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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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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象牙珠
凌源城内夜色苍莽,耳畔呼啸声起,抬眼,一枚燃火的羽箭直冲向云霄,点亮夜空,刹眼若烟花般明璨。我举头望向天际,是雁门关极清极朗的月色。
月色如初,塞上月夜,明澈温柔。
明月不知愁,欣欣照离人,不知江怜月,仍是故乡明。
我端着烛台在草间细细地察看,蟋蟀的叫声自四周而起,又像是十面埋伏下突然立起的兵戟,让我不由得惊了一惊。
“非君,你在寻什么?”远远处传来的,是极细腻极温婉的女声,渐渐行近,火焰照亮来人的素颜,竟有一霎的绝丽惊鸿。
“姐姐……”手中的烛火颤了一颤,我面颊发烫,嗫嚅着敷衍,“刚刚发现掉了一本医书,想来或许是经过这片草丛时不慎遗失,便回帐取灯烛寻找。”见她面色无恙,又暗自松了一口气。
“非君,今日乃营中兵士点将之日,点将台上群雄争竞斗狠,恐有伤亡,是以需得有你同去,否则……”
“姐姐,你医术精湛,自是应付得来,非君跟去也只能是累赘。”我故意别过头不去看她的脸,目光落在不远不近的草丛间。
她拉住我的手,我挣开她,悄悄将适才拾到的象牙珠攥入拳中。
“非君,就当是姐姐求你。”
我终是随了她去。
后来,脱了懵懂的时节,再回想起彼时的月光竟是刺透人心的冷冽。
多少个深夜梦回,汗透重衣,骤然间惊坐而起,泪痕不干,月痕凌乱。我时常会想,倘若那夜我不随姐姐登临点将台,是不是就不会有日后的是非,是不是就可以袖手旁观安之若素?
也许是,又也许不是。
到底是命中注定,是喜是忧是福是祸都逃不过,不过就如此这般,难得糊涂。
我被姐姐拉扯着奔向点将台,手中仍紧紧地攥着姐姐送我的象牙珠,烛台倾落,在草间燃起瑰魅的焰火,是极绚丽盛大又声嘶力竭的模样。
(二)点将台
点将台上一片混战,像是上古年代的角斗场,原始血腥凶残不留半分情面。我听到有人在台下叹息,君主昏庸,天下大乱之期近矣。
当朝皇帝刚刚驾崩,举国哀痛之余江山易主,皇弟八王爷登基,君临天下。
事实上,哪一个皇帝登基,根本同百姓无关。犹有不甘的只是皇帝遗下的皇子,不过大势已去,也只能如此而已。
可姐姐说,这才是刚刚开始,血雨腥风,干戈四起的日子还在后头。到时候,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日子才叫凄惨。
恐惧如夜色袭来,包裹着我,越来越近,渐渐无处可逃。
“姐姐,我们避世可好?我不相信,偌大的中原寻不见传说之中的桃花源。”我抬起头,天光隐晦,看不清姐姐的表情。
她倏尔转身,抓住我的肩,掌纹粗糙皲裂,良久如石雕。
她说非君,我不会让你受苦,相信我。
人的一生,或平凡庸碌,或一鸣天下。倘若可以选择,我会选择骑马踏破长空,天涯海角任我飘摇的日子,而姐姐,注定是挥刀情断,天下独尊。
我掩住耳朵飞快地跑开,自此清楚,自己再没有资格言及地久天长。
皇上确实昏庸,凡事无能猜忌心又重。身体微恙召见太医,三日后不见奇效,怒发冲冠,登临太医院。或有医士不擅察其颜色,辄或遭其斩手斫足,或遭其砍断头颅。霎时众人缄口,不敢妄言。
此次点将,皇命有云,畏将领徇私,特设点将台,百家争鸣,能者任。
于是,便有了今朝的角斗。
台上若战场,虽言点到辄止,下手轻重无人能料,时不时便有倒下的兵士被拖下台。
姐姐为伤兵止血接骨,忙碌得不亦乐乎。我只是在旁边,愤怒地看台上厮杀,冷笑皇命的可笑和无稽。
台上局势混乱,利欲蒙蔽,我却看见了淡淡的一痕影,若秋色一帘,刹眼寂灭。
后来姐姐问我,昔年于点将台,第一眼望见的究竟是谁。
“可是明夜?”姐姐凤冠上的金钏滴落在我的额头,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冷冽,陌生的居高临下的威仪。
我早知道,这样的仪容,才是她最为适合的打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遂收起眼底的绝望,坦然同她相对:“不,是月痕。”
仿若寂然半世,不安又自我的心头涌动,却只是听了姐姐一句。
“非君,这些年来,只有这个时候,你最像你!”
(三)人憔悴
月华勾勒出姐姐温润的轮廓,明眸善睐,轻轻挑起的,是我今早为她绘下的眉。她盯着点将台,瞬也不瞬。点将台上黄金甲,是她目之归处,举手投足便也似顾盼若留情。
我忽然感到胸中之臆,无法释然。
“非君,传闻二皇子被遣雁门关,混迹军中。你瞧,他像也不像?”
我抬起头,沙场凌乱,惟一兵士屹立若山之巍峨不倒,遂笑言:“倘若姐姐得此如意郎君,今生无忧,非君也就……”
我的话尚未说完,远处又有人抬来一个伤兵。
是一个少年,大眼浓眉薄凉唇,不带半分稚气,虽俊俏得紧,却仍看得出有些倔强执拗的乖戾。他蜷紧被泥土鲜血覆盖掩埋的身躯,头发乌蓬蓬地乱成一团。抬他前来的士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意欲哀求姐姐救他,语出却已是哽咽无声。
有将士来报,将军欲召见叶非烟,请姐姐速速前往。我见她犹豫,便夺过她手中的银针绷带,指着少年对她说:“小伤而已,何必劳烦姐姐?非君在营中,绝不只是姐姐的负累。”
姐姐离开,我斜斜地睨向少年,却不小心瞥见他来不及收起的失望和挽留。
我手拿着银针不知所措,见他血流如注,便拿起绷带想要缠上他流血的双臂。怎奈他突然转身,别过脸去,眼里满是刺痛人心的厌恶和轻蔑。
营中盛传,叶非君一无所长,于军营之中浪费军饷,惟依其家姐之荫。
“男子若是懦弱胆小如他,生之无用,不若赴死。”间或有将士醉卧沙场,我便成了他们酒余饭后的谈资。后来,他们上了战场,有些死于兵戈,有些临阵脱逃却又被乱箭射死,死无全尸,虽马革裹尸而还,却也悲凉无限。
渐渐地,我不明白战争的意义,不明白人活着的原因,不明白倘若有朝一日我也逝去,魂魄应当归于何处。
恐惧无端,可看到姐姐的眼睛又骤然安定。于是我知,她生,我便生;她死,我便再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少年被抬入营帐之中,点将台上一声号角,周遭士兵一哄而散。只余了我和他,在营帐之中摇曳的烛火之下,四目相对。
他的血依旧长流,我也只能笨拙地将布条一圈圈地缠在他流血的地方,看着雪白的匹布逐渐又被洇得血红,手足无措。他轻轻啐了一口,闭上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我怕他一睡不起,只能揪住他的耳朵大声地喊:“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他的眼睛微微张开一线,又是讥笑嘲讽的神情:“就凭你?”
“我不会让你死。”
“为什么?”
一时间,我想不出合适的词句回答他,只能双膝跪地,伏地叩首:“拜见二皇子。”
他的神情一刻间僵硬,半晌沙哑着嗓音回答:“叶非君,此罪可轻可重。为了一个无名小卒,这样当真值得?”
见他精神尚好,我便起身上前,见他满身鲜血的模样,又禁不住扭头干呕。
“人生本就是一局赌,赢又何妨,输又何妨?”我擦擦眼睛,又挣扎着上前。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我知道,少年意气,更多的是不甘,不屑。我笑他看不穿,却不知自己是五十步笑百步,比之于他更为不堪。
那少年,叫月痕。
(四)惊鸿影
军营没有更鼓,待到我回帐中之时,夜已阑珊,月疏懒。
姐姐犹未眠,妆容已卸,素颜的模样竟是风韵的极致,自饮自酌,待到灯花碎。
我掀起帘幕,姐姐狭长的眼睨过我的颜色,内里竟然是说不出的欣喜。她走上前,替我整理衣襟,理正桃木簪,之后拍拍我的肩膀。
她不言我不语,相对无话,眼波流连。那神色,分明是不舍,却又有几分壮士出征之前的慷慨哀凉。
姐姐的眼光精准,那晚点将台上,剩下的兵士的的确确是二皇子。
“非君,大军十日后出征,姐姐奉命随行。你就留在帐中,等候姐姐归来。”她抚平我衣衫上的褶皱,手心里是我十数年贪求却又不敢企及的温度,让我受宠若惊。
于是,泪落千行。
我走出营帐,坐在冰凉的石头上,周围是篝火熄灭剩下的灰烬,残杯碎碗,是欲语还休的曲终人散。
姐姐帐内的烛火熄灭,天色渐明,单薄的窗纸上是淡淡的一痕影,萧瑟却又婀娜,惊鸿却也阑珊。
阑珊也是迟暮。
(五)春光乱
我经常去看那个叫做月痕的少年,也经常看得见他满脸倔强的神色还有眼底无限的孤独寂寞。他总是用眼斜斜地睨过我的面容,夹杂着轻蔑和厌恶一扫而过,这时候我的脸便会有一种被人掌掴的触痛,一点一点又慢慢痛到了心里。就像是顺着时光的蔓延,益欲绵长的回忆,又像是毒药,悄无声息地舔舐入髓,待到发觉,已经是病入膏肓。
渐渐地,我学会了用芍花为他止血,又渐渐地学会了看到他长流的鲜血不慌不乱,淡定自如地包扎他的伤口,仿似我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为别人疗伤。
每晚的子时,月满重楼,有极清淡的月光洒在关内的城楼上,间或有几只大雁飞过,急促仓皇得似乎不愿面对这一重重的险峻和苍凉。每晚回帐之前,我都会特意路过姐姐的营帐,看她影影绰绰的风姿,看她剪碎灯花的模样,听着烛泪滴落劈啪作响,直至烛火彻底灭去,有月光在她的床前徘徊不去,我便可以离开。
可是今夜不同。
今夜姐姐帐内的烛火长明半刻又倏尔熄灭,瞬时间的黑暗洇得我张不开眼。我看着久久未尝亮起的营帐,内心不免升起一阵惶恐和不安。
有人说,再勇敢的人都会害怕黑暗,只是因为黑暗里潜伏的东西是未为人所知的。我不怕未知,却害怕烛火亮起的那一刻,映入我眼的情景是我永远想不到,永远挽回不了的残局,害怕今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走过。
我们害怕的,岂非都是失望,由未知而带来的失望?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却差点被脚下的东西绊倒。抓起烛台,我自怀中掏出一支火折子燃亮,烛火摇曳下,是姐姐僵硬的面容和将军垂死时的狰狞面目。
青铜的烛台落地的声音沉闷,屋内光明一刻,又被黑暗笼罩。
我跪下:“姐姐,将军是我杀死的。非君无能,不能保你周全,只能奉陪至此。”
黑暗里没有任何声息,有几次我甚至怀疑姐姐的存在只是我的臆想,只是我无谓的担忧罢了。
可希望还是被几声低低的啜泣打破。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后果如何,反正叶非君烂命一条,头颅也不过个把铜钱,这桩买卖值得。
我奔向帐外,放眼是无边的苍莽,十个手执长戟的士兵将我团团围住,气氛凝重若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我没有挣扎,眼看着包围圈越缩越小,甲兵金戟,是穷途末路的绚丽斑斓。
天际是一片鲜血的颜色,勇敢地弥漫。凉风乍起,我抬眼,是渐渐泯灭的月色一痕。红日喷薄,是雁门关的日出。
金沙滩,绿水谣……
最后一眼,尽态极妍。
我没有看向姐姐,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人群之中。我一点也不好奇她此刻的表情到底会不会悲痛,只是知道没有回眸,便没有诀别。
在牢里,我戴着沉重的枷锁,想起父亲服药前的嘱托。他对姐姐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大抵猜得出三分深浅。姐姐眼里的野心和父亲这些年来敛也敛不住的,竟是如此的如出一辙。
而父亲留给我的,只有一句:无论如何,也要佑你姐姐周全。
狭小的石隙外,春光凌乱。
(六)故人辞
在牢狱中的日子生不如死,我曾几次想要咬舌自尽,奈何数日水米未进动弹不得,就连自尽的力气也全无。我不禁自嘲地笑笑,到底是命硬,赖活不如好死。
十日之期已到,在第十天的早上,天刚蒙蒙发亮,有士兵送来美酒佳肴,并为我松开被绑缚的手脚。他并未同我说话,是极其凉薄的姿态,仿若已经看淡生死。
后来我逐渐明白,所谓看淡也不过是看惯,仅此而已。
并没有谁来处决我,直到营帐的火光起,浓烟乱,我才知道他们确是打算背水一战。而我的结局,只能是和营帐一起付之一炬,枯骨成灰。
也罢,终是有物肯与我生死与共。
火舌已然开始舔舐囹圄的窗纸,我闭上眼,是从未感觉到的温暖。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以为是老鼠,便不以为意。
“叶非君!”有人摇晃,“醒醒,是我!”
我张开眼,少年的轮廓渐由模糊变得清晰。他手指一动,桃木簪自我的髻上跌落,没有青丝如瀑,只有乱蓬蓬的发勉勉强强地滑下,又勉勉强强地为我平添了些许潦倒的妩媚。
这种目瞪口呆始料未及便是幸福,多年以后仍旧经得起磨砺,永不平庸。
“跟我走!”
很久很久之后,我跪在大堂前,面前是姐姐凛冽的神色。那一刻痛不欲生的感觉,非牢狱之灾的生不如死能抵。更多的时候我都在想,倘若那一日我没有随他离开,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朝若蚀心一般的苦痛?
我知道,我一定会随他离开,因为所有的山盟海誓月下花前都再抵不过他的一句“跟我走”。那时的我便想,能够如此相扶到老,多好。
(七)破阵子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山水险恶,险恶不过人心。
二皇子明夜率兵背水数战,屡屡告捷。消息传到皇城,皇上开始坐立不安。他关心的并不是胜负,而是谁胜,今朝二皇子胜,他朝二皇子便有机会僭越。
于是愈发地寝食难安,皇上又病了。
坊间盛传,二皇子身边的叶非烟姑娘医术超群,妙手回春。得她调养,皇上三日之内痼疾全消,自是对她宠信有加,爱屋及乌,便是对二皇子的态度也缓和三分,不再事事作对笑里藏刀。
回春坊里,月痕击节,状似无聊又开始拨弄我座前的卧箜篌。
“非君,为本王献舞一曲如何?”
昔年他救了我,将我安置后又速速前往沙场,我拉住他的衣袖挽留。他回首,错愕之余又同我解释:“我,不能丢下二哥。”
正是当今皇子。可见得我并非有眼无珠,也便可识得金玉糟粕。
我摇摇头,却抱起琵琶,间关莺语幽咽泉流,曲韵若大小珠碎。我偷眼看月痕,见他只是不住地喝酒,眼里若有若无的流光闪烁。
他曾经说过,琵琶永远奏不出太平盛世的荼靡,回春坊的软玉温香,吹的都是玉笛,弹的都是锦瑟。
脸上便又是习惯更久违的轻蔑和厌恨。
他半醉,撕去锦袍皂靴,赤膊赤脚地立在窗棂前,醺醺然地指着月亮,对着我大嚷:“你看!”而霎时间又如老去几十载,埋首低声,“这月亮不好,小得看不见,不若雁门关的月亮,皎洁得……坦荡。”
我知他又要把酒击节高歌,归来月余,几乎夜夜如此若中梦魇。初时我还会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安慰他,然如此反复也便惫懒,只是端坐在旁边慢慢看着,间或同他和上几句,看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暗暗发笑。
他还以为自己遇见了知音。
皇城的局势是我永远捉摸不透的,例如今日扣拨军饷治水,明日又苛政重负,之后又例行节俭,皇城内外布履荆衣……只有一点是我最清楚的,无论怎样玄虚故弄,皇上终将是死路一条,或迟或早,最迟不过一年。
因为姐姐等不及。
(八)花事了
后来的后来,帝王崩,二皇子继位,更年号立侧妃。姐姐凤冠霞帔,于高台之上只手一挥。我同众人俯伏跪拜,眼前的明黄掩映,竟然遮盖了姐姐的面目,昔年清秀,今日不复。
只觉得如此情境,确是犹如谈笑之间,樯橹灰飞烟灭,虽壮阔而犹有余悸。
再后来,我离开回春坊,入了皇宫。
“叶妃娘娘驾到。”小太监拉长音呼喝,把头抬得高高,一副不屑看我的模样,就好似他口中呼喝的能将他的身价提升百倍一般。
物是人非。
“民女叶非君参见叶妃娘娘。”我叩首,未敢抬头,俄顷便有镶满珠翠的鞋子落在我的眼前。
“免礼。”是姐姐冷漠清淡的声音,“你们都下去吧。”
我抬眼望去,却只见姐姐头上的珠翠钗环,身上的织锦缎,雍容尊贵得仿佛只剩下了一具躯壳。她走上前,理了理我衣衫上的褶皱,正了正我头上的桃木簪,恍惚间又像是回到了当年。
当年的雁门关,有极清极朗的月光,又有女子回首若惊鸿,目色澄澈,还有篝火,温暖如家。
“姐姐,爹爹的心愿已了,我们一起离开,好不好?”我扯住姐姐的衣袖左右摇晃,又像是久远的昔年,在我们都还天真得不谙世事的时候,以为天下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下我们两个,小到我们除了祸福相依生死相随,别无选择。
可是我错了。
这天下其实大得很,大到咫尺就是天涯。
“非君,姐姐不想离开,你一个人走。”
“为什么?”我原以为姐姐见我会欣喜若狂,父亲大仇得报,我们便可以海角天涯遍始休,隐于朝市,过属于我们的生活。
“因为,我不想离开。”她背过身,是累极倦极的影,又有一点逐客的意思。
“姐姐,可记得父亲为皇上试药?”
太医院内的是无可避免的浩劫,王君暴戾,岂可能没有半点牺牲便可匿其祸于无形?可只有父亲有胆识为皇上试药,允诺在三日之内找出灵丹,否则……
否则满门抄斩。
他若神农遍尝百草,皇天不负,终是在三日之期将满之时寻到灵丹,可是药三分毒。或许有心医士的结局永远都是无端断肠。
我第一次看见姐姐流泪。
“非君,姐姐没忘,是以……”是以才处心积虑混迹宫中,寻到祸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非君不敢忘记父亲试药之前的嘱托。”我拉住姐姐的手,一片冰凉若她心,“姐姐如果属意留在宫中,非君是生是死,都势必奉陪到底。”
我没有什么壮志雄心忠肝义胆,也会时时惶恐人头落地成为野鬼孤魂。可是只要当我面对姐姐,面对这个自小同我形影不离相依为命的人,想到童年时一同度过的苦难,我便可盟誓,便可时时刻刻准备挺身而出。或许终有朝一日会后悔,但是至少我希望在我后悔的时候,已成无可挽回的局势,这样我便会想是天意如此,心里就会好受许多。
宫里的日子不好过,是是非非无风起浪,皇上一日未尝立后,后宫争斗便一日不会停歇。姐姐说,有了皇后,后宫纵便再如何猖獗,也会收敛三分,不会若今夕这般放肆。
我弃了医术,只在宫中练舞,间或会弹起琵琶,想到一个少年。想到他的眼神,若雁门关的月色一般皎洁明亮,想到昔年在点将台上那一痕影,若秋色明灭,便让我心没来由地痛上一痛。
我不眠也不休,时常向着门扉处微笑,仿若那少年正倚着朱门痴痴地看着我,舞断天涯。
开到荼靡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九)明月夜
我住在姐姐的府邸,金碧辉煌掩映下的是无端的腐朽和奢华。我再不见姐姐拾起医书,只是见她日夜面对奏折,形容憔悴貌也枯槁。那一刻,我深知姐姐内心的寂寞绝望,比之于雁门关的血雨腥风更甚。
因为,我很少能看见姐夫临幸姐姐的宫邸。
在烟阁,我是姐姐的婢女,不用侍奉不干粗活,地位等同于回春坊的舞姬。终于有一日,姐夫若无其事地同姐姐提起,烟阁里有一个天天跳舞的女子,究竟是谁。
“烟阁这么大,皇上可否细细描述她的容颜,也教臣妾容易分辨。”
“就是那个一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的女子。”
祸从口出,纵便心无歹意,错也已然铸成。
傍晚,姐姐派人传召,我穿上舞鞋抱起琵琶,后来听随行的宫人说,我的脸上是他们从未尝见过的慷慨从容。
就好像心已成灰。
本是同根,何以至此?
“参见叶妃娘娘。”琵琶落地的声音清脆,丝弦相搏却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曲韵,宫商角徵竞相纠葛。
“你到底想怎样?”我从未见过姐姐愤怒的模样,尤其是如此这般濒临疯狂崩溃的边缘,全无半分往昔的优雅。
“姐姐,非君知你欲为六宫之首,苦于皇上冥顽不灵……”我微笑,“是以非君助你。”
她扬手,我闭眼,脸上是极倔强极不愿屈服的神色。我很好奇当姐姐的手掌落下,我心里又会是怎样的倒海翻江,还是根本已经麻木得剩不下半分情感。
她颓然倒地,凄厉的琵琶声惊起了庭外的雀鸟,一飞冲天。我张开眼,看暮色阑珊,自己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姐姐,既然如此,我们回家好不好?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回家。”声音低到就连我自己都听不分明。
“叶非君,你给我听清楚,是三皇子求皇上向本宫索要你这个贱婢!”她凑近我,“你不过只是小小一个舞姬,身份低微卑贱,本宫又岂有不舍之理?”
她终究是忍不下任何人同她共享天下,就算只是有可能也不行,稍有祸端她必定扼之于萌始。
也罢,也罢。可为何就连他也助纣为虐?
点将台下,他尚算清澈的目,看向姐姐的眷恋温存,看向我的厌恶轻蔑。
我最后一次在宫中起舞。月华澹澹,烟阁的池水边,我的衣裳有若霓裳。
二十四桥明月夜,谁家玉人教吹箫。
(十)流光调
王爷府尚算开阔,却并无半分奢华,并非满眼珠玉金翠,只是锦帽貂裘弓戟金戈。他尚且忘不掉雁门关的恢弘,忘不掉醉酒高歌的仗义,忘不掉曾经对皇上的盟誓。
他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又说,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他还会说,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可他早已是尘满面鬓如霜,昔年的月痕,再也不复。
我知他爱兄长胜过自己,点将台上处处维护,沙场上时时争先,等到尘埃落定之时,再到回春坊听上我的一曲流光调。
那姐姐呢?他是不是爱姐姐也胜过自己?是不是爱姐姐胜过皇上?
月色如痕,他醉意渐浓,拉住我要我同他和曲。
“非君,可否为本王献舞一曲?”
半晌无话,他不依不饶:“不舞也罢,可否同本王和一曲流光调?”
他面色黯淡,如孩子般畏缩软弱,低下声气:“若论知己,非君莫属。”
这样的轮回持续不到一年,一日他自宫中归,面色凝重,破开房门对我说:“非烟死了。”
死了?
我领悟不到这两个字背后的深意,没有我曾经日夜担心的震撼,没有茶饭不思,却只有一颗被蛀虫蚀空了的木头心。敲一敲,仿若青灯下的红鱼,是无可忍受的淡薄和明净。
可我知道,这痛苦注定了纠缠我一生一世,让我时时刻刻都状似忘记,却时时刻刻都会叹息,倘若姐姐尚在,氛围势必不会如此孤独。
她一直都住在我的心里,只可惜我永远都找不见她了。
月痕递给我一张笺纸,上面只有一句话,墨迹模糊。好像是眼泪滴落,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上面只有一句话,是爹爹对姐姐的嘱托,告诉她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全身而退。
“姐姐是怎么死的?”
“皇上赐死。”
我并不意外,她知道他的太多秘密,他不信她,她也不信他。只是她爱他,于是沦落今朝田地。
“伴君如伴虎。”我忍不住说出口,月痕一凛,看我的眼神复又凌厉,更甚于此,是经久未见的轻蔑和厌恶。
我替他庆幸,所幸的是他再也不必哑忍对我的蔑视,因为于他而言再也没有谁能够让他顾忌让他伤悲。
我想他大抵也是和我一样,欲哭无泪心死如灰。
我回到回春坊,他回到王爷府,自此形同路人。
(十一)君莫归
边疆战事又起,可惜不是雁门关。
月痕被封大将军,听闻他用兵如神骁勇善战,军队势如破竹,破虏指日可待。但是月余,边疆传言月痕大将军串通敌国,所幸皇上英明,率兵前往,内忧外患一举平定。
有人唏嘘,祸起萧墙;又有人叹,一石二鸟;还有人说,这根本就是莫须有。
再见到月痕,是在皇城巷外的大街上,伤痕累累,目已浑浊,头发乱乱蓬蓬,甚至有些惊慌失措。皇命有云,月痕通敌卖国罪无可恕,特令游街以儆效尤,与之相交甚密者,悉受连坐之罪。
正午之时,日光如炬般烧灼,看守偷懒前往茶棚纳凉,只剩下囚车孤零零地受尽曝晒折磨。我借机接近囚车,一直等到月痕苏醒。他看到我,口中呜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眼神中的惊恐流露,一边在囚车中挥舞双手一边往后退,渴望拒我于千里。
他已经认不得我。
我一直重复着自己的名字,一直问他可还记得过往,可还记得我经常为他弹奏的流光调,可还记得曾经视我为知己?
他全不记得。只有在我提起姐姐名字的时候,他会有一刹那的安静,仿若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彼此。
回春坊的客人说,三日之后月痕就要被处斩,又说皇上早已为他修好陵墓,让他的魂魄不致无家可归。
终于,我鼓起勇气走近他。这一次,我没有提起过往,没有提起姐姐,却只是问他,到底有没有爱过叶非君,哪怕只是念及一次都算。
我并没有自他的目光之中看到任何神采,只是见他咬紧牙关,狠狠地推搡着我,一边还拉长了音调:“你走……”喑哑的嗓音里埋藏着的竟然是无端的恐惧与哽咽。
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的相见,仓促得就像是暂别,而非永诀。
我仍旧是回春坊舞得最美的女子。月痕处斩之日,很多客人都说他的首级落地之时,眼目却始终不肯合上,好像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正在台上弹起琵琶弦作飞天舞,曲调欢快愉悦,台下的客人皆都拊掌称颂--不愧为三皇子最宠爱的舞姬。
是谁说的,琵琶永远奏不出太平盛世的荼靡?
很多男人都爱我的流光调,说听得出流年似水。有的时候,他们的女人来回春坊寻,一边数落还一边教训,说婊子无情,眼光总是不约而同地斜向我的方向。
我变得无情,从来不会为谁流泪,只是一旦有醉客握住我的手,一旦有人告诉我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的时候,我便会寻个无人的地方,酣畅淋漓地哭上一场。末了,敷上香粉继续卖笑。
在皇城,在每一个春色凌乱柳枝潇洒的时节,我都会双手托腮望住窗外,也许有朝一日便能看见一个少年,鲜衣怒马,向我伸手,对我说“跟我走”,就像是昔年的月痕。
流年可以改变太多太多的事,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的情感,也可以改变去或者是留。
我知道,无论是月痕还是姐姐,他们希望的都是我能够坚强地走下去,不管前路有多艰险,只要有希望,只要有回忆,只要有温暖。
我知道,他们本想说的是流光莫走君莫离,可说出来的却是流光莫追君莫归。
不要紧,我明白。
人生一世长如客,展筹尽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