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引》娘月

1、第一百鬼

　　我家后院里，住着缚地灵。

　　小时候，我经常做相同的噩梦。
　　我被关在空无一人的寺院里，所有的出口都上了锁。满院桃花。
　　寺院中不停息的钟声烈火一般烧灼着我的皮肤，我听见它被高温撕碎的声音，痛得仿佛骨头都化成了水。
　　我狂奔狂奔狂奔，突然喘着粗气惊醒。
　　痛感和疲乏都还停留在身体上，像被纸和墨记录下来那样清晰。
　　记忆中，每次我醒来，都是下雨的午后。空气中满是黏乎乎的水气，贴上我的皮肤，让它从疼痛中冷却。
　　我起身打开门，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门外的走廊上，望着阴沉的天空，不说话。雨水溅在他青色的衣襟上，却不会湿。
　　有时候，他会转过头看我一眼，眼神冰冷潮湿，就像下落的雨。
　　他很少和我说话，即便开口也不是什么好话。“臭妖怪”，他一直这样称呼我。我在心里暗暗地回骂：“你才是臭鬼！”

　　这座宅子的前院接着偏街上的一家小铺子。爹爹在那里卖一些晦涩难懂的古书，至少在小时候，我一直以为那些是古书。
　　“爹爹，院子里有鬼！我怕……”我一次次地从后院跑到铺子里，哭闹着，抓住爹爹的袖子。
　　也许知道我不过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所以他只是淡淡地笑着，搂过我，摸我的头。他的手指间隐约有温暖的香。
　　“清越不怕。”
　　仅仅是这样的接触，就能让我安静下来。
　　“爹爹，清越不是妖怪。”我抽噎着说。
　　“清越当然不是妖怪。”
　　爹爹的声音软绵绵的，很温柔。

　　缚地灵是个年轻男子，手上一直拿着一把白色的纸伞。除了雨天，只会在夜里出现。
　　某一个仲夏夜，阿娘抱着我坐在院子里乘凉，他不知道从哪里溜出来，跟我们问好。
　　“夫人。”他冲着阿娘点头。
　　“拾宁啊，一起坐吧。”阿娘指了指旁边。
　　他坐下来，我下意识地躲进阿娘的怀里，却又小心地探出头，偷偷看着他。他的皮肤在黑夜里是那样苍白，几乎发出灰白的光。
　　他却忽然和我对视了。“臭妖怪，你害怕我吗。”
　　我气愤地反驳：“爹爹说我不是妖怪！”阿娘呵呵一笑，拍着我的背。
　　“臭妖怪臭妖怪臭妖怪！白先生骗你！”他像个赌气的小孩子。
　　我摆出摆出一副懒得理他的表情，趴在阿娘背上。
　　他垂下头，沉默了一阵子。
　　一阵清风吹过，院中大树的叶子窸窣作响。漫天的星星像是散落的灯笼，那么远，也在风中闪烁着。
　　“夫人，我可以告诉他了吗。”
　　阿娘不置可否地望着书房，爹爹倚在书房的门上，望着我们。
　　他依然低着头，用爹爹也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他是清越，不是那个人。可我还是希望他知道。”
　　爹爹的声音随着风送过来。“拾宁，他还只是个孩子。”
　　完全不能理解他们在说什么啊。
　　大人的世界真难懂，当时的我是这样想的。

　　我也不记得是在哪一天了。
　　阿娘教过识字以后，我偶然翻看了店里的古书。
　　那些……

　　是人类和妖怪的契约。

　　每一本书的封面上都写着妖怪的名字，画着诡异而独特的图腾。
　　内容是对于妖怪的许多点规定，大致是不能伤害人类，要听从主人的吩咐等等。
　　接着就是许许多多的签名，按照规定，当时最后一个在书上签名的人就是妖怪的主人。

　　所有的妖怪书上，最后一个签名的人……都是爹爹。

　　捧着书的手一直颤抖着，我卷起那本书跑向了后院。我不敢问爹爹和阿娘，但我知道那个缚地灵一定会回答我。
　　可那天并不是雨天。
　　我爬到大树上，在枝桠中躲起来。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生长进来，扎痛了我的眼睛。我开始哭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
　　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到身体里的水分全部流失掉，干得快要裂开了，天色才终于暗下来。
　　我跳到地上，他好像在等我一样站在旁边。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白先生不是坏人。”他先说，我才发觉他也是很温柔的人啊。
　　他伸手来碰我的额头。
　　我陷入了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