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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忘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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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是个很奇怪的人。
奇怪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只要是琴川的人,听到“方兰生”这个名字都会露出一种奇异的笑容。
说他唠唠叨叨吧,有时候又会惜字如金,任你怎么招他惹他,他都不会吐露半个字;说他精明利落吧,却连在琴川里找只迷路的猫儿都会把自己绕进去;说他争强好胜吧,但每每远远瞧见孙奶娘都会绕路躲着她老人家……
我爹的匪夷所思之处不仅体现在他的性格多重上,还体现在交朋友上。听人说好像他年轻的时候出过远门,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所以才会认识那些奇怪的朋友。说起来,他那些朋友我倒也见过几个:总是念叨着“苏苏”的晴雪阿姨、笑起来十分和善但喜欢叫我爹“猴儿”的红玉阿姨、一身道袍喜欢背着把宝剑跑来跑去的陵越叔叔……当然还有最奇怪的一个,是个头发眉毛都雪白、面容却极为年轻的冷漠男人,我爹叫他紫胤真人。
也不知道这些人我爹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认识的,反正我每次问他的时候,他都只是笑笑,然后摸摸我的头顶,用一种特沧桑的语气说:
“铃儿还小,那些往事不提也罢了。”
哼,装什么老成、装什么跩啊?就好像我好想去什么地方似的。这天上地下,我就不信会有地方比琴川还美。更何况了,我在这里好吃好住着,才不稀罕着跑去什么地方,要不什么时候不小心把自己搭上了,可就一辈子都回不了琴川。啧啧,多可惜!
但我娘却不这么认为。你别瞧她平时待我爹和我和和善善、总是面颊含笑,还总是病恹恹的,她认真起来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我每每数落起我爹那些奇怪的癖好时,她都会毫不手软地赏我一个暴栗,然后呵斥我一声:铃儿胡闹!
其实我真不觉得我有多胡闹,因为我总觉得我爹发呆的时候、认真思考的时候、用心做着什么的时候样子有些怪怪的,甚至让我觉得自己有点被冷落。但是我娘说我是胡说八道,年纪小了什么都不懂。她笑容温存地说我爹的好,说我爹的各种优点,有好多都是我忽略掉的细节,这常常让我咋舌不已。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你上琴川的街上随便抓个人问,谁不会由衷夸一句:“方家夫妇伉俪情深、相敬如宾,真是羡煞旁人。”可让我微微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每每我娘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神情都会有些微妙。小的时候我总是看不懂我娘的那种表情,好像有点受宠若惊,但又不是。
许多年后,当我爹和我娘都离开了人世,当我自己也经历世情冷暖,我才恍然知晓,原来我娘当时的面上若有若无的神情,竟是愁意。
有丰厚的家产,有疼爱自己的丈夫,有我这样玲珑的女儿,一家三口共享世间欢乐,她到底还为什么而愁虑呢?我真的不明白。
也有人说,我爹当年云游四海何等逍遥快活,明明可以四海为家,但偏偏回来娶了我娘是因为迫于孙奶娘的威势。有时候我看着我爹面对着孙奶娘时那一脸菜色的脸,我几乎都信了这种说法,但是我娘瞧着我的眼神里却有几分谴责之意,拉着我的手柔声道:
“铃儿真傻,外人的闲话,也是信得的么?”
也是,若是女儿都不信任自己的父亲,那岂非是大大的不孝?
于是这种心情不由得淡了下去。不过毕竟有了这样的想法,便多多少少地有些在意。也是自那时起,我才注意到,当我爹一个人独处时,总喜欢盯着窗外某个固定的远方张望许久,而后浅浅的叹息一声。
他是在怀念从前云游的日子么?他是觉得琴川将他束缚了么?他到底在想着什么呢?我心中满是疑问。
有那么一次,我忍不住走过去攀住他的衣袖问他:
“爹爹在看什么呢?”
他回过头来,脸色沉静如水,幽黑的瞳眸十分深邃,仿佛要将我吞噬进去一般。没来由地,我感到一丝畏惧,我不知道爹这样探问地瞧着我的表情到底带着怎样的含义。我突然有些后悔,这么唐突地问他,会不会冒犯了他?会不会因为我的冒冒失失,他便不会再像从前那般疼我?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退缩,爹这才微一愣神,而后换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抱起我那时尚未足量的身体,走到案旁,伸手指着案几上平铺着的一副破墨山水,轻声问我:
“铃儿可知这图上画着的是什么地方?”
我一诧,不知道爹的话是什么意思。望着画上高大挺俊的山梁好似永不弯折的脊梁,我瞬间没有了底气,只好小声地答:
“……铃儿不知。”
“山海经里记载,‘青丘之山……有兽焉,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爹将我放下,视线顿而变得茫远了起来,“青丘……这画上的地方,是青丘之国。”
我让那句“能食人”吓得不轻,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眼来:
“爹爹去过……去过那个地方么?”
“小铃儿是吓坏了么,”爹一眼洞穿我的心思,旋即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顶,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些,“但是铃儿不必害怕,因为青丘的灵狐……可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顿了顿,见我惊恐的神色退下不少,他方缓缓道:“我一直想去青丘看看……看看她这些年究竟如何,但……”
“……她?”不得不承认,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能战胜未知的恐惧。
“她啊,”爹爹的脸上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语气中透出深深的怀念情绪,“是我的一位故人……”
是怎样的情绪,是怎样的怀念,是怎样的人才会让我爹露出那样的表情,我不知道。想到我娘曾露出的那种微妙的表情,我不禁想,是不是我娘她知道些什么。但是又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或许有的事情就保持着最初的姿态才是最好。如果我当真问了、知晓了、将一切都戳破,那么生活的平衡便会自此不在。
于是那时的我选择了隐忍,对一个孩子来说,忍着不问不提是件很为难的事。事实上,我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爹闯荡在外的故事,自小到大,我听晴雪阿姨、红玉阿姨他们也说了不少。从翻云寨到青玉坛、从青玉坛到幽都、从幽都到乌蒙灵谷、再到蓬莱……故事太多,有太多奇怪得让我心生畏惧的地方,也有太多鲜活的人,可唯独没有关于我娘的往事。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多心,但是我总觉得,与我爹娘有关的那一段,总被他们刻意地忽略了。
但是无所谓,对她而言或许是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至少我从那些前尘往事中能够明白,过去所经历的一切早已深深烙在了我爹的心里。他不想忘掉什么、他想记住什么,都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的心中有那么一块尘封的记忆,是任谁都无法进入的存在。当然也包括我娘。
这样的日子其实没有持续多久。我娘的病一日胜过一日,终于,她没能撑过那一年冬天。
我依稀还记得那是个很冷的冬日,偌大的灵堂内,灵幡随着咆哮的北风翩然起舞,我娘躺在中央那口硕大的棺材里,面容苍白,样子倒很安详。她娇小的身躯和周遭的景象一点都不相称。我爹手执着一串佛珠,跪在灵前,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依稀是超度亡灵的经文,但我听不清。
我眼前一片模糊,只知道那个让我时时刻刻感到温暖的女人还是抛下了我。我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哭着,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半夜里醒来,爹依旧还是跪在灵前,但却已经没有再念经文。我朦朦胧胧中看见他肩膀一抽一抽的,竟是在哭泣。
因为相守了多年而觉得不舍,因为爱到深处了却突然失去而觉得痛苦么?
其实都不是。
我分明听他呜咽着说:
“我欠你的、我上辈子欠你的,我以为都还清了。但是我依旧还是欠你许多……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拼了命地呵护你、爱护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我以为这是对你的爱,但都不是。你那么聪明,从你的眼里我已经看到,你早已明白……毕竟,我还是忘不了她。我对不起你。我误了你一生,却是对不起你……”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那个古怪却值得依赖的爹、那个总是对着我娘笑得宠溺的爹、那个顶着我们方家一片天空的男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难道说我平时看到的那一派和睦、那些三个人相亲相爱的岁月都是假的么?他在想念什么、他在后悔什么、他在不安什么,竟都是我不曾了解的未知。
那些我拼了命想要保护的未知,那些我强迫着自己不去想象的、我爹的过往,原来就是他在这么多年里对另一个人、另一段岁月的深切思念和对我娘的歉意么?
蓦地里,我的心中竟似让人生生地扎了一根刺进去,让我这些年来对他的爱、对他的崇拜都化作了乌有。
我娘多么爱他。她发现他那些不为人所熟知的好处,她处处维护着、包容着他;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贤惠,我都看得到。当然,还有她那伟大的视而不见。
但是,直到她死去,他的心里都还记挂着另一个人。
对于这样的男人,我娘寂寞地包容了这么多年,痴痴地爱了这么多年,又换来了什么?
我不懂。
这份愤懑、不满与谴责,一直折磨着我,直到最后,它成为了我决定离开琴川的理由。
离开琴川的那天,我爹深深地看着我,眼中深藏着、强忍着不想流露出丝毫落寞。这些年来,他应当也察觉到了我对他的反抗与刻意疏远,或许他也猜到了我之所以这样的理由,但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将那块总悬在他腰间的玉佩交在我手里,望着早已长成的我,终于叹了一声,摇摇头道:
“女儿长大了,总归还是不中留的。”
我的心一痛,不知是他蓦然沧桑的语气刺痛了我,还是那个瞬间,我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对他这么多年的恨意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毕竟这个人是我爹,也是我娘短暂一生中唯一深爱着的男人。
“如果觉得想念琴川了,瞧着青玉司南佩的时候,就记着我在这里等你回家。”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将这句话说出来。
我鼻子莫名地一酸,突然又有点不想走了。这么煽情的话语、一个人生已经过去大半的男人……但我又怎么能忘记我娘活着的时候所受到的委屈?我咬了咬牙,终究狠了狠心,转身就走。
他的视线随着我的背影追寻了很久,等我走出很远之后再回头看,他依旧还在方宅门口站着,朝着我离开的方向,仿佛一尊雕像。
那个瞬间,我再也忍不住,泪水终于一点一点地掉了下来。
我从未想过,这样离开琴川,一去就是许多年。
林花谢了春红,和风又吹绿了江两岸。转眼间,曾经的顽皮少年举手投足间已是风度翩翩,曾几何时咯咯娇笑着的少女转眼已坐上了花轿。昆仑山巅的积雪千年不化,蓬莱的雾气永不散去,尘世间,山河永寂,见证了多少日月轮换,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些人的模样渐渐模糊,家乡的消息也越来越少……我在荏苒的岁月里、广阔的天地间见过了许多事、遇见了太多人,有多少过往在我的生命里留下匆匆痕迹,又有多少人的生命里早已没有了我的踪迹?都不知道。
谁告诉过我,天高地广、心远即安?是风晴雪?是红玉?还是别的什么人?
我已明了太多。
那么,在这狭长的时光冗道中,她到底有没有找到她口中的那个“百里屠苏”?他有没有等到他的执剑长老?她有没有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看着滚滚红尘?他,到底还是不是放不下执念,注定寂寞百年?
我突然觉得很累。
“姐姐,等一等!”这是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女,白皮肤、大眼睛,模样儿十分讨人喜欢。
“怎么了?”
“姐姐,”她冲我伸出手来,摊开手掌,将里面那块通体碧绿的玉石展示给我看,“这是你掉下的东西么?”
竟是青玉司南佩。这些年来,虽然我一直将悬在腰间,却从未认真去关注过它,我赶忙低头去看,原本应该悬在那里的东西,此刻已然不见。我的心砰然一动,目光顿时让那玉佩吸引了过去:
“小妹妹,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她摇了摇头,一脸认真:
“不是我找到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大姐姐让我交给你的。”
“很漂亮的大姐姐?”我迟疑了一下,在记忆里好好搜寻了一回,却没有那个影子。
“对,特别漂亮,身上挂了许多铃铛,走起来叮叮咚咚的特别好听,”小姑娘又描述道,“她说这块玉佩有灵性,戴在身上能够保护它的主人,所以让我赶快给姐姐你送过来。她还说,给你这块玉佩的人,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他犯过的错早已补偿,太执着于往事,就永远看不到真实。姐姐,她还问你,你想家么?”
『如果觉得想念琴川了,瞧着青玉司南佩的时候,就记着我在这里等你回家。』
我离开琴川的时候,爹是这么对我说的。
给我这块玉佩的人,是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么?
这一瞬间,我忽而察觉到自己或许犯了比他还要大的一个错误。思念的情绪铺天盖地,琴川的天、琴川的地、和琴川有关的一切瞬间鲜活了起来。我甚至想起了离开琴川时候,那个孤独的身影。
他已经苍老了,而我不在。
我想回家。
琴川的人都说,方家的老爷方兰生走得很安详。因为他在临死之前心心念念的女儿,终归还是回了家。
所有的爱、所有的恨都在我爹死去的那个瞬间灰飞烟灭了。我将青玉司南佩放回到他的手心里时,我记得他有对着我慈爱地笑着,蠕动着嘴唇想要告诉我什么。我隐隐约约觉得他想告诉我的故事和这块能够保护我的玉佩有着莫大的关联,但他已是弥留之际,那些话,又怎么能传达到我的心里?
其实不说也罢。这些年来,我早已看得开。纵是我知道了又怎样?我娘不会活过来,我爹也不会停止老去死去。所有的事实都已成定局,这些都是他们的故事,我始终站在离这个圆心以外一丈的距离,毕竟,那些回忆不属于我。
我爹下葬后,偌大的方宅里便冷清了许多。于是我遣散了仆从,又将方宅卖掉,在琴川的城南重新找了一处所在,决意此生守在这处,不再离开琴川。
听说孙奶娘的孙女儿生了一个胖大小子,已经四世同堂。
听说琴川西城梁员外家的小姐出落成了一个倾城美人,人称“琴川一枝花”,堪比当年的孙奶娘。
听说方氏旧宅的废弃院落很快就要拆掉,改建成为全琴川最大的酒肆。
……
这日夜里,我在琴川街头胡乱游走,鬼使神差地竟回到了方氏老宅。旧宅已让工人拆去了大半,此时坍圮着的墙瓦斑驳,又哪有半分当年的气势?月色清冷,我举步循着记忆向内行去,企望着能够找寻到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找到。
正当我准备离开时,我却发现,在原先我爹放着那副破墨山水画的书房的位置那里,端端地立着一个女子。如水的银辉泻下来,罩在那女子的身上,让她的轮廓泛着一圈奇异的光晕。
她回过头来,我望见她那绝美的脸上满是惊诧的神情,但那诧异之色,很快又变作了然。她冲着我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身上的铃铛发出十分悦耳的声响:
“你是……他的女儿?”
声若黄莺出谷,听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但看她那双幽深的瞳眸,里面沉淀下来的,分明就是岁月的痕迹。
我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便知晓她口中所说的那个“他”便是我的父亲,方兰生。
“呆瓜……”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神情显得十分忧伤,“用这一生偿了晋磊欠下的一切,那么你欠我的……该怎么还?”
我一愣,不明白她口中所说的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你,”她咬了咬牙,满脸倔强的神情,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对我挥了挥手,“你叫什么名字?”
“铃儿。”我如实作答。
“……铃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呆瓜……这又是何苦呢?”
“这位……姐姐,你可还好?”
我有些拿不定注意,到底应当叫她姐姐,还是叫她什么。
“我……走了,”她答非所问间,人却已踉跄着朝外走去,“铃儿,你好生保重。”
我望着她落寞的背影,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心中五味陈杂,我好像捉住了什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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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鬼卒、作为孟婆那小姑娘手下最得力的打手之一的我,在忘川河一带混了近千年,我自问还从没见过这么呆的一个人。
之前我有问孟婆他到底是谁,孟婆只把那双桃花眼一瞪,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甩下一句:
“每天都要见那么多魂魄,我怎么可能记得那么多?”
我有点失望,毕竟这个书生打扮的人实在太闷了,每天盯着忘川河看,不说话也不动,天知道他在想什么啊?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人死活都不去投胎,一坐就是好几百年。于是我每天的工作又多了一项:说服他去往往生轮回。
可是他不听。
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口水也不知道浪费了多少,我也渐渐习惯了这人的顽固不堪与惜字如金。
“喂,书呆子,今天还在这儿坐着呢?”刚刚帮孟婆解决掉一个死活不愿喝下孟婆汤的倔老头,累得不行,便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没有吱声,依旧望着河水,目光凝固不动。早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反应,我也见怪不怪了,几乎是自顾自地念叨了起来:
“听孟婆说当初你也是死活不喝孟婆汤,七八个鬼卒都没逼你喝下去,这又是何必?生前一切随流水,还是早早归了轮回的好。”
“我在等人。”他简短地回答我。
“每次你都这么说,”我有些不耐烦地摇了摇手,“这都多少年了?哪怕不喝孟婆汤吧,你现在还记得人家的样子么?”
“你不必劝我,”他语气依旧不咸不淡,“我若等不到她,就算去了往生,灵魂也不得安宁。”
“得得,你就等呗。”我不想再听他罗嗦,索性一个弹跳起来,拍拍屁股,走人。
他难得地动了动眼神,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
“你又怎会明白……”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明白。
这么想着,人已经行到奈何桥头。难得没人过来,孟婆也落得清闲,正在磕着瓜子儿,看我面色不善,便咯咯笑着一招手,把我拉过去,问道:
“你又去劝他啦?”
“那人怎么样,你不知道么!”我没好气。
别看孟婆叫孟婆,人却是个年轻姑娘,笑起来也十分明媚,她勾勾眼角,神采已立刻飞扬了起来:
“你还别说,这人我好像突然又有点印象了。好像姓方,好几百年前有个地方叫琴川来着,他就是那儿来的。”
“真的假的,你不会记错了吧?”我乜眼瞧着孟婆,有点不信。
“嗨,我没事骗你干嘛啊,”孟婆眉飞色舞地继续八卦,“因为我想起个事儿,大概也是五六百年前了,这里下来个姑娘,眉眼和他挺像的,叫方……方什么铃来着,一见他就开始大哭大闹,说那是他爹,后来还是阿金他们几个人驾着她,才硬给她把孟婆汤给灌进去。啧啧,倔性子倒是和他一模一样。不过也奇怪,他居然也没过来劝,还说什么‘忘了才好,这样才能偿清晋磊的债’……反正很多我也记不清,又牛头不对马嘴的。”
我也听得迷迷糊糊,搞了半天还是没弄明白他到底在等谁,愣了半晌,才想出这么一句:
“你说,要是等人早就该等到了吧?谁能活这么多年啊……还是那人给他漏掉了?”
“谁知道,”孟婆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噼噼啪啪地磕着瓜子,“反正,和我无关。”
『他知道她还会活很久,知道或许自己要用成百上千的寂寞岁月去等待,但他依旧不为所动。因为他始终相信在亘古悠长的寂寞以后,那个人终究会出现在桥的那一头,冲着他终于露出那盼望已久的笑容,然后慢慢地走过来,朝他再一次伸出手。』
铃。
铃铃。
彼岸那头蓦地传来悠扬的铃声。
——你看,我一直在这里等待。
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