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宜春院》子午星儿

1、第 1 章

　　宜春院的管吹笙箫如凤鸣龙吟，伴着歌女柔情绵绵的【蝶恋花】，在这繁华的温柔乡里缱绻。花红柳绿的姑娘舞姿如娇莺细燕，盈盈地低吟浅唱，红板铮铮，细碎的榴齿间如春风悠悠传来：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香腻的脂粉，刺鼻的酒气，吟诗作赋的嬉笑。这就是他呆了十年的青楼吗？他临窗而坐，恰能看见路上形形色色的富家公子进进出出。路边的柳树已经合抱粗了，曾经初来的时候，柳树不过拳头一般的粗，而如今···沿途的小孩哄哄闹闹地嬉笑，柳丛里的秋千荡地很高很高···曾经也有过那样的时刻，她荡着秋千，他在后面推，吓得她变了声音慌乱地叫“轻··点··点啊--”。而后她跳了下来，拍着胸脯，脸色红润的就像眼前的桃花。

　　他喝了一口酒，苍白的脸色变的晕红，眼前变得模糊起来，啪的一声，一滴泪落在手里的酒壶里，眼前又变的明亮。“公子，您又一个人喝闷酒，让奴家陪陪您吧？”迎面走来徐娘半老的鸨妈子，手绢斜舞，柳腰款摆，走着猫步远远地招呼“春桃，夏荷，快出来陪陪公子”。“来啦··”两位姑娘娉娉婷婷地踱上楼。“你们走吧，拿两斤上好的竹叶青，顺便拿只笔来”他折扇向外一挑，示意她们都离开，一个人好细细地想一下十年来的点点滴滴。

　　她喜欢我吗？从来没有过，他苦笑着。她喜欢的是达官显贵，不是流落在烟花风月场所的骚人迁客。还可以想象，看见她的那一缕柔情蜜意，这里的所有姑娘，他都曾想象成她说情谈笑。但如果真的遇见了她，他又不知该怎样面对她，淡淡一笑后彼此走散。“呵呵···”他一瓶酒灌了下去，喉结翻滚，咕嘟咕嘟都倾倒进去，泣不成声地吟出曾经写的八六子：

　　夜无眠，栏杆倚遍，默默省记霜天。漫留泪袖空牵念，别后音信渐消，思恨绵绵。

　　纵紫陌寻常见，微露轻笑嫣然，赢得一场檫肩。终不是，当年携手时候，云消雨散，佳期难再，弹泪空有旧欢新怨，晨风残泪始干。忍思顾，绿杨烟外秋千。

　　他一扬手，酒杯从窗户扔了下去，啪的一声换来哈哈大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再过十天便是她的生辰，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七月初七，那是一个浪漫的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狼毫饮饱墨水，折扇上挥毫又是一首八六子：

　　千娇面，万里凌波，盈盈语笑嫣然。携素手,曲巷画桥，朵朵红罗初绽，春风碧水微甜。喜鹊声里秋千。因随芳草行远，为爱溪流归晚。偎依抬望眼，月华如练，芭蕉如扇。暗暗梦云惊断。风卷娇香满殿，细看来，你人如何身畔？

　　突然眼前一眩，她，怎么她骑着白马？没有看错，她确实骑着白马，一个伟岸而英俊的武官装束的人把她搂在怀里。白马脖颈下的铃铛叮铃铃-叮铃铃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引的沿途的百姓远远地偷看这对男女的似水柔情。这把折扇要送给她吗？上次送给她的那封信，她迟迟没有寄来回信，见了他也躲得很远很远。“嗤”传来裂帛的声音，他想起曾经他买了许多的折扇。她躺在石头上一个一个地撕去，那声音竟是如此的美妙，而如今却变得如此的刺耳。

　　那年，初见。她在青楼卖唱，是名倾扬州的花魁柳如是。然而十年虚度，她马上就嫁给陈子龙了，赎金已经交给鸨妈子了。为什么不是自己？自始自终他都没说过他爱柳如是。然而他又何曾不想，只是···，他又想起了一封被自己撕碎的白话信，这是他打算在她的生辰送给她的：

　　这大概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也不需要你的回信。只是想说那彻骨铭心的三个字，说完之后形同陌路也好，从此不再见面也罢，但我必须说出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它曾是那样的折磨我又使我高兴，而你就要离开，我如果不说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了。我说了，我···我···我···真的说了：“happy birth day”。

　　他想在这里，嘻嘻地笑了出来。然而她真的要走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和他相遇了。去就去吧，谁又能一百年不分别，那些流逝的就让它随风而去，再多情的柳永不是也有“念去去，千里烟波雾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么？

　　当初来青楼是为了她，然而现在她已经走了，他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他站起来，看了看洁白的墙壁，诗意盎然，不禁怅然泼墨：

　　踏莎行

　　繁花锦绣，柔情风柳，曾是当年游冶处。春日瞳瞳空对酒，人去嫁作商人妇。

　　车马幅凑，游人如初，宛然当年情依旧。十年青楼梦已休，落拓江湖思杜牧。­

　　夕阳的余晖不觉已染红了窗棂，一片红光伸了进来，恰好落在他麻木的面庞上。他的脸醉酒熏得更加娇艳，也更加柔弱如一爿被风吹的摇摇欲坠的花瓣。恍然如梦，晕晕乎乎地依着桌沿打了一个盹，口内含糊地嗫嚅着“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转眼间，归鸟啁啾，野鸦投林，扬州城的鼓楼传来隆隆鼓声。天窗的晚风嗖嗖地扑了进来，冻醒了犹带着残泪的他。宜春院的春风骀荡、流光溢彩、繁华热闹，正是从傍晚开始。他恰巧赶上，然而心情落寞的他，却又如何消受得起？整理了一下溅满酒污的衣裳，排出五十两银子，却下层楼。
　　宜春院门口又撞见她。她正和那个武官恋恋不舍地缠绵，见了他，摆了摆手算是打过招呼了。她站在那里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花亭亭玉立，微笑是那么地清香怡人。他刚挤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因为永远都不再是曾经的曾经。
　　狠狠心，他从容的将身影抛在身后，直到很远才嘤嘤哭出声。“不要哭！是她无情！”他越是反复安慰自己，泪水就越是止不住的流，“反正不是你！”她曾掷地有声地说，那是她将他所有的书信付之一炬之后。
　　那天他偶尔撞见她的侍女，侍女手中拿着许多的纸屑，他央求过纸团打开，却是几行娟秀的字迹“一夜静听梧桐雨，梦熟何人帘外诉？惹得昆仑化剑戟，不斩妖鬼斩舌妇！”。大概是她不满意所写的诗句，有好许多张纸，撕成四片，团作无数纸球。
　　他自作多情地认为他惹她生气了，但因此也稍微感到高兴，毕竟她还是在乎他的。在她将所有他给她的书信付之一炬后，他曾悲伤而生气地说过她几句。看了那些诗句，他的心里很痛，有些后悔，所以低首叩门，歉意地问“那首诗说谁呢？”
　　“反正不是你！”他冷若冰霜地说，弄得他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以后他给她的所有书信，不知道有没有被烧掉，只是迟迟没有回信。

　　昔日喜相逢，今朝恨无常。相忘江湖还是相望江湖？孤灯夜眠，他满心怅然，强自微笑，泪水却从眼角溢出打在刚写的【醉花阴】上，点点滴滴竟然连纸上的字迹也难以辨认。但那一字字是如此的刻骨铭心，何须辨认？分明是：
　　相逢路口日正暮，人面春风度。白莲半含羞，灿然依旧，牵起伤情处。
　　当年南浦留不住，挽断新罗袖。无情是当初，莫道且休，何苦泪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