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水如天》九月一

18、第 18 章

　　18、
　　崔梓行回到府中，换下一身湿尽夜行衣，就先去了小弟的房中。

　　守夜的两个婢女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听见门响慌忙站了起来。

　　“烧可曾退了？”崔梓行压低了声音，悄声询问。

　　“回将军，已经退了，您走以后二少爷醒来过一次，喝了半碗粳米粥。李院判遣了陈济州陈太医又来看了一道，说没大碍了，休息一晚发发汗，明个儿就能痊愈了。”

　　崔梓行点点头，走到小弟榻前，依旧不放心的伸手探了探额头，见果然不烫了才安心些。复又掖了掖被角，嘱咐毕两个丫鬟小心侍候，方才离了小弟的睡房。

　　回了自己的卧房，崔梓行毫无睡意，思量了今晚所见，唤了贴身侍卫掌灯书房，快步走了过去。

　　水不争在将军府被劫狱，小弟被扔进水牢，这些都是奇耻大辱。然凡成大事者，必先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常人所不可成。故而崔梓行并未声张，只是叫了心腹去了昨日吃茶看比武的那家茶馆，秘密问过了带水不争去吃茶的那个店伙计是那家客栈的，便一路寻到了水不争及面具男子的行踪。

　　见识过面具男子的伸手，崔梓行深知自己不是他的敌手，是以并未贸然行动。像面具男子这等人才实属不可多得，安亲王现下正在用人之际，倘若能笼络过来为其所用，他一人便可胜却千军万马。

　　只是到了那破庙之外，听到里面那人要说出水家堡灭门惨案的幕后主使，崔梓行才感到不妙。他深知安亲王几年来一直在着手笼络江湖人士，水家堡一案难保不是安亲王手下人做下的，崔梓行怕那虬髯大汉一时说出安亲王之名，绝了笼络那面具男子的机会，这才贸然出手将他射杀在殿中。

　　提起笔来，饱蘸浓墨，崔梓行刷刷点点修书一封，拿了自己的将军令牌，差了一个心腹小卒夤夜送往了安亲王府。他现下正在笼络李佑之李小公爷之际，不便太过频繁出去安亲王府，免得被福亲王的亲信看到多生事端。

　　一番忙碌，堪堪已到了该去上朝的时辰。虽说八岁小皇帝已是废帝无疑，但崔梓行深知的资历尚浅，无法同那般肱骨老臣们一样可以多日称病不朝。

　　下人为其换好了补服冠戴，蹬上朝靴，马匹也已在府门前备好了。崔梓行刚要上马，差去安亲王府送信的小卒已经带回了林师爷的回信，信上言说，水家堡一事与安亲王无干，想是他人所为。

　　崔梓行心下一阵沮丧，竟平白的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只是此时后悔也无益了，索性放下心思先催马去上早朝。

　　崔梓行走了不久，天色才朦朦亮，一辆轻便的马车便来到了将军府前。守卫的兵丁上前询问得知，正是兴元府的那位卧病“神医”到了，因之前上面已经交代下来了，便让人禀告了府上总管后直接将人带进橘香院安顿。

　　将军府总管看了眼要由人搀着才能迈得了步子的“神医”，不免暗地里摇了摇头。这当真是医不自医，还是江湖郎中来蒙事儿骗吃骗喝的？

　　辛泽肩头剑伤未愈，更添心病一重，整个人不过月余间，已憔悴的脱了相。此刻脚步虚浮的由个将军府的下人扶着，哪还有半分与水不争清芷谷中对弈吹箫的潇洒？

　　“辛公子先在这橘香院中住下，等我们将军回来，再与公子商量老夫人的病况。有什么需要，您吩咐阿四就行了。”老总管虽带着满心的不屑，表面上还算和善。

　　辛泽点点头，轻轻说了句有劳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已隐遁江湖，却为父母所累，依然身不由己。不愿去想母亲，父亲，和父亲府上大娘二娘三娘与母亲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说穿了，女人善妒，从小看过了父亲身边几个女人的勾心斗角，他倦了厌了也怕了，是以从未对女子生出过想要欢好的兴趣。只是娘现已离开了父亲，立意要活的更好给父亲看看，作为儿子，他凡事不得不依着娘。比如上次诓骗水不争，比如这次讨好兴元府知府，让他带病来西京为人看诊……

　　在将军府用过午饭，也没等到将军回来，辛泽正倚在床头痴想着水不争会在何处，那位早间带他进府的老管家便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辛公子，劳您驾看看我们二少爷吧，昨儿明明退了烧的，现在又烧起来了！”老管家急的一头是汗，他心里自是清楚崔梓行最是紧张二少爷不过了，昨天已然说过无事，也打发了御医回去。谁料想这又开始发起高热，倘若真烧出些个差池来，他这条老命怕是都要保不住了。

　　救人为医者本分，辛泽忙披衣下床，随了老管家穿廷过院，走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从萧瑟清冷的橘香院走到了宽敞向阳的崔梓归的卧房。

　　榻前几位侍女正忙做一团，轮流用冷水浸了湿巾为崔梓归敷额，老管家喝退几人忙将辛泽引到床前。

　　伸指搭上崔梓归的脉，辛泽诊了片刻便收回了手。达官显贵家的子弟都是过于娇宠了些，不过就是一般的受寒发热，开一贴方子煎了服下去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跟管家要了笔墨，写下一副药性温和的方子，管家有些将信将疑的接了过去。末了附耳在派去抓药的小厮耳旁，嘱咐他先将方子送去给太医院的李院判看过再去抓药。

　　辛泽听得真切，却只做不知，犹自在心底苦笑了一下。若非是母亲要同兴元府知府拉拢关系，意欲利用官府打压父亲的药材生意，让父亲来登门求她，自己何须到这西京来。

　　转眼就到了掌灯时分，橘香院中来给辛泽送晚饭的下人态度似乎比五前怠慢了许多，揭开食盒，里面只一碗糙米饭，一碟半冷不热的青菜。

　　辛泽虽精神不济，心情欠佳，却并非愚傻之人，当下将食盒盖了回去，转头去问那送饭之人：“但不知你家二公子现下如何？高热可曾退得？”

　　那小厮正等辛泽将饭食拿出去等得不耐，见他相问，老实不客气的奚落道：“托‘神医’的福，倒比之前烧的更厉害了。”

　　辛泽心下就是一惊，暗忖凭自己行医多年的经验，断没有这样的道理啊！

　　“可否劳驾再带我去一趟二公子的卧房，容我再看上一看。”辛泽只是觉得蹊跷。

　　“不敢劳驾了，大管家已差人去请李太医了，我劝‘神医’您还是老实呆在着盼着我们二少爷平安无事吧，幸亏我们将军今日事多忙到此刻尚未回府，不然……”那小厮未将话说完，只把食盒内的饭菜端出，重重的在辛泽面前放下后转身离开了。

　　辛泽性子本也温和，加之为人愚孝，唯母命是从，此番出来是为母谋事，故而受了嘲讽倒也不恼。现下不过是有些奇怪罢了，他开的方子，没道理越服药越重的。

　　小厮才刚离开，不一刻又有一串脚步声过来，辛泽正想会否是将军回府兴师问罪而来，便有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

　　“子渊，可是你来了么？！”说话间，门被推开，大步走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是太医院的院判李献瑞。

　　辛泽与李献瑞原是旧识，当初李献瑞为福亲王内眷选买药材时曾去过兴元府，因那位药材只在清芷谷附近才有，李献瑞亲自带人去采，不想误入捕猎陷坑腿被摔伤，亏得辛泽发现将其带回清芷谷医治。后因他一时不能回京，辛泽又替他进福亲王府为亲王内眷治好了瘾疾，两人便时常有所往来。辛泽也因此事受到福亲王的赏识，王爷同李献瑞都想给他在太医院谋份官职，奈何辛泽坚称做惯了闲云野鹤拒辞不受，这才作罢。

　　“李兄？你怎么来了？”辛泽见是结拜义兄，忙起身相迎。

　　两人携了手走至桌边，李献瑞四下里一打量，不免心生不满，这地方怕是将军府里最寒酸的所在了吧？那崔梓行也委实太瞧不起他李献瑞的推荐了。

　　待一低头看到桌上的饭菜，面上便再也挂不住了。

　　“子渊，做哥哥思虑不周，让你受苦了。”

　　李献瑞满面愧色，辛泽瞧了一眼桌上的饭食，心里已然明白，当即温和一笑：“小弟身上有伤未愈，吃不得荤腥，清淡些更好。”

　　跟在后面一并进来的大管家见两人如此热络，再听那两句交谈，立时明白对辛泽实是过于怠慢了，忙使眼色让人赶快将那寒酸饭菜撤下，另行准备了送来。

　　辛泽不忍看老总管尴尬，便笑问他二公子的病况，李献瑞却把话头接了过去：“说来二少爷的病也奇怪，分明只是受了些风寒而已，昨儿我已谴了人来看过，说了服了药就不碍了。今天却又烧了起来，子渊的方子我也看过，比昨日那方子自是又高了一筹，断然没有服了药还高热不退的道理。可方才我去看过，烧的整个人竟说起了胡话，这可如何是好？”

　　“我也正觉得蹊跷。”辛泽点头应道，转而想到了什么，看向一旁的管家：“动问一声，不知二公子的药可有亲眼瞧着他服下？”

　　管家略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药煎好了都是丫头们服侍着喝的，我倒是不曾亲眼看着。”

　　“那烦劳总管问问服侍二公子的侍女们。”

　　一听辛泽这话，总管也就是明白了几分，告退了出来，立时命人传来几位婢女问话。起先几人俱不肯说，后被管家命去二少爷房中检查的人回禀说在房外窗根下发现了被倒掉的药汁，几个人被迫才哭哭啼啼的认了。

　　原是那二少爷自己不肯服药，不仅将药倒掉，还让她们拿来冷水给他擦身，命她们绝不可对人说出去。

　　总管正自大惑不解之时，有人传禀将军回来了，管家忙迎了出去。

　　崔梓行一身酒气，昨夜本就一夜未睡，此番又有事烦心，精神不免有些慵懒委顿。

　　今晨散朝鲜少有交往的福亲王竟邀他过府吃酒，席间大有拉拢之意，酒热耳酣间之际知他尚未娶亲，竟当着一班同邀吃酒的同僚之面将个妻侄女许配了给他！崔梓行一时推拒不得，现下心中好生烦恼。

　　“梓归已经大好了吧？”对着迎上来问安的管家应了一声，崔梓行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他的宝贝兄弟来。

　　“这……”管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在此刻，一个拎了灯盏的小厮一路跑了过来。

　　“二少爷……二少爷……怕是要不好……”

　　小厮话为说完，崔梓行已将他推过一边，风一样的奔向了崔梓归的卧房。

　　病榻上崔梓归烧的一张小脸红若晚霞，口中呢哝着什么。

　　“小弟？”崔梓行忙坐在榻上握住了幼弟的手，附耳贴在了他的嘴边：“哥哥回来了，你想要吃什么做什么，对哥哥讲。”

　　崔梓归已烧的辨识不清眼前的人，崔梓行听了半晌，才听清弟弟口中念的是——李小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