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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50 章 ...

  •   看护的阿婶又开始走亲访友奔走相告,像中了一百万的彩票。
      “真是难得啊,曹先生今早喝了一碗粥也没吐出来呢。还开口跟我说话了……李医生,我看了他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话呀!高兴坏了!”
      “小夏,曹先生今天想喝鸡汤,我赶紧给他准备去!你帮忙先看着。难得他想吃什么东西呢。前些日子,吓死人了!”
      “杜先生,最近曹先生精神越来越好了,昨天还坐起来了一会,今天已经能站了。年轻人只要有食欲就比什么都强。看看,原本那么标致的一个人瘦得不成样子,让人看着多难受!”
      杜廷语进来看着我微笑,对我近来表现十分满意。
      “这才是我认识的小非。”他说。我站在敞开了的窗子边,微风拂面,看他那被剪短了发丝微微地在修长的颈后被掀动,浏海在光洁的额头上跳跃,纵是随波逐流的短发,在他身上也是无比动人。
      我没有回答,转头看向窗外。初秋熙和而美丽的阳光里,不远处的人工湖波平如镜,不知名的树木在湖面投射下阴影,清凉寂静,四周依然郁郁葱葱,花红草绿生机盎然,令人向往。
      他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仔细地看我,又笑了:“我真想亲亲你。现在的你和几天前根本是两个人,难怪吴婶这么兴奋,连我都……好高兴!”
      我无所谓轻笑了一下,只是为了礼貌的回礼。“……是吗?几天前,是什么样子?”
      “一片死灰。你的眼睛里,表情,甚至皮肤都是一种衰败的灰白,完全不看不出想活下去的意思。看得人心颤颤的。”他一副心有余悸不堪回首的样子。用着惯有的夸张表情。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早帮我打那个电话?”我无动于衷地斜眼瞄他一眼,将目光又掉转回人工湖。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突然这么说,看着我张了张嘴,好像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又闭上了。
      我们并肩看着风景,在秋意飘忽的阳光和轻风中各有所思。
      天空蓝得透明,似乎从未被一丝杂质渲染,澄净得无法估量它的高度。看不清方位的太阳无所不在地放射它的热度,树依然绿着,花依然香着,连鸟也依然叽喳鸣叫,展开羽翼掠过树梢花间,在碧绿的湖面投下悠长而轻快的弧线。我眼中的世界又再生气勃勃,各种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下子灌满了我封闭的世界。
      就是在这些声响中听到他说:“他要做手术了,无法预计的结果,才被允许接通我的电话的。这么久了,也该让你知道了——那天他一个人从冰溪回来,就已经快支撑不住了。周伯伯联系了德国最好的医院和医生,当下就马上要送过去。临上飞机时,他还挣扎着对我说,不要告诉他!他想了很久很久,最后跟我说的也不过是这一句。”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对着窗外说,“医生下了禁令,必须绝对的静养,情绪和感情都不能有太大的起伏。我们只能隔绝你们。这不是狠心或是借机要做什么,只是现实而已。现实逼得我们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的行动。他的情况一直不稳定,时好时坏。我们怕你做傻事,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会愿意等下去。我承认是我们想得过于简单了,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是这样的发展。你会遇到小葭,还有孟朝晖出现,太多的意外了,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掌握。是我们太过关切逡语的病情而忽略了你。等接到你的电话时,我就知道不好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到我的短发的,可是为什么不早来跟我说呢?心里藏了这么多苦闷,为什么要一个人吞呢?小非,我也是你的大哥啊!如果不是我当时立刻冲到昆信拦住正要出去的孟朝晖,而恰好他的公寓离公司不远的话,你让我怎么去见逡语?近二十厘米啊,还是这么锋利的轻云匕!小非,你没有痛觉的吗?怎么能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看到你泡在那一缸血水里,我都几乎要晕过去了!”
      他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抓住我的肩,激奋而难过地吼,我可以想见他当时的震惊和惊慌,如同我看到古葭仪的新眼睛一样。不,不一样,我也不过是猜测,而他是确确实实看到了。
      “对不起,让你看见会做噩梦的东西。”我很诚意地道歉。
      “不是那么回事!”他瞪着我,又有点生气的样子,“为什么不珍惜生命?不管你和逡语如何约定说,你们两个的命已经绑在了一起,也不能这样轻易放弃!什么都没有见到就去死,万一只是误会要如何回头?!你以为你们是罗密欧与茱丽叶啊?况且这种白痴死法也没有人会为你哭的!”
      你就会!我在心里轻轻说着,脸上不由得浮现一丝微笑,他说得是,虽然已经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廷语,你等了很多天了吧?”
      “……什么?”他有点错愕,但口气仍然不佳。掺杂着复杂的情绪。
      “想要这样骂我,已经等了很多天了吧?”我眯着眼睛笑起来。
      他用力捏在我的脸颊,我痛得叫起来。“笑?让你也知道我这些天来的滋味!”
      赶紧拍掉他那凶狠的爪子,他还好意思说:“看你瘦成这样!一点肉都没有,害我掐得手疼!”
      我白他一眼,吃痛地在脸颊上慢慢揉着,然后轻轻地问:“为什么要把长发剪了呢?”像个被抛弃的怨妇,不依不饶地追问不甘心的答案。
      他就像当时在电话里听到我这个问题时一样,呆了呆,不过这回并没有给我代答的机会。“因为没有必要了啊。”他说。
      我的手迟疑地停住了,吃惊地抬头看他——果真是这样?
      “就是这样。”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些嘲弄地笑,“当时听到你这样说时,我也吃了一惊,不过我们的意思有偏差,你当时应该听我说完。”他用手梳了梳清爽的头发,弯起了一边的嘴角,“逡语去了德国之后,我抽空去看了一次。他那时情况还算好,还能跟我聊聊天,突然便地对我说,天气这么热,大哥为什么不把这么长的头发剪短呢?这么多年了,是为了和谁的约定吗?我就笑着答,你允许我剪短了吗?他还很奇怪地问,为什么不?当然可以!就这样,我才发现原来费心留了这么久的头发早就被想看它的人抛弃了。我还把他当十五年前那个天真的小弟弟,而他却早已长大了,心已被别人占满,哪里还有空来在乎我的什么长发和短发?所以再留下去也没有意思了,回来之后我便立刻去剪了它。为此本少爷在杜氏集团内部女性员工中受欢迎率上升17.4%,男性员工中受欢迎率上升10.3%,社交圈内总受暗恋率上升……就不具体跟你说了。”他笑嘻嘻地越说越得意。可是我却觉得那时的他应该是怅然若失的,一头柔顺的长发代表了多少年来骄傲满足以及全心全意地爱着那个精灵古怪的弟弟的心情。逡语随便一句话,便似乎把这一切都勾销了,让他心里如何不难过?
      “短发比较适合你。”作为那个“别人”,我只能这样说。尽管心里想的是相反的意思,也只能这样说。代替了那个不负责任的杜逡语,这样安慰他的哥哥。
      “你们两个,”他拍拍我的肩,轻笑着低下头,露出优美的颈项,“有默契得让人妒忌!知道吗?我把照片从网上传给他时,他也是这样说。”
      “是吗?”我低低地答,眼神有些迷离地望着窗外的树梢,犹豫着要不要追问。
      他却自己说了:“这么有默契……也不知是好还是坏。”他抬起头来,似乎思考这个问题出神了,转身将手臂搭在窗台上,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你自杀入院的那段时间里,他的情况也变得相当危急。你昏迷不醒,他也一样,甚至心跳停止了两次!”原来是这样!我想起那时对他的询问,他那隐忍的眼泪,明明很苦痛,也要对我说,不要想太多,他在努力!
      “你醒了,他也稍稍恢复了。好不容易等到条件符合可以动手术时,你又给我来厌食!小非啊,你知不知道医院已经对你下了紧急通知?害得我迫不得已手忙脚乱地给那边打电话求神拜佛地希望逡语情况比你好,能起点作用。母亲和浚语在那边本来不准他接的,可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笑着说,如果非出了事情,我也不活了。唉,你们两个……能少爱一点就好了。原来只有他一个,我都已经很操心了,现在要操双倍的心。拜托你配合一点不要再来添乱了。”他最后说,带着苦笑,露出淡淡的疲惫的影子。
      今年的秋天似乎姗姗来迟,即使快到了那天,空气中也依然充满了阳光的味道。院子里的九里香慢慢谢了,那浓郁的香甜被清澈的野菊花香取代,淡爽地弥漫在夜的月光里,有种让人神清气爽的神奇功效。
      “曹先生,你早点睡吧,我明天一早就帮你订花去。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吴婶对我拍胸脯保证,我也只是笑了笑。她是个能干的看护,古道热肠,又充满爱心,以前相处过的病人一定也很喜欢她。
      我问过主治医生,虽然我的情况已经大好,但依然不被允许随便走动,更勿论出院。所以只得请吴婶去帮我订了花,怕到了那天赶不及给卖完了就不好了。至于在哪里,倒是无所谓的。
      吴婶不在的时候常常叫一个小护士帮忙看着我,我们叫她小夏。
      我说要到出去走走,她一时走不开,也赶紧去医生那里拿了许可,才准我出门。
      “你先在附近走走好吗?我忙完了这里马上去找你。”她对我这样嘱咐。我笑笑,点点头,猜测到底李以靖拿那个“重复自杀论”恐吓了她们多少次,害得她们到现在还战战兢兢。
      第一次自己走出这间病房的门口,脚步有些虚浮,气也要不停地调整才顺得过来。慢慢地沿着走廊走着,忽然发现似乎总有目光投射过来,等我循迹望去,只见一些护士急急收拾着视线,三三两两各自忙去,或是扎堆聊天。
      不动声色地继续走着,目不斜视视若无睹地走向电梯。在电梯门口站定了,猛地向右面一扫,正巧看到一个护士用手肘推搡着另一个,用下巴指向我叫她看。我的目光迎过去,她很不好意思地赶紧低下头,尴尬地转过身去。
      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这家医院从哪儿找来这么多好奇心旺盛的八卦护士?
      “哎哎,就是他啊~~~~~怎么出来了?”低低的议论在我踏进电梯的一刻终于让我听到。
      我?我怎么了?老虎严禁出笼?奇怪!
      下来的电梯里也有些病人和护士,不过都还好,并没有再出现类似的景象。显然这只是我们那层病房的护士作祟。
      下到一楼,刚出电梯,还在判断该往哪边走,便听到有人叫我。
      是李以靖。她穿着平常的白袍急急地走过来。
      “曹先生,你能出门走动了吗?”她的脸上满是关切,有些担心地杵起了眉。
      “你好,李医生。”我礼貌地对她点头,“你可以叫我名字,大家都这么熟了。小夏问过刘医生了,他说不走远的话就可以。”我像每一个安分守己希望给医生留下好印象的病人一样,乖巧而认真地回答。
      “是吗?小非,那我陪你走走吧。”她根本不问我的意见,自顾自地就决定了。
      我其实无所谓,也从礼貌上问一声:“呃,这个,不打扰吗?万一有急症病人……”
      “没关系的,反正又不走远。偶尔偷偷懒也好。”她笑笑,沉静的面上有着成熟内敛的韵味,这点竟跟杜廷语非常相似。“这个时间段还不到忙的时候,有值班护士在,有事他们会呼我。你想去哪儿呢?”
      “随便吧。”我左右看了看方位,“我从病房里看到外面有个人工湖,就去那里吧。”
      “呵呵,那边人不少呢,大家都喜欢那儿。”她带我回身穿过中堂,经过他们急症室的门口,本来站在里面整理资料的护士一抬头,看到了我,又是一楞,竟目不转睛地直直看着,像惊见火星人登陆地球。
      李以靖也注意到了,轻咳了一声,她才立刻被惊醒了一样回神。“cindy,有事呼我。我陪曹先生去‘摘叶湖’走走。”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小护士边看着我边点头。
      从侧门穿了出去,正是我窗子下的院子。阳光正好,草坪和石凳上都坐满了闲聊的人,几个穿着住院服的孩子在阳光下嬉戏,树影打在他们快乐无邪的脸上,重重叠叠,竟看不出病容。也有坐着轮椅在看书的人,温和的阳光清凉的风,每个人都在享受初秋的美好天气。
      “李医生是北方人?”我没话找话说,延着伸向人工湖的水泥小路踩过去。
      “不啊,怎么会这么问?”她又笑,被阳光直射得微眯起眼。
      “口音,听口音很像。”
      在这样的阳光下散步一直是我的最爱和习惯。尤其被关了这么久,现在这样,像极阴雨天后把被子拿出来晒,感觉霉气从身体里蒸发出来,都被晒掉。
      她忽然不说话了,转头看了我好一阵,才又笑起来:“幸亏我有些了解你了,否则我会认为你是故意的。”
      “什么?”难道我踩进了雷区?没有这么神准吧?
      “没什么。”她轻轻摇摇头,“这件事说起来很可笑,不过也没什么了。因为以前一个我很喜欢的男生说他喜欢听,我便硬改过来,说到现在也习惯了。”
      男生啊……这么小女生的词汇。我的心里有点领会了。开始装傻:“真幸福啊,那个男生。后来呢?”
      “后来?我们分手,他结了婚,现在很幸福!”她拿眼睨我,故意大声说,早就看穿了我的小小把戏。
      我只好傻笑,杜廷语是因为她太聪明才要分手的吗?“那你呢?”
      “我?哈,每天在跟死神抢人,被一些走路不长眼睛或是嫌命长拿刀割自己的笨蛋搅得头昏脑胀,哪里有心思想别的!”
      喂喂,这算不算人身攻击?!这种牢骚怎么可以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太伤人自尊了吧!
      我的笑容扭曲起来,心里为摆脱了她的杜廷语叫好!
      “不要这么小气,我开玩笑的。”她看了我一眼,又快乐地笑起来。我发现她真的很喜欢笑,很多时候都以一张明艳的笑脸对人,看得人也跟着放松下来。如果这算职业病也真是难得了。
      她笑着笑着,笑容忽然黯淡下来。“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低叹一声,忽然念起诗来,吓我一跳。
      难、难道是……她幽幽地望向那越来越近的湖幽幽地说:“我最爱的人就死在我的抢救台上,车祸,一辆载重车把他的车挤得稀烂。我拼了全力去救,怎么救也救不回来。无论我怎么哭怎么叫对他说什么他也听不到了……所以我讨厌自杀的人,拥有生命却不珍惜是可耻的!”
      我心里一阵黯然,她讲和杜廷语一样的话啊,是串通好的吗?可是她为什么不提那个活下来的人有多痛苦!有过经历的她更该清楚。
      人为什么要自杀?不就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吗?
      “你很坚强。”我只得说。
      “你也可以。”她望着我,满面坚定的神采令我无法直视。
      在心底面对苦笑,如果可以,谁愿意选择死亡?左臂上长长的伤口至今仍能让我轻易回忆起那时的疼痛,可是,跟心上的痛比起来,这算什么?
      死去时一瞬间的痛,与一辈子活着的痛比,算什么?
      我们没有再说话,走到湖边,找了张没人的椅子坐下。气氛有些窒闷,低沉的气压在我们之间流动,大家都有点不自在了。
      “你知道这个湖为什么叫‘摘叶湖’吗?”她忽然用轻松的语气说。
      “为什么?”
      “呵呵,这有个典故的。说起来也很滑稽。”她调整了一下语调,更轻快地说,“去那边摘片叶子下来就知道了。”
      我懵懵懂懂地去照办,从旁边的树上摘了片叶子递给她。
      她摇摇头,没有接,笑着:“看出有什么不同没?”
      不就是普通的树叶吗?我拿着那片叶子翻来覆去,狭短的形状,暗绿的颜色,还有点厚。如果逡语在就好了,我对植物一窍不通,除了柳树和松树,绝大多数树种在我眼里没有分别。
      “咳,我还以为你和逡语在一起这么久,多多少少也会对植物有所了解的。”她毫不避讳地大声说,我的脸“刷”地红了,不满地瞪她。
      “这种树叶啊,”她伸手取过我手中的叶子,比给我看,“叶片很小,不容易让水分蒸发掉,所以即使靠近冬天了也是绿色的哦,而且也不会落。重点在于光从手感就可以感觉出它很硬。”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跟这个湖有什么关系?
      “看过武侠小说没?内功深厚的什么武林泰斗往往能随手摘叶飞花,伤人于片叶之间。”她看我一脸蠢相地瞪着她,完全不能及时跟进她的“解说”,笑得更开心了,“我们的院长啊,是个标准的武侠小说迷。这个湖以前没有名字的,他有天发现了这种绕湖而植的树的树叶奇妙之处,便说它如果在武侠时代必定是当暗器的好材料,于是取了‘摘叶飞花’之意,名湖为‘摘叶湖’。好玩吧?”
      我跟着笑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只是既然她想让我笑,就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气氛就此恢复表面的轻松。
      很多事,特别是每个人心里的事,是不适宜拿出来讨论的,不会有什么结果。就像我喜欢梨,她喜欢桃,这是个人喜好问题,并不会因为讨论后有所改变。对生命的看法也一样。
      她重视生命。而我重视生命的目的。
      我们的理念不会得出交集。
      没有多久,小夏便找来了。也是找李以靖——急症室来了几个病患,Cindy让她赶紧回去。
      她站起来,仍是笑着:“我先回去了。你身体还没完全好,不要呆太久。有空我再上去看你。”我点点头。
      她转身对小夏看了一眼,小夏便像得了什么指示,轻轻地点点头,她当无事一样,快步走了。
      只剩下我和小夏。
      小夏明显有些怕我,怯怯地站在离椅子大概一米远的地方,不敢靠近。
      “小夏,我还想坐一会儿,如果你有事,可以去忙你的,不必管我。”我很温和地说,语调轻柔,态度诚恳,眼睛里闪耀至诚的光芒。
      可惜,病体让我的魅力大减。这个小护士很坚定地连连摇头,用纯真和更至诚的眼神回视我:“没关系,曹先生,我没什么事,就在这里陪你好了。”
      她其实很单纯,单纯到不会找理由来掩饰“监视”的事实。她和李以靖打的照面,像完成交接班的手续,完全不给我落单的机会。我被严密“保护”着。
      我笑笑,也不想让她难做。“那过来一起坐吧,这里还有位置。”拍拍旁边李以靖让出来的空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坐下了。
      我们在秋阳下沉默,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我闭上眼睛,感觉到身旁依然有段紧张的呼吸,不禁弯了嘴角。睁开眼站了起来,回身对那个因为我的一举一动都紧张不已的女孩说:“放轻松,小夏,这么美丽的下午,应该好好享受。不是吗?”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她却似乎第一次见到我一样,有些呆呆地红了脸。
      我被这么直接而单纯的反应逗笑了,随意地走到树阴下的湖边,干脆蹲下来看湖水的流动。
      这个湖虽然是人工的,但也许连接了地底的水脉,保持了湖水的流动和澄澈。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那些明亮而纤细的光线,浮动着无数尘埃地射进水里,在粼粼的水面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透亮的,却又什么都看不见的,使这平静下看起来像是隐藏了无数秘密。
      忽然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些画面,让我对眼前的一切熟悉起来。似乎——什么时候,我也曾站在一片广阔的水边,面对着它茫然不知所措。是……什么呢?并不十分真实,但非常强烈地让我想起那样的存在。
      疑惑地用手指点了一下水面,看着那一圈圈的涟漪像依照设定好的模式由小及大地向远处传开。这个情景,似乎也跟那时一模一样。
      到底,是什么?
      脑子有些混乱了。是我的错觉,还是梦境?为什么感觉像是遗漏了什么?
      似乎还有个声音在说——
      “曹、曹先生!”
      我被惊醒了,不自觉地回头看,那个小护士一脸紧张地看着我,显然刚刚才回神。
      我的一笑有那么惊人吗?害得我又想笑了。
      她用打破我所有遐想的清脆嗓音急急地叫:“你要做什么?快、快过来,不要吓我!”
      “我?”才发现半条手臂都已经伸到了湖里,凉爽的感觉从臂上传播过来,很惬意。“我没做什么啊,这水很舒服,要不要一起过来试试?”我用快乐的语调试图再次迷惑她。
      她却没有再理我,只是快哭了地看着我:“我求求你,曹先生,快过来,不要做傻事!”
      我楞了楞,慢慢地站了起来,收起了笑容,看着她像救苦救难的菩萨般跑过来,哀求:“不要玩了,曹先生,我们回去吧。刘医生待会还要给你做检查呢。”
      我没有说话,低着头往回走,她跟在身边,大气也不敢喘。
      卷起的袖子没有放下,沾湿的手臂滴着水,在水泥的小路上留下一个个小点,再被温暖的阳光慢慢晒干。可是心,已冷了。
      为什么呢,这样的怕我?我几乎要这样问了,终于还是没有。
      她,和其他的护士,如果愿意说实话,也就不是“怕”了。
      左臂上的伤口拆了线,从前臂到上臂有些暗红的长长一道,很是触目惊心。医生检查说已经没有太大问题,但仍不放我走。要求继续休养。想来是杜廷语他们不放心我脱离了可以“保护”的范围。
      只得继续呆在这家医院耗时间。好在渐渐的看管已不是这么严格,我向杜廷语要求缩短了吴婶的看护时间,护士看得也越来越松懈,我偷得很多空闲四处逍遥。
      这天躲在走廊尽头的阳台,这边因为靠近洗手间少有人来,正好可以放松惬意地晒太阳。走廊的门虚掩着,没有人会发现这里有人。正晒得舒服,听到两个护士的声音,有一个正巧是我那间房的值班护士。
      偷听是了解事情真相很有用的手段,不得不承认我总有这样的机会。
      其实本不想去听的,如果内容主角不是我的话。
      她们低声交谈着走进去:“哎,你看的那个37号房的曹先生看起来已经挺好了……”
      “看起来嘛……”
      洗手间分男女相对,每间外间是洗手台,里间才是厕所。她们只是在外间洗手、休闲兼交换八卦情报。外间空旷,细小的声音也被扩大数倍,更何况通风的高窗靠近阳台外墙,不需费劲便可听得清清楚楚。
      “我跟你说,你不要看他那个样子,文文弱弱俊俏又有礼貌,他这里……有问题的!”我的值班护士说话里有江浙腔调,很权威地总括我的特点,让我才想起有多久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样子。
      这里?是哪里?
      “啊,我也听说了。小夏说他第一次出去的时候就要李医生带他去摘叶湖,还故意去玩水。她在旁边看都快吓死了,怕他万一又疯起来跳下去就麻烦了!可是平时真的看不太出来,就是瘦了点,脸色太苍白,生病的人都是这样的嘛。挺漂亮的一个男孩子怎么会……”
      “怎么不会?!”值班护士又提高了些声调,“你知道他为什么住院吗?”
      “听说是自杀?”
      “对啊,自杀!可是人家割脉嘛,都是在手腕上横着划一刀对不对?他倒好,竟然是从手腕划过整条前臂,急症室的cindy说就像是要沿着动脉血管纵向切开一样,差不多二十厘米呢!当时送过来时那个血啊,包着他手臂的两件衬衫湿透了不说,连抱着他进来的两个人身上也沾了一身,还滴在地板上,从大门一直滴进急症室。”
      “不是吧?这么夸张?”
      我边偷笑边点头,是啊,不用这么夸张吧?怎么每个女人都像随时可以登上舞台的演员?芝麻大的事可以夸张一百倍来讲,还生怕别人不信地再加上一百倍的说明,撑足了场面也全不管事情的原委究竟是怎样?不过这件事上我是没什么发言权,因为也完全不了解当时的情形,只觉得她掰得离奇,连我都不能取信。
      哪来那么多血流?你当我血库啊!从大门滴到急诊室,那是浴缸的水好不好?
      “夸张?哼,你去问cindy和当时参加抢救的医生就知道了。当时把包裹的衬衫拿开一看,一片血肉模糊,听说他还是被从浴缸里捞出来的,伤口被温水冲着根本无法止血,肉都翻出来了,那条伤口的又长又恶心,帮他缝合的林医生手都在抖耶!割了自己这么长条还不痛死,还放在热水里泡,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抬起左手,在慢慢愈合的伤口像条丑陋的爬虫趴在手臂上,就像她说的,又长又恶心!心底禁不住滑过一丝嘲讽——万一还有第二次,就拜托不要这么费劲地抢救了,以免再留下一条难看的疤痕,尤其在手术的医生手还在发抖的情况下。
      “照你这样讲,他不应该早就失血过多救不回来了?”
      “本来是啊,光给他输血就用到血库告急哦,不过他走运,A型血,还带了两个超级俊男来做活动血库,体格健壮,两个一起给他输才勉强救过来……就是常常来看他的那两个哦,哎,听说来头都不小嗳。所以说长得俏就是好,连自杀都有美男来罩。”就听到一阵暧昧的笑声,另一个推了她一把。
      “你们的脑子好邪恶哦,是不是妒忌啊?”
      “妒忌?不必了,那种极品男人看看就好,真要给我还吃不消咧!”她轻蔑地笑笑,“更大的发现还在后面。你知道吗?她们帮他做全身检查的时候,看到什么?”
      “什么?”
      “他全身都有细小的伤口,尤其在小腿内侧,被用小刀一类的利器划了很多道,有些甚至可以看出有字的痕迹。从走向和用劲深浅看都是他自己划的!拿刀在自己身上乱划,还刻字,不是变态是什么!”
      “噫~~~~你讲得好恶心哦,害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讲得恶心?那这么做的人岂不更恶心?!”
      “难怪你们都那么怕他,看到他的时候躲得跟什么一样。”
      “就是啊,那种精神不正常的人又不隔离,要是发起疯来那把刀乱砍怎么办?所以之前刘医生还请了心理医生过来协助治疗呢!偏偏就像李医生说的根本没什么用嘛。”
      “噫,你早跟我说嘛。他今早经过我的时候,我还对他笑呢!早知道……”
      “现在还让他到处乱走,真是……小心一点好,谁知道会有什么危险……”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盯着小腿上已经变成白色的疤痕发呆——原来她们已经看到了!原来……思念的痛楚并不能用伤口来转移。
      这些痕迹映照在眼里,心口的位置又再次疼痛无比,轻轻抚过它们,每过一道,便是一阵一阵,揪心的痛!
      痛啊!痛得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又禁不住想用东西来划了!手痉挛似地在微微颤抖,疯子!是吧,我是疯子!无法控制自己疯狂举动的疯子!
      咬紧牙根冲进了洗手间。洗手台上的镜子映出一张苍白到只有一层单薄的血色的脸孔,眼眶凹陷,颧骨突起,嘴唇勉强有些红润,只有眼睛算是有些许神采,想来还是这些天在吴婶细心地调养下的结果。
      这是张陌生的面孔,张惶地呆滞地转动的眼珠不时流露出神经质的疯狂,有一些不甘心不相信的惊异,种种的种种,交织在一起,充满了迷惑又胆怯的色彩,像个对外界缺乏安全感信任感又偏偏还想偷偷向外窥视的傻瓜!呵呵,这样脸,她们还说俊俏!哈哈,是啊,一个俊俏的疯子!
      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他们又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她们说得对,我的神经已不太正常!无法掌握的胡思乱想,无法抑制地冒出莫名其妙的想法和怪异的问题。
      那个曾来看过我的心理医生,也一定这样认为了。可是却没有告诉我……真不道德!竟对病人隐瞒他已经疯了的事实。
      “为什么要把香皂堵在排水口上?”
      “为了让水不是一下子而是慢慢流走。”
      “那为什么又要考虑水是否应该流走的问题?”
      “因为水一直开着,不让它流走的话会浸进屋子里,造成水患。而且在别人家里自杀,还让人家回来看到满满一缸的血水和死人,这样很不道德。”
      那个医生停下来,挑眉看了我很久,我也回视他,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讶异和深思。
      “你还真替孟先生着想啊。”他有些嘲弄地说。
      “应该的。”我很认真地点头,“他一直对我很好。”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选择死在他家里?他对你这么好,让他看到你的死亡,对他来说,岂不是很沉重的打击?也许还会影响他以后的生活。——或者,你内心深处根本就是不想死的,只是希望他能及时回来解救你?”
      我看着他摇头,他自己都没觉得他的问题很矛盾吗?“关于这个我也考虑了很久。曾经打算走到某个海滩或野外一个人死去,可是现在根本没有哪个地方是真正的无人区。如果死去没多久就给人发现了,倒也还好了,如果不,几天或者几个星期,尸体都腐烂得不象话了,是会吓到人的!与其有可能给不认识的人造成这样的心理阴影,倒不如让熟悉我的孟先生来替我收尸吧。如果他介意我的死,不管有没有亲眼看到尸体,以后的生活都会受到影响。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由始至终他都是一种和蔼又像对启智儿童般循循善诱的语气,所以我也相当诚恳地将当时的心路历程充满条理性地剖析给他听,然后很奇怪地看着他沉吟了片刻,脸色难看地走出去。
      这个对病人自杀的准备工作的兴趣大于自杀动机的心理医生,后来再也没出现过。
      只是他出去后,不久便进来的众人,脸色都很怪异。甚至,我还瞥到曾经为我诊断过的那个精神科的年轻医生在门外探头探脑。
      从阳台回到病房,我趴在窗台一直不停地回想起和心理医生唯一的一次见面。并不是要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证明我的脑子是否真的有问题,只是单纯地回忆而已。只是奇怪,为什么那之后,杜廷语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黄昏日暮的时候,杜廷语来了。
      我依然保持着趴在窗台上的姿势,因为手臂已经麻了。
      “你的伤口还没好,不能这样压。”他直接走过来扶我,帮我把手臂解救出来。
      我只抬起头,幽幽地望着他:“那个心理医生,是不是说我是疯子?”
      他楞了一下,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把我扶到床上躺下才吞吞吐吐地答:“不。他说你精神再正常也没有了!相当清醒,而且思虑很有逻辑。”
      “就这样?”
      “……但相当危险,随时有再次自杀或伤人的可能。而且不会再留下机会让人救回来!我们必须时刻小心!”
      终于让我笑了,胸中的郁结被他几句话解开。那个,不愧是专家啊!
      “廷语,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怎么了?在这里住得不舒服?”
      “……护士们都怕我。我……想回家。”
      “那就快快养胖点,你这个样子当然人见人怕。”他温柔地抚过我的脸颊,绽出一朵美得醉人的笑,“就这样回去,我都怕会吓到大家呢。知道吗?连‘迷雾森林’的总管都向我问起你几次了!”
      “是吗?”真难得那位严肃的先生还记挂着。
      “是啊。母亲和浚语也是,天天打电话来问呢。”
      “那……他呢?什么时候……回来?”手术,还没做好吗?
      他的笑容淡下去了片刻,很快又像要掩饰什么似的出现:“他啊……也快了吧,我想。”
      是啊,你也不知道啊。
      他,还会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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