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林青词

2、贰

　　夜来十七岁那年的初春，苏寒婉携着夜来秘密离开了塞南苏家。
　　当时苏家的形式已经颇为严峻了，夜来一直颇受大姐姐苏寒婉的照顾，忽然间说要将她暂时托付于卓家，夜来还没想清楚其中的含义，人已经被带走了。一路奔波，她并不多问，只是乖巧的听苏寒婉的安排。经过几日奔波，她们终于来到上林。夜来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夕阳时分。预备的水已经饮尽了，寒婉让夜来在马车上等她打水回来，一面将一个银镯套在妹妹手上。这镯子夜来认得的，镯子上有个机关，扣上了便能弹出一把锋利的小刀。
　　“你还记得怎么使这刀子罢？我记得曾爷爷曾经教过我们的。”提起逝去的曾祖父，寒婉的脸色沉了一沉“虽然卓然告诉我这片林子是很安全的，连走兽都鲜有，不过还是要以防万一。我记得这附近有水源，我很快回来。”
　　苏夜来冲她乖巧地点点头，示意她放心。
　　待她走远了，夕阳又往下沉了沉，夜来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她掀开了窗幔的一角，看到了一片淡淡的金色。她努力地在脑海里回想有关卓家所有的事情，想来想去，徘徊在脑海散不去的还是那个男子，或者称之为少年会更恰当。他面容冷峻，像一把清冷锋利的剑。后来夜来知道了他的名字，第一个联想到的是一种缺了口的玉，是一个很符合他的名字。
　　在马车上等了一阵，连马儿都没有声音，她开始有些怕了。草原上一个人也没有，四周静悄悄地，静得仿佛连春草拔节生长的声音都能听到。夜来看着愈发沉重的落日，连草原的土坡都撑不起它了，它正不断地下陷着。她下了马车，环顾四周，微冷的春风又嬉笑地旋身而过，夜来纤细的身子仿佛都要在这风中被折成两半了。
　　她看着那落日，忽然想去寻找太阳落下的地方。苏夜来是一个很少看得到太阳的人，由于自小体弱多病，窗外的风雨、霜露、日光从来都被一层薄薄的窗纸隔绝在外。她回头看了看拉着车的马，那骏马看起来疲惫极了，抓紧这休憩的空当睡着了。她再转头看向西边，鼓起了这十七年来所有的勇气迈出了第一步。
　　夜来感觉像要飞起来了一样。或许不仅仅是耳边春风逆向呼啸的声音给她的错觉，还有她心中被释放的某一种东西。其实也就是“自由”这个东西，是千千万万被养在家里的小姐们都渴望的。渴望从金丝笼中逃脱投入蓝天的怀抱，邂逅传奇浪迹天涯。但是夜来知道自己同她们不一样，她从懂事以来就明白，家中的雀儿离开了金丝笼是活不成的。她知道自己是江南柳叶下的黄鹂，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少，所以懂得知足。
　　而此刻，她却要去追逐正在坠落的光芒，就像追逐心中那道锋利的剑芒一样。此刻的她仿佛不是自己了，她是另一个苏夜来，一个似乎是有力量去追逐日月、去主宰自己命运的苏夜来。
　　忽然间，夜来好像听到了一阵兵刃交接的声响，不远不近，不大不小。她想大概是有人在比剑，但又会是谁呢？这时她又想起了那个如剑一样的少年，那个从未与她有过任何交集的少年。其实夜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只想到了他，明明他身前还有这样光芒四丈的兄长，而她偏偏只留心他，也许是因为他毫无畏惧地向她投来的一眼，便将少女惶惶不安的心带走了。
　　她觉得应该去看看，是谁在比剑。
　　自遇到他以来，夜来开始后悔。后悔幼时自己总是以身子怯弱为借口偷懒不肯和爹爹学剑法。当时觉得就算武艺再好也没有什么用处，女子最终总归是要嫁出去的，相夫教子，洗手做羹。更何况自己又身处这样一个大家族，有时自己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可如今，夜来想，若自己也拿得住那柄长剑，能在马背上飒爽驰骋，是否就能像她一样与他比剑切磋、结辔江湖、仗剑天涯呢？
　　她一直循着声音往前走，太阳已经没入西山了，夜幕披星戴月地到来，月光像温柔的手，不断地将她推过去。俄而又下起了雨。虽然同是春雨，但南边的水总是那么柔和缱绻，而塞北的雨却这么重，一滴一滴地打在夜来的脸上，竟然有一些疼。

　　“那后来……你找到了比剑的人了吗？”染漓忍不住问道。
　　“没有。”夜来慢慢地摇头，脸上浮现一丝奇怪的笑意“没有人在比剑，是我听错了。”
　　她回过头，看见天边一只低飞的鹞鹰正奋不顾身地往夕阳的方向俯冲过去，而那陷入原野深处的太阳不曾带有一瞬眷恋地蔑视它的追逐。残阳像一抹张扬绚烂的血，为它薄薄的羽翼染上壮美凄戚的色彩。她忽然觉得当年试图追逐那束即将逝去的光芒时的自己也许也是这样义无反顾、轰轰烈烈的。
　　苏夜来不由自主地往亭子外面走，沿着鹞鹰离去的方向。
　　“那时我好像走得很远了，也找不回方向。雨不断地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越下越大。你知道，我是从来没有淋过那样的冷雨的。我觉得我要死了，但我不怨，因为终于有一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了，哪怕是一条黄泉路。”

　　苏寒婉骑马顶着春雨回到马车停下的地方，身后跟着几个与她一样策马的男子，还有一辆极其精致的马车。为首的男子从后面赶上来，跳下马背，急忙想要掀开马车的帷幔，忽然想起了什么，只讪讪地退到一边，等苏寒婉来。
　　苏寒婉忍俊不禁，卓然的年纪比她还要大一点，向来是礼数周全的，此时关心则乱，竟像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般冒失。当她打开那帷幔，便笑不出来了，车里空空如也。年轻的男子眉头一蹙，对上苏寒婉着急的眼神，只好按捺自己的焦急，努力安抚她道：“这雨要越下越大，大小姐快到亭子里躲雨罢。在下会把夜……苏姑娘带回来的。”言罢，他便带着家仆们四处散开，策马而去。
　　他的语气这样笃定，苏寒婉并不怀疑。这一局布好的棋里，却出现了她从未预料的意外。眼看着雨越下越大，寒婉不由得担心，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心里祈祷卓然尽快找到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