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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七章 筹饷 ...

  •   烟波搂位于杭州城的西南,临近西湖,周围一带粉墙碧瓦,郁郁丛篁中拥着一座飞檐画壁的二层小楼,正中匾额上题着“太白醉仙”四个字。

      杭州城内有名的富商几乎都汇集在烟雨楼,二楼撤掉了所有分隔的屏风,正中摆了七张八仙桌,已坐满了人。这些人平日虽各据一方,相互之间却互通声气彼此照应。接到请贴,个人心里都明镜一样,知道这场筵席另有文章。但看那请贴上郑重其事地盖着军务提督曹懿和浙直总督胡宗宪的私印,竟是隆重异常,虽然心里揣着不安,还是依着时辰按时出席。胡宗宪在杭州四年,早已被人熟悉,而传说中的年轻钦差,平日一向深居简出,很多人怀着好奇的心思等着得见真颜。

      当气质沉静的青年提督含笑步入厅堂时,席间众人有刹那间的目眩神迷。窗外此刻是阳光和煦的正午,他雪白的衣衫却似隐隐散发着冷月的清辉。

      先期到达的胡宗宪和杭州知府张应礼见他进来,立刻站起身迎接,众人已经“唿”地跪下一片,乱糟糟一片声音道:“草民给侯爷请安!”

      曹懿一面往上首走,一面笑道:“免礼免礼,都起来请坐。今儿是私宴,请大家见面叙叙话,千万不要拘束。” 一路走过,他的眼光已经迅速扫过五六张桌子,在几张比较特别的面孔上特意多停留了片刻。

      众人安席坐了,便把他往首座上让,曹懿还要推辞,胡宗宪已经强按他坐下,和张应礼一左一右陪坐在下首,一手执杯,笑容可掬道:“诸位,宗宪来浙已有四年,与诸位相处虽久,却从未设筵请过客。今个儿借了钦差大人的东风,咱们聚着痛乐一次,诸公一定要尽兴才是。这头一杯咱们先干了,遥祝圣上万福万寿!”说完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不敢怠慢,一片衣衫悉簌之声,尽皆跟着饮了。

      “这第二杯,敬咱们的小侯爷。”胡宗宪为曹懿满斟一杯,笑道:“小侯爷虽然年轻,可处事虑世的细密周详,非身在其中之人不能知悉,这一年,替咱们两浙在皇上面前担待了多少,诸位不清楚,我胡宗宪清楚。你们有谁见过这样的钦差,每次都冒着流矢箭雨,在前线亲自戎服督师?”他笑嘻嘻地举起杯子,“为了小候爷的福寿安康,我们再干了!”

      他说话的腔调和平日迥然不同,有点刻意的放浪形骸,曹懿一向不喜这种场合,也就由得胡宗宪周旋,他的注意力还在那几个形色异常的人身上。听到这么连篇累牍地夸奖自己,只能回过神笑着举举杯道:“曹懿何德何能,哪里担得起胡大人这些话?这都是仰仗皇上宏图远虑,诸君精忠诚忱,大家齐心协力,才可共御外寇。我们共勉就是了。”说着和众人一同举杯饮尽。

      “我来杭州前陛辞,”胡宗宪笑着再为同桌的其他人一一斟满,“皇上叮嘱再三,杭州是抗倭的重枢之地。兄弟才疏德浅,又不愿辜负皇上的深恩,果真遇了难处,只能仰仗在座诸公的帮衬。” 他向下首陪坐的两名杭州富商举杯致意了一下,“林公,魏公,这第三杯酒,兄弟就自己饮了。”

      曹懿这才知道下首坐着的,是杭州城的首富林承恩与魏铮。林承恩是个四十多岁面色白净的中年人,眼神精明中透着一股沉郁,魏铮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这两人看着虽然毫不起眼,但是杭州城内的大部分富商,却唯两人马首是瞻。尤其是林承恩,与布政司以及巡抚衙门过从极密,和其它官员的私交也都不错,魏铮则是严世藩的谪党罗龙文的拜把兄弟和儿女亲家。两人听到胡宗宪最后一段话,顿时变了脸色,周围的空气霎时变得凝滞冰冷。

      “咱们不吃枯酒。”胡宗宪见众人都垮了脸,马上转了话题轻笑道:“席间怎能无乐助兴?兄弟今日请到的可是怡情阁的头牌,来来来……”他拍了两下手掌,后厢影屏后忽然笙簧齐鸣弦管应和,凝固的气氛立刻又活跃起来,不少人面露惊喜之色,交头接耳的嗡嗡声不绝于耳。

      看到曹懿一脸迷惑,胡宗宪凑近了低声笑道:“怡情阁的翡翠是杭州青楼的头一份,色艺双绝,又骄傲得紧,极难请到的。” 曹懿斜靠在椅中,只是笑着点点头,却显得意兴阑珊。

      一曲奏毕两厢寂然,接着檀板轻轻一响,缥缈的笛声悠然托起一个宛转的声音,“云雨期一枕南柯,破镜分钗,对酒当歌……”曹懿只听了两句,已如五雷轰顶,蓦然坐直身子,这竟是父亲的一首《折桂令》。曹老候爷虽然文采焕然,在礼部专司谕敕之事,但于此道并不热衷,偶尔填几阙散曲,也只限在朋友间流传。这支曲子,还是十七年前悼念亡妻的旧作。

      席间一片沉寂,只有翡翠清越的声音一字字吐出至真至笃的思念:“想驿路风烟,马头风月,雁底关河。往日个殷勤访我,近新来憔悴因他。淡却双蛾,哭损秋波。台候如何,忘了人呵。”清音袅袅令人心飞神越,笛声缕缕不绝如泣如诉,曹懿的眼前渐渐已是一片模糊。

      胡宗宪一直留意着他的表情,见他脸上充满悲伤迷惘之色,知道目的已达到,侧过脸和身边的师爷徐渭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各自一笑。

      昨日校场上血淋淋的一幕,让胡宗宪着实感激曹懿。虽然提督府日前已出具正式公文至各府衙门,以一并处置为名,将兵士扰民案卷尽数扣下。但这种事情,一向是纸保不住火,上传的渠道甚多,早晚有一天还是会通过州府、布政司或按察司辗转流入京城。校兵前他与俞大猷商议,希望一次绝除后患,俞大猷却坚持事出有因,断然不肯大开杀戒,由于他在官兵中威信极高,胡宗宪虽然恼怒至极,却也不便摆出上司的身份当众翻脸。曹懿横插进来的一出辕门正纪,无意间竟然替他摆平了所有难题。回府后与师爷商议,如何才能亲近这位油盐不进的小候爷,徐渭便出示了这首小令,笑言今日可投石问路,是否软肋,一试便知。

      曹懿低下头,借着热茶袅袅上升的热气,尽力平静了一下心情。胡宗宪陪着小心布了几箸菜放在他面前,笑道:“这里的厨师擅长淮扬菜,这道大煮干丝虽然家常,却味道特别,值得一试。”

      曹懿这才发现席面上全部是淮扬菜系中的名菜。曹家祖籍扬州,虽在京城居住多年,府中的厨师依然是扬州本地人。胡宗宪竟连这种小事都考虑得如此周到。想起吏部档案中对胡宗宪早年考绩的记载,年轻时豪爽不羁的侠义县令,官场中磨砺了二十年,却变得如此恭谨小心,曲意奉承。难怪柘林冒功一案中,原浙直总督、浙江巡抚和浙江总兵被赵文华连根剪除,唯有时任浙江巡按的胡宗宪得以幸存。看着身旁谈笑风生的胡宗宪,他的心中竟是百感交集。

      面对着满桌的佳肴,虽然十几个时辰没有进食,曹懿却没有一点胃口。只是舀起一勺鸡汤勉强尝了一口,厚腻的味道激得心口一阵强烈的恶心,他忍了一下到底没掌住,一口鸡汤尽数吐在地板上。旁边几人被惊动,立刻站了起来。沈襄扶着他的手臂,只觉得触手冰凉,忍不住心中一阵阵发紧。曹懿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茶,强压着再次翻上来的恶心,抬头微笑着说道:“没事没事,呛了一下。” 魏铮见他眼圈微红,两眼泪汪汪的,想起罗龙文提起他时暧昧的表情,心中暗笑了一声。

      跑堂上前递过热毛巾,取了抹布去擦拭桌上的油迹,眼睛却斜睨着桌子下面。借着毛巾的遮挡,曹懿的右手在桌下迅速变换了几个手势,他已明其意,神色不变地微微颔首,迅速退了下去。

      魏铮已经笑着向曹懿举起酒杯,“在下误信民间传言,一直以为曹提督是粗豪爽放的北地英杰,谁知竟是谪仙一样的人物,大有江南之风,端的是色如春晓之花。” 胡宗宪听他出言轻薄,待要开口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眼见着曹懿的脸拉了下来,此人的脾气他是见识过的,只好转过脸盘算着待会儿如何善后。

      曹懿盯着魏铮看了片刻,很想将杯中的热茶泼在那张淫亵的胖脸上,咬咬牙却挑起嘴角笑了:“我曾风闻魏公身轻似斜飞之燕,不胜仰慕。今日得见,竟是面如中秋满月,民间传说果然离谱。有幸亲睹,自当浮一大白。” 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自己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知府张应礼见两人都已是一脸寒霜,急忙出面圆场,“胡大人,翡翠姑娘既然到了,何不请出来见见?”胡宗宪低头强忍下笑意,转身向影屏后扬声道:“翡翠姑娘,在座诸公均欲一睹芳颜,劳烦芳驾移步。”

      影屏后有人低低应了一声,接着衣衫悉簌,转出一名身着素净仿宫装的女子,上身是紧俏伶俐的绣花短襦,淡绿色的披霞绰约掩映,下面系着纯白色的八幅细褶长裙,乍看平常,行动起来才能发现长裙中另有乾坤,细褶内暗藏着另一种颜色与上衣呼应。

      翡翠走至席间盈盈拜了下去,轻声道:“翡翠给三位大人请安,恭祝提督大人福寿金安。” 曹懿余怒未消,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翡翠正低头向他裣衽为礼,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只有淡淡的一点胭脂,五官清雅秀丽。他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姑娘请起。” 翡翠见他神色冷冷地漠然相对,顿时收起笑容转向胡宗宪:“胡大人,新曲已经演练完毕,是否现在献呈在座诸位?”

      “那是自然。给我三分薄面,就在外面唱吧。” 胡宗宪笑着对众人道:“难得词好曲子谱得也好,配上翡翠姑娘的声音,堪称绝调。兄弟有幸先睹,诸公但请洗耳恭听。”

      翡翠从影屏后取过一张琵琶,在绣墩上坐下,低头仔细和了和弦,纤手一抹,乐声轻起,恰如冷泉滴水,寒冽沁人,满座鸦雀无声。她这才抬起眼睛扫视了一遍全场,开口曼声唱道:“想秦宫汉阙
      ,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凭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端碑,不辨龙蛇。”

      曹懿怔怔地看着她,几乎呆住了。方才那冷冷的一瞥,似水银泻地,光华袭人。那张明净的脸上妆色清淡,远远看过去五官象隔着一层水雾,只有一双眼睛,如冬日雪霁,唯见残雪似银,冻湖如墨,黑白分明格外撩人心魄,波光潋滟间似乎盛满了西湖两岸百载干年的湖光山色。这一霎那,周围其他的声音忽然消退,变做遥远的背景。只有翡翠的歌声如雪上的冰凌,脆冷清寒,一点点刺入他的心脏。

      “天叫你富,莫太奢。没多时好天良夜。富家儿更做道你心似铁,争辜负了锦堂风月。”

      听了半阙,曹懿已明白胡宗宪的意思,眼见这些财压一方势盖官宦的富商们,一脸尴尬,欲哭无泪欲笑不能,他不动声色地维持着脸上的微笑,稳着心神继续看这场恶宴。

      “好词。”一曲完毕,胡宗宪站起身,神色肃然,“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庶人百姓,终归难逃一杯黄土。费尽心机聚敛来声色财富,百年光阴如白马过隙,到那一日,有谁能带了离开?不如生前作些功德,散财积福,上有益于国,下有益于民,远昭祖宗厚德,近追来世之福……林公,你说是么?” 他走至林承恩身边,突然停下脚步问道。

      林承恩先是吓了一跳,怔了一下才回过神,冷笑一笑道:“胡大人,有话你就直说,不用弄这些玄虚!”

      “那我就听林公一言,有话直说。”胡宗宪仰头一笑,向四周团团一揖,正色道:“诸位,朝廷遇到了难处,东南的军饷暂时供应不上,如今倭寇猖獗,浙江卫所急需重募士兵,更换军备,事关军情,急如星火,宗宪只有向诸公求援借帐,请大家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林承恩只是冷笑却不作声,魏铮看着他,一脸鄙夷之色,“胡大人,您这是明火执仗要勒索了?我问一句,要是我们不从命呢?”

      胡宗宪呵呵一笑,双手支在桌上,身子前倾,逼近他的眼睛,一字字地道:“我还真告诉你,兄弟今天唱的就是一出鸿门宴,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魏铮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道:“胡宗宪,杭州这地界,只怕还轮不到你放肆。老子想捻死谁,也不过是捻死只蚂蚁。就这烟波楼,你今天想立着出去,还要看我的兄弟们答应不答应。” 他扬手打声响指。

      席间立刻有七八个人应声站了起来,同时抽出藏在腰间的软剑,向首席一步步逼了过来。厅内一片低低的惊呼,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看似祥和的筵席,背后竟暗藏着刀光剑影。

      曹懿站起来冷冷一笑:“圣治太平,朗朗乾坤,还轮不到你来撒野。” 他手中的杯子砰然落地。化装成跑堂与酒保的亲兵,早已站在钳制这几个人的位置上,见到动手的信号,一声呐喊,电光火石之间,这些人已被尽数制住。

      曹懿眯起眼睛看着魏铮,满脸嘲弄之意,“魏先生,魏老爷子,您从海上带回来,又煞费苦心安排在席上的,应该是这几个人吧?您怎么不想想,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肤色举止明显不同,怎么瞒得过去?”

      魏铮转头看了一眼,忽然仰头狂笑:“小侯爷,你还真不含糊,可惜和我斗,还是嫩了点。”他大声说了一句话,席间众人谁也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正在惊疑,忽觉眼前阳光一暗,一片白色烟雾蓦然升起,遮蔽了众人的视线。待得白烟散尽,满堂人皆大惊失色。

      一名全身被黑色紧紧包裹的人,贴近曹懿站着,手中一柄雪亮的弯刀,纤薄冰凉的刀锋紧紧贴在曹懿的脖颈处,寒气刺激得他全身都起了颤栗。

      魏铮大笑着退回座位,“小侯爷,伊贺派高手的易容术,还算过得去吧?”

      曹懿的脑中顿时轰然一响,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明知这些富商,早年都是靠和倭寇勾结,刀口上舐血提着脑袋聚来的财富,如今要从他们身上生生剜块肉下来,自是不易。但千思万虑,还是算漏了一着,没有想到对方的人手中,居然有扶桑的忍术高手。

      他的心里起了极大的悔意,如果周彦留在此处,绝不会造成如今被人要挟的局面。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冷冷问道:“魏铮,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杀钦差却是灭门大罪。你在杭州有家有业,真为了几万两银子逼上梁山,抛下老父娇妻幼子?”

      “小侯爷,以你这样的人品,我心犹怜,杀了真是可惜。” 魏铮笑得非常不堪,“如果你逼人太甚,我也只好辣手摧花了。至于魏某的家人,不劳小候爷费心,一个消息递出去,半个时辰之内,他们就能从杭州城内消失,择日与我汇合。”

      “原来你想从这里活着出去?” 曹懿轻笑,用眼睛向胡宗宪示意。胡宗宪点点头,吩咐道:“打开所有的窗扇。” 眼看着窗户被几个亲兵一扇扇支起,厅内顿时惊叫声大做,原来四面民房的屋顶上,已布满密密麻麻的官兵,身着青衣的弓箭手,几乎是五步一个,强弓拉开,箭头的方向正对着室内,箭镞上的金属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白光。中间间插着鸟铳手,乌黑的枪口同样对着这间酒楼的二层。

      曹懿漆黑深邃的双眸静静盯着魏铮,盯得他后背直冒冷汗,“这些布置还不够的话,五里地外的半山上,还架着两门佛朗机炮,射程十五里,炮口正对着烟波楼。”

      方才还嘈杂不堪的烟波楼,忽然静了下来,人人面色惨变,翡翠虽然脸色煞白,依然镇静地退回屏风旁坐下,紧咬双唇注视着贴身而立的两个人影。

      见众人皆大惊失色,黑衣人用日语询问了几句话,魏铮阴沉着脸回了一句日语。那人顿时大怒,手中弯刀一紧,曹懿只觉得颈间一痛,刀锋已经划破了皮肤,眼见得数滴鲜红的血珠沿着刀刃慢慢滑落,落在他的白衣上,点点滴滴如盛开的梅花,令人触目惊心。

      张应礼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昏过去。朝廷钦差如果在他的地界上出了事,又是以这种方式,那简直是万死不能辞其咎。胡宗宪只觉得双腿发软,用力攥住椅背,总算维持住神色不变,上前一步厉声喝道:“魏铮,你真要把路走绝?”

      魏铮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见那人并未再下重手,这才定下神狞笑着对曹懿道:“看见没有,投鼠还要忌着玉瓶儿,你吓唬谁?一炮过来,整栋烟波楼都会被夷为平地,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这里一个侯爷,两个朝廷命官,其他人都是一介平民,谁的命更值钱?谁敢下这个命令开炮,嘿嘿……”

      曹懿忽然放声长笑,他一向是喜怒不轻易外露的一个人,此刻竟然失态,胡宗宪心里顿时一沉。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他蓦然收住笑,眼睛里依然残留着刀锋一样讥诮的笑意:“魏铮,你既不愿意善终,我也实话告诉你。调兵手谕上有我和胡总督两人的印信,授命神机营的炮手只以烟花为号。只要这厅内一有异动,外面烟花一起,任何人都回天无力。” 颈中的鲜血依然在缓缓滴落,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微笑道:“今天的杭州城内,除了烟波楼的这些兄弟,还有不少海上高手藏匿其中吧?卫所三干兵士早已将杭州城围得铁桶一样,苍蝇都飞不出去。纵然我们三人以身殉国,有这样一干人陪葬,也算值了。”

      胡宗宪眼光一闪,立刻反应过来,对着曹懿一个长揖:“东南海患是皇上的心腹之痛。所谓主忧臣辱,我们食朝廷俸禄,只能替皇上分忧,个人身家性命,与社稷安危相比,渺小不值一哂。曹提督,即使你有任何不测,宗宪也只能以国事为先;假使宗宪今日有幸苟活,定会向皇上谢罪,详陈未履保护钦差之过,是杀是剐由圣上裁决。”

      曹懿微微一笑道:“国家养士百年,仗节死义,只在今日。青史留名,万世瞻仰,在此一举。胡总督,如此多谢了!”

      魏铮看看两人,退后几步,脸上身上的肉几乎都颤动起来,颓然道:“我认栽,胡大人,你划条道出来,我遵谕认捐。”

      胡宗宪暗松了口气,沉下脸道:“今天的目的,就是为了募些军饷,放着阳关道不走,你却非要过独木桥。什么都别说,先放开小侯爷。”

      “放了可以,你先答应,决不追究今日之事!”

      胡宗宪瞄了一眼曹懿,见他脸色灰白,原来那层晶莹的颜色,不知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有点慌乱,搞不清他伤得如何,踌躇了一下方冷冷道:“魏铮,你不先发难,没人愿意走到这一步。有张大人作证,我答应你,不予追究。”

      魏铮凝视着胡宗宪道:“胡大人,我暂且相信你,在下的身家性命如今都放在你手里。” 他向黑衣人做了个手势,那人置疑着又追问了一句,魏铮点点头。弯刀倏忽不见,黑衣人迅速退开,胡宗宪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衣衫和面目泯然众人之中。这形如鬼魅的易容之术,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那股森寒的杀气一撤,曹懿才觉得被压迫许久的呼吸恢复正常,冷汗已经浸透了几层衣衫。他想坐下来,却是手脚发软,几乎动弹不得。

      胡宗宪和张应礼急忙过去察看他的伤势,见伤口只是细细的一条,并不算太深,这才松口气,扶他在椅子上坐下。曹懿看到傻站在一边的沈襄,推了他一把,“端砚,替胡总督铺纸磨墨。”

      沈襄摊开几张宣纸铺在桌上,胡宗宪提笔写下 “军饷乐捐”四个字,将笔递至魏铮的手里。

      魏铮一言不发,在上面工整写了 “魏铮捐白银十万两”的字样,然后对曹懿一躬道:“小候爷,适才多有得罪。这些人只是府中的家丁,已多年不近海事,看在罗中书的面子上,请小候爷放过他们。”

      曹懿按着颈部的伤口,语气平淡到喜怒难辨,“既然胡大人已经答应,我也不会为难你。出了这个门,我们就此井水不犯河水。唯有一件事,魏老爷子谨记,别再让我发现,有人与海寇私传情报,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望着魏铮转身离开的背影,他的眼中寒光一闪,已是杀机隐现。

      “小侯爷,你真的没事?” 张应礼看上去还是有些担心,“伤口还在流血,怎么处理一下才好?”。

      胡宗宪瞟了一眼翡翠笑道:“这里现放着半个大夫,医者父母心,翡翠姑娘今日也可成就一段悬壶济世、杏林回春的佳话。”

      翡翠顿时薄晕上脸,嗔怒地斜睨着胡宗宪:“胡大人好没意思。” 胡宗宪笑而不语,只是将手中的纸笔放在林承恩面前。翡翠犹豫了片刻终于上前施礼:“伤口确实需要止血,请曹大人原谅,允许奴家失礼冒犯。”

      曹懿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他从小师从方先生,正宗的儒学做派,讲究进退有度,凡事都有个规矩方寸,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调侃,多少有些恼怒,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作色,只能点点头。翡翠已经取出一个晶莹的瓷瓶,将其中药粉洒在一方雪白的丝帕上,覆盖住伤口,在颈部娴熟地打了个结。她柔软纤细的手指无意中触到曹懿的肌肤,清凉的体温伴着若有若无的甜香,丝丝缕缕传了过来,他的心里忽然泛起异样的感觉,半边身体居然麻痹片刻。

      见她垂着头准备退下,曹懿忽然觉得有些失落,格外留恋方才那一刻的柔腻温暖,不由自主地放软声音,微笑道:“多谢姑娘。”

      翡翠抬起眼睛看着他轻轻一笑,那双漆黑灵动的双眸,离得如此之近,眼波流转间氤氲迷离,带着令人沉溺的魔力,他心中一荡,刹那间有不知身在何处的失神。

      外面的官兵一撤,林承恩的神色又诘傲起来,盯着宣纸上尚未干透的墨迹,态度强硬地问道:“胡大人,到底是借还是捐?您要说清楚。大家一年到头奔波疲累,挣份家业也不容易,总要有个明白的交待。”

      其他席面上的富商,方才还被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呆若木鸡。听到他开口说话,又都活转过来,纷纷应合道:“林公说得极是。”

      胡宗宪气得牙痒,也只能强忍着怒火笑道:“开始我就明说了,是暂借,一旦军饷解到,第一件事就是归还诸位的欠帐。”

      林承恩冷笑道:“敢情胡大人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朝廷的银库早就被掏空了,哪儿来的钱还帐?偌大的朝廷,居然盯着我们这点家当,岂不可笑?”

      曹懿神色微变,还未开口说话,只听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道:“如果没有军队御敌,海寇来袭,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能保证,你那些银子还不是便宜了别人?”

      他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沈襄的声音,回头笑着斥道:“端砚,不得无礼。” 胡宗宪朗声一笑道:“听听,你们的见识,还不如一个孩子。林公,你是杭州一方元老,还是做个榜样出来吧。”

      林承恩苦下脸道:“就算我愿意成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已收手多年,这些年坐吃山空,早已是山穷水尽。”

      曹懿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打开摇了几下又合上,用扇骨抵着下颌,含笑看了他一会儿,神色悠然道:“看来林公的记性真的不是很好,端砚过来,” 他将手中的折扇递给沈襄,“随便念几行,帮林公回忆回忆。”

      沈襄接过折扇,扇面上密密麻麻记着的,竟象是一部帐单。他大惑不解地开口念道:“三十六年十二月初八,生丝 200,白绢 400;三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湘竹折扇 800,缂丝衣料 300;三十七年二月初三,丝绵500……” 听到此处,林承恩的脸色已是一阵青一阵白。

      曹懿摆摆手,示意沈襄停下,微笑道:“这几样物品折了现银,怎么着也值三十万两白银吧?”

      林承恩咬着牙半天没有说话,好久才开口道:“我不知道曹大人想说什么。”

      曹懿看着他笑了笑,然后对沈襄道:“把扇子交给林公。”

      “折扇的另一面是大明律关于海禁的条例,” 他注意着林承恩的神色变化,一脸揶揄,“望林公回家后两相对照,好好研习一番。”

      林承恩接过看了几眼,已是颜色惨变,垂下头呆了半晌,才低声道:“我捐8万。”

      曹懿这才一笑起身,向众人一揖道:“林公高风亮节,急公好义,堪称楷模,希望在座诸位唯林公马首是瞻。有诸公的鼎力支持,何愁海患不平?我代皇上、代朝廷、代江浙百姓谢了!”

      他转身对胡宗宪和张应礼拱拱手,“府中还有要事,辛苦两位坐陪到底,我先告辞了。”胡、张两人慌忙起身相送。

      沈襄还在低头琢磨那些数字究竟是什么意思,竟然让林承恩乖乖拿出了银子。曹懿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压低声音道:“快走。” 沈襄被带得脚步踉跄,抬头见他双颊潮红,神色痛楚,也不敢多说,打起轿帘扶他坐进去,轿夫刚要起轿,曹懿在里面低声道:“你进来!”沈襄犹豫了一下,撩起轿帘坐了进去。

      曹懿正要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可是双手发抖,竟然打了个死结,情急之下用力一抻拽断了丝绦,将荷包塞在他手里,吃力地说: “去找周彦……凭……印信撤防。”话未说完,整个人就瘫软下来。

      沈襄摸摸他的额头,已经烧得滚烫。尽管害怕得双腿发抖,还是强做镇定跳下轿子,吩咐轿夫尽快回府。他自己站在街道中间却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去哪里才能找到周彦。正在东张西望,一阵马蹄声响,街道尽头有人骑马过来,鞭稍从他头顶呼哨一声扫过。周彦勒住马笑着问道:“怎么一个人傻站在这儿?”

      沈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上前一把抱住他,眼圈都红了,“给你这个,” 他把荷包交给周彦,几乎是语无伦次,“公子说,凭印信撤防,他……他……已经回府了,彦哥,不好了……”

      周彦顿时变了脸色,翻开荷包,里面是一颗银色的提督印信,他取过印信,将荷包扔回沈襄怀里,大声道:“站着别动,我马上就回。” 沈襄这才注意到那个荷包,深蓝的底色上绣着两句诗词,白色的丝线上已经染上紫色的血迹,嫣红如花的笑靥浮现眼前,他的心中蓦然间无限惆怅。

      片刻之后,周彦已骑马返回,探身抓住沈襄的腰带,将他提在马上,风驰电掣一般向提督府奔去,路边的行人惊惶失措,纷纷躲避不迭。

  • 作者有话要说:  徐渭,初字文清,改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居士,或署田水月,山阴(今浙江省绍兴)人。天资聪颖,二十岁考取山阴秀才,然而后来连应八次乡试都名落孙山,终身不得志于功名。
    徐文长的写意花卉惊世骇俗,用笔狂放,笔墨淋漓,不拘形似,自成一家,创水墨写意画新风,与陈道复并称“青藤、白阳”,对后世的影响很大,历来被世人称道;他的书法“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被评价在同代书法名家王雅宜、文征明之上;他的杂剧《四声猿》曾得到汤显祖等人的称赞,在戏曲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后世他的拥趸者很多,比较著名的有八大山人朱耷、甘当“青藤门下走狗”的郑板桥,“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的齐白石。 
    但徐文长作为浙直总督胡宗宪的幕僚,对当时的军事、政治和经济事务多有筹划,这段历史却鲜为人知。徐文长最后的结局凄凉无比。晚年时潦倒不堪,穷困交加,在“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的境遇中结束了一生,死时身边唯有一狗与之相伴,床上连一铺席子都没有。也许只有悲剧的一生才能造就艺术的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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