旁边,遂起身拍拍他的肩膀道:“周彦来了,怎么不坐下说话?”

      周彦咧嘴一笑:“先生,您没瞧见,公子如今见我还是板着脸,我还是小心点好。还有,您老若是真的心疼我,千万甭让我坐。”方先生这才想起那十板子的事,不禁失笑。

      曹懿却没有笑,只是望着手里的茶杯出了会神,方才转头问周彦:“他醒了吗?看着怎么样?”

      周彦忙站直了正一正脸色,垂手肃然答道:“气色还好。就是一时半会的,他心里恐怕还拧不过这个劲儿。”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曹懿绷不住笑了一下,很快又敛去笑容问道:“见到沈夫人了?”

      “是,我在城南租了一套小院子,已经帮着沈夫人搬过去了。沈夫人让我带话,她明白公子的一番苦心,母子相见,不急在这一时。”

      “人带来了?”

      周彦指指外面:“早来了,在后面候着呢。”

      曹懿这才点点头,对方先生说道:“沈襄才十三岁,一夜之间遭遇剧变,先没了父亲,又亲眼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杖下,他还能把持住,神智纹丝不乱,确实不是个一般的孩子。”

      方先生摇摇头叹道:“一手操办沈练案字的两个严党亲信,宣府巡按御史路楷迁升五品卿寺,总督杨顺一子荫封锦衣卫千户。已经得尽了好处,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三个孩子?”

      曹懿目光一冷:“当初我也想不明白。前日与人闲谈,才解了谜团。说起这个杨顺,竟是因为路楷提升,心中不满,认为自己没有讨得严世藩足够的欢心,所以才演了杖毙这出戏。如今杨某已经进京待选了。有人看着眼红,又盯上了沈襄,打算原样炮制。”

      周彦忍不住插嘴道:“那……收留沈襄,会不会得罪了小丞相?”

      曹懿看看他,眼中尽是一片揶揄之色,“你怕了?逞强出头做英雄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害怕?”

      周彦尴尬地低头笑笑,没有言语。

      “放心,这不是小丞相的手笔,只是有人想讨好他。可惜这个人心智不够,如今弄得处处皆是破绽,哪里还敢自己往枪头上撞,等着那帮御史们参他?”

      方先生诧异地问:“什么是小丞相?你们两个说话越来越古怪。”

      周彦嬉皮笑脸地说道:“先生难道没有听说过,严太师每回入值西内,几乎数日不出,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皇上用来斋醮的青词。所有朝务都交给了严公子。六部有事请裁,太师均对之曰:‘何不与小儿商榷”,或者‘待我与东楼商议’。如今是严氏父子双双名震天下,京师才有大丞相小丞相的说法。”

      方先生大笑:“大丞相小丞相?这些人也真想的出来。”

      曹懿咳了一声道:“家法有云,不得妄议国事,周彦你是不是又忘了?”

      周彦背着他向方先生做了个鬼脸,“先生您都看到了?”

      方先生笑着摇摇头道:“世藩为人虽然贪得无厌,可也是天资聪颖,有真才实学的人。”

      曹懿点头表示同意:“他自小就博闻强记,任何公文均可过目不忘,起草的青词典雅端丽。平日皇上批出来的手谕,语句艰涩,别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只有他揣摩得真切,酌情奏答,竟然条条附和上意。严家父子能够十几年恩宠不衰,并不是一味只靠奴颜媚上。” 他说着起身扶起方先生,“先生,我们一起去看看,您也见识见识那孩子的一张利嘴。”

      嫣红正端了碗银耳羹,用小匙一口一口喂着沈襄,见曹懿、方先生和周彦陆续进来,连忙放下碗站了起来。

      方先生看了看沈襄的脸色,又扶起左手切了切脉,含笑道:“果然是年轻,恢复得真快。”

      曹懿在他额头上试试温度,“还好,那些伤实在是凶险,幸亏熬过来了。”

      沈襄却一把拨开他的手,“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曹懿并未在意,只笑了笑对周彦说:“你把小桃带进来。”

      沈襄闻言霍地睁开眼睛,果然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怯生生地走进来,竟真的是服侍母亲的婢女小桃。他几乎是光着脚跳下床,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小桃?”

      小桃浑身哆嗦着抬起头,看见沈襄立在她的面前,双目中立刻储满了眼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抱着他的腿放声痛哭:“二少爷,您真的还活着……”

      沈襄弯腰扶着她,激动得几乎口齿不清:“小桃,你怎么会在这儿?夫人呢?”

      小桃哭得几乎说不出话:“夫人……得到大少爷和三少爷的死讯,就病倒了,又听说你也……夫人她……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沈襄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目光发直,眼睛却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

      曹懿向周彦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到外间。曹懿手指敲着桌子,沉吟半晌才道:“这个丫头年纪太小了,沈夫人那里另派几个妥当人过去伺候。从今天起,沈襄这个名字要彻底消失,就改名――端砚吧,让他去书房伺候笔墨。”

      周彦咧咧嘴,屋里的哭声让他心里沉重,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又把个红炭团儿塞给我,这小子天生就是一根犟筋,让他改名做家仆?”他朝天翻了个白眼,“公子,你让我生个孩子可能还容易些。”

      一向四平八稳的曹懿,忽然有些急躁:“他根本就不信任我,否则还用劳你的驾?一个大活人藏在府里,这是唯一保全他的办法。”

      周彦急忙举起双手,一脸无奈状:“好,我去说我去说,你别上火,我不想一个月挨两次板子。”

      曹懿板着脸转身下楼,忽然想起一事,又停下脚步:“还有一件事交给你。昨天严府送来帖子,老太太二月十三八十大寿。南书房还存着一幅梁师闵的《芦汀密雪图》,你取了亲自去趟严府,说我过完正月启程去浙江,不能亲自拜寿,以此聊表存心。”

      方先生从里面慢慢踱出来,听到最后一句话,接口道:“你这次回来,至今还没登过严府的门,恐怕说不过去。”

      曹懿听了冷笑一声道:“严府门外每天的轿子能排出两里地,溜须拍马的人,不缺我一个。他举荐我做这个提督钦差,不过是念着爹当年弹劾过仇鸾的那点情分,拿我做个棋子,去挤兑赵文华。我办事得力,他在皇上跟前也面上有光。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彼此敷衍着过得去也就罢了。难道让我去学仇鸾和赵文华,赶着严太师叫爹?”

      仇鸾早年间是严嵩的义子,靠着严嵩的提携一路爬到京营大将军的位置,开始与严嵩争宠,变为严嵩的政敌。曹老侯爷曾弹劾仇鸾渎职养寇,导致北部边境屡遭鞑靼部落的骚扰。

      曹懿的前任赵文华,也被严嵩认为义子。在浙期间,因“柘林大捷”和浙直总督张经争功不成,上疏弹劾张经,诬陷张经身为闽人,与海寇多属同乡,所以徇情不发,养寇失机。此案最终共株连一百多人,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总兵汤克宽等九人以通倭冒功之罪,尽拟处死,严嵩捎带着把弹劾自己的兵部武选司杨继盛也纳入此案,一并西市处斩。

      而赵文华因抗倭有功,升任工部尚书,并加封太子少保。圣眷之下,开始不把严嵩放在眼里。严嵩心里便存了芥蒂要拔掉这颗眼中钉,恰好此时松江大败的消息传入北京。原来张经死后,继任总督杨宜能力威望远逊张经,沿海的倭害因此更加猖獗,这一仗指挥以下的将官战死20余人,士兵死了上千人。

      嘉靖揽疏大怒,严嵩趁机推荐向嘉靖推荐兵部员外郎曹懿,称赞他自幼颇娴军事,可提督浙闽军务,再下江南,嘉靖对此并无异议,在票拟上朱批了同意二字。

      曹懿赴任不过半年,倭寇的嚣张气焰便略见平息,宫中立刻传出中旨,命赵文华督建正阳门楼,限两日完工。结果限期一到,门楼只建成一半。赵文华随即被削职为民,回籍休养,却在途中病死异乡。严嵩总算出尽心中一口恶气。

      方先生见他又提起这段旧事,一时也是无言。曹懿一脸愠怒,竟拂袖而去。

      周彦冲方先生笑笑:“外头的话,早已传得不堪入耳,为这个他几次气得饭都吃不下,却象吃了火药,逢哪儿炸哪儿。先生您甭介意,还是离他远点儿,少招惹为妙。

      方先生望着曹懿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直到走进东花厅,曹懿的心情才略微平复,有点后悔刚才的言辞。他自幼被教育的是喜怒不形于色,最近却是屡屡失态。

      东花厅原是一座建在水面上的抱厦。老侯爷在世时,只是用来夏季邻水垂钓,取其凉意,后来改做曹懿处理公务的地方。

      这间东书房几乎是侯府的禁地,除了周彦和方先生可以自由出入,其余家人未经允许不得轻易踏入一步。书房内的布置很简单,最醒目的装饰,是西墙上挂着的一幅东南海域图。

      他就对着这副地图,皱着眉头坐了一下午,几乎没有改变过姿势。直到大门负责司阍的家人在门外唤了一声: “公子。”他才惊觉抬头,发现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也许是坐得太久,站起身时竟然一阵天旋地转,扶着桌子好一阵才站稳,扬声问道:“什么事?”

      “徐大人来访。”

      曹懿手中的笔几乎失手落地,他一步跨出房间,问道:“谁?”

      “徐阶徐太傅。”

      曹懿定定神,随即平静地吩咐:“带徐大人到客厅,我换了衣服就过去。”家人答应着去了。

      他在暮色里静静坐了一会儿,嘴角忽然溢出一丝笑意,那笑意越扩越大,却充满了嘲讽之意。

      太子太傅徐阶负手站在客厅的一副中堂前,正看得出神。

      这位朝中地位仅次于严嵩的武英殿大学士,虽然个子不高,但面目疏朗清秀,浑身上下显得干净利落,极易给人好感。他身上还穿着全套的朝服,显然刚从宫里出来。

      那幅中堂是一张大写意的泼墨山水,崇山峻岭间隐现着迤逦的万里长城,旁边一副对联,却是一笔酣畅淋漓的狂草:“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笑道:“小侯爷这笔字,秀丽中颇见风骨,银钩铁划,竟隐隐带了风雷之声。”

      曹懿笑着拱手:“徐世伯谬赞了。这是小侄在大同闲来无事写着自娱,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两人叙了宾主坐下,曹懿从家人手中接过茶盏亲自奉上,笑道:“早就说到府上拜望世伯,可是事务缠身,实在匀不出时间。请世伯多体谅些小侄。”

      徐阶已有六七年未见过曹懿,当下好奇地打量着他。曹懿穿了一件淡青色的银鼠夹袍,满头黑发只用一顶细银缂丝冠束在头顶,握着茶杯的手指修长白皙,皮肤细腻得近乎透明。

      徐阶想起来自前线的那些传说,实在难以想象这样柔弱的一个人,如何冒着流矢箭雨,在千军万马前发号施令。

      两人寒暄了一阵边塞风物,提到老侯爷,徐阶喟然叹道:“最后一次见到老侯爷,还是六年前,没想到昔日一别竟成仙人永隔。”

      曹懿的神色也有些黯然,勉强笑道:“家父临去前,还惦记着世伯,屡次提起世伯立朝有相度,器量深沉,实为一朝栋梁之才。”

      对这种言不由衷的奉承话,徐阶显然已经习惯了,他只是叹息一声道:“当日弹劾仇鸾,若非老侯爷在圣前曲意保全,我恐怕早已墓如拱木。”

      曹懿抬起眼睛看看徐阶,没有立刻回话,心里却立刻有了警觉之意。

      曹老侯爷曹霈和徐阶弹劾仇鸾,是严嵩和仇鸾交恶之前的事,因为严嵩的百般维护,仇鸾得以安然无恙。徐阶却为此事被嘉靖痛骂,曹霈盛怒之下辞官归里。

      仇鸾罪发,是在徐阶擢升东阁大学士后,密疏嘉靖,历数咸宁侯仇鸾的罪状,这才引得嘉靖下旨彻查。而严嵩此时已和仇鸾翻脸,虽恨仇鸾恩将仇报,但仇鸾当时是嘉靖跟前的红人,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仇鸾获罪,严嵩不免暗自庆幸,念着徐阶逐渐在嘉靖跟前得宠,正准备以仇鸾涉罪徐阶,却从内臣嘴里打听到,仇鸾伏法乃徐阶引发,只能作罢。

      这段往事中的恩怨纠缠,竟是笔扯不清的烂帐。徐阶如今身为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此刻在他的府邸门房中,不知有多少官员正等着他接见。若没有重要的事,决没有这份闲情逸致来侯府叙旧。

      曹懿在心中猜测着徐阶的来意,脸上依然挂着客气的笑容。

      徐阶见他神色忽然疏离,知道自己切入正题过于急切,让这个心思玲珑的小侯爷起了戒心。索性轻轻一笑,打开天窗完全摊牌:“实不相瞒,老夫今日来,是奉了圣意。北寇南倭,两害并存,军费开支浩繁,一直是皇上的两块心病。皇上今日的意思,关于浙闽海事的折子,如有必要,小侯爷可用奏本形式密疏直进,不必经通政司转递。”

      曹懿放下手中的茶杯,表情显得颇为意外。

      自嘉靖二十一年的宫婢谋逆案后,嘉靖皇帝死里逃生,从此潜心修道,已缀朝十五年。各部每天以本部的名义呈送奏事“提本”,由通政司统一送往内阁,首辅严嵩作主裁定票拟,并编成结略呈上御览。而以个人名义呈送的“奏本”,可由呈奏者本人送至会极门,管门太监接收后直接送至御前,这是只有部分京官才有的特权。

      密疏直进,则意味着可绕开严嵩,直入大内。前些日子见驾,嘉靖除了温言嘉许,并未有其他言语,这么重大的事,今日却由徐阶微服转达。他转着心思,缓缓打着官腔道:“请世伯转呈皇上,蒙皇上厚爱,曹懿必将殚精竭虑,以抱陛恩。”

      徐阶端起茶杯,一笑起身:“世侄既有此言,老夫已可面圣交差。府中还有要事,这就告辞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明代倭患的成因。
    “倭”一般就是指日本人,但这样的定义用在明代的倭寇身上是不合适的。据《明史 日本传》记载,明代所谓的倭寇中,真正的日本人估计不超过十之二三,其余十之七八都是中国人,特别是闽浙一带的海盗,往往打扮成倭人的样子来冒充。所以倭寇一词是对在中国与朝鲜沿海进行走私与劫掠的日本人的统称。如果倭寇中只有日本人的话,实际上是不足为患的,因为人地生疏,对明军的布防又不明虚实,但一旦有中国人参与其中,形势就完全改变。行劫江湖的中国海盗与日本倭寇勾结,并 为之向导,联合向明朝沿海地区频频进犯,造成了十分严重的“海患”。他们所到之处,焚烧民舍,掳掠财物,北起辽东半岛,山东,南抵福建。浙江。广东,“滨海之区,无岁不被其害”。
    中国人参与倭寇队伍烧杀抢掠,与明朝的海禁政策有直接关系。大批在海岛上的居民被迫迁回内地,政府又禁止沿海居民与外人做生意,这样导致了大量沿海居民生计困难,铤而走险做起了中日间的走私贸易工作。为抗拒明政府的稽查,同时应付走私集团之间的争斗和兼并,不得不自组帮派,自行武装。当时中国沿海武备日益废驰,当他们偶尔发现抢劫的利益竟然比走私还丰厚时,这类行为便越来越普遍,规模越来越大,最终形成了缠绵百年的倭寇之患。
    太师、太傅与太保
    前面五章中陆续出现了“太保”、“太师”“太傅”等封衔,略作解释。
    据《明史-志第四十九》中记载,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隶属正一品,少师、少傅、少保为三孤,隶属从一品。无定员,无专授。
    明初设公孤之位,委重臣协理天子、平衡阴阳,责权重大。宣宗朝后,公孤皆成为虚衔,仅为勋戚文武大臣加官、赠官之用,就是我前面提到的胡萝卜政策。纵观明朝二百七十年,几乎没有文臣生前能够得到加封三公的荣誉,只有死后追赠。嘉靖二年曾下旨加封大学士杨廷和为太傅,杨坚辞不受。唯一的异数是万历朝的张居正,万历九年加太傅,十年加太师,但张居正在生封太师九天后,即溘然长逝。
    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并从一品;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并正二品。此六衔初设,原意为辅导太子道德、规悔太子过失的目的。自成祖之后,终明一世,皆为虚衔,与太子再无半分瓜葛。
    因此文中严嵩的太师、徐阶的太傅以及赵文华的少保,皆为太子太师、太傅、少保,与三公无关。
    注一:东楼为严世藩的号。
    注二:青词就是祈祷时用来拍神仙马屁的骈文,以朱砂写在青藤纸上,因此得名。夏言、严嵩、徐阶等人起家,皆是靠出色的青词先讨得嘉靖的欢心,才一步步走上权力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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