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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前世(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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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我们都会去祭拜谢郎,三个人都是默默的一言不发。
谢郎走后,谢大哥老得很快,虽然依旧是个老好人,但总有些什么和从前不一样了。阿朱将他,将我们的付出一刀捅得灰飞烟灭。人见人爱的谢郎,是谢大哥心中的好弟弟,是我心中的好朋友,现在是九泉下一副枯骨。
其实外人所想的那种浓稠的悲伤之情,只在谢郎死后一两年中存在,随后慢慢就淡了。日子还是照常在过,甚至于,从某一方面来说过得更好了。因为谢大哥有了崔家做靠山,日子蒸蒸日上。若不是他和大嫂坚持不愿意给崔老爷打点生意,他也不必再过那种入山捕蛇的危险生活。
我想谢大哥是不想有所改变,谢郎在的时候日子是如何过的,现在还要如何过。仿佛以这种方式就能留住什么。
谢大哥四十不到也去世了,因为救谢郎,他此生注定短命。
他入土那一天,大嫂服毒自尽在他们共同睡了十几年的床上。
谢家只剩下我。
我心里有数,我在这世上所剩的时间也不会长了,夜晚睡前,我都要好好在家中转一圈,认认真真把每一件东西看一遍,因为我不确定第二日还能不能如常醒过来。
我并不畏惧死亡,甚至于,我还有些期待。人一旦没有了牵挂,就什么都不会在意了。哦不对,我还有件一直一直放不下的事,就是师父。
很想再见师父一面,当面向他老人家赔罪,很想再去荒岐山看一看,清理一下当年我住过的房间。
不知道那些专心修仙的师兄们现如今都怎么样了,会不会笑话我这个最得师父宠爱的小徒弟最不争气地成了个凡人,还是个短命的凡人。
我的这个心愿在我死前终于了了。
无病无灾,但我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寿命将近,于是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等待。
谢家已经被我里里外外清扫过了,我也提前跟棺材铺打好了招呼,我死之后只要一副薄棺就好,和谢郎谢大哥埋在一处。不用立墓碑,因为我不知道墓碑上该写什么,反正也不会有前去吊唁我的人,立了墓碑能给谁看呢?
意识开始朦胧时,我看见了师父。
他站在床边,一如当年,丝毫未变。看着我的眼睛还是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宴舟,师父曾盼着你能更像一个常人,还将你赶到山下两个月。现在,为师觉得那样做并非是为了你好。”
我笑了笑,“不是的,师父,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楚宴舟好,是我没有理解您的苦心。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要那么冗长的终身不老做什么呢?”
“还想修仙吗?”
“不想了,连痛苦都不懂的痛苦,是最痛苦的。”
师父点点头,苍老的手指抚在我眉间,“还有什么心愿没有?”
我想了一下,“有一件的,我希望自己能够记住这一切,不因转世而遗忘。”
这一生,我得到了很多意外之财,视之如宝,不想因为换了个壳子就都忘了。快乐的也好,悲伤的也好,和谢郎以及阿朱之间所有的回忆,我都希望留下。因为快乐才有了悲伤,这些是我们不可分割的联系。
师父的手掌盖在我眼睛上,世界从此一片黑暗。
第二趟游地府,我却没有上一次那种极度的不适,毕竟彼时我已是阴魂,不会再适应不了地府的阴气。
我没有过奈何桥,也没有喝孟婆汤,阎王派了摆渡人直接将我接到阎王殿上。还是那个单纯明快的少年,怎么看都觉得他和地府这气氛格格不入。
我问他我要投到一户什么人家去?他笑着说,一家姓常的武师。话毕眨眨眼,又道:“常家和徐家离得不远。”
徐家?我没有反应过来。阎王真诚地握住我肩头,“谢家兄弟在奈何桥头等了你很久,我承诺过他们,下一世让你们离得近些,他们才愿跟着牛头马面去轮回道。那个谢家弟弟,很担心你,说你看上去高深莫测一个人,实际上什么都不懂,如果没有他们在身边,说不定要吃多少亏。”
胸口涌上一股酸涩,谢郎啊谢郎,我的坏话你都说到地府来了。
入轮回道时,我真心向阎王道谢,错过这一次,我将没有下一个机会。从地府出去,我就是游魂一个,被投放到虚无之境,死后不会再回地府,而是魂飞魄散,真正从世上消失。所以,我这一走,除了走向一个新的开始,也是走向一次真的死亡。
但一想到能够再见谢郎,我无惧,亦欢喜。
写满字的纸一张一张在火盆中被烧成灰烬,火光明灭,常满盈挪动了一下跪在地上的膝盖,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呆坐在床上的徐方。
“就是这样了,你都明白了吧?”
徐方缓缓转动一下映着火光的眼珠,视线落在他身上,还是微张着嘴不说话。
常满盈知道他都听到了,于是继续说:“徐兄,我想说的并不只有这些。我要告诉你的是,关于朱如景的事,其实是我刻意安排的。你不理解我说的是什么对吗?”他复又看向火盆,理了理思绪,“这件事要从何说起呢?大概,要从我两年前再见阿朱开始吧。”
“阿朱并不知道我保留着前世记忆,但是关于她的事我一件都没忘。阿朱和谢郎,也就是尔默的相遇并不顺利,说不定是尔默心中对她仍旧有所抵触。后来阿朱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姻缘册的事,偷入黄泉楼留下了尔默和她的名字。这些你都知道了,我和你一样,知道这些的时候很生气。她上一世就自私任性,追到这里十几年之后竟然一点变化都没有,不顾尔默的心意强行结下二人姻缘,实在不该。”
他顿了一下,好看的眉头陷下一道凹痕,这是他上一世未曾学会的表达方式。
“从那之后,尔默非常喜欢阿朱,为了她愿意做任何事。阿朱想要修成凡人,陪着尔默度过这一生,尔默甚至让她吸取自身精气以助修行,最终导致魂魄虚弱。阿朱答应他要努力清修,暂时离开了尔默。那时尔默身体很不好,我非常担心。后来在铁先生的建议下,尔默入了地府,而你来了。我想,这是一个机会。”
“阿朱在柳集镇第一次吸取那女子精气的时候,我们正在筹备让尔默入地府修魂的事,并未多加注意。等到第三件案子发生,我便已经确定了是她所为。”
常满盈直起身体,看向徐方的目光坦坦荡荡,深处却漾着一丝痛楚,“接下来要说的就是重点了。徐兄,其实我一直在对你说谎,阿朱从来都不知道尔默去了地府一事,我不但瞒着她,也欺骗了你。这是一个拙劣的谎言,只要你们见面,很容易就会被戳穿。我之所以冒这个险,其实是因为内心深处也不确定这种做法究竟对不对,经历了那么多事,我对于自己所做的决定,已经没有那么自信了。如果能够顺利,我想大概是上天也站在我这一边,支持我的做法吧。”
他浅浅笑了一笑,带着点自嘲,“谁知,比我所想还要顺利。”
“徐兄,你明白了吗?我利用了你,利用你来斩断阿朱和尔默之间这段强结的姻缘。你一直认为我是在袒护阿朱的,认为所有的事都是你在因缘际会下得知,其实,柳集镇那件事,如果我真的不愿让你知道,你就不会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在这一点上,我有足够的自信。”
现在的楚宴舟已经不一样了,他不再是一个简单通透的人,懂得了隐瞒和遮掩。或者说,这从来就是他的天赋,就连上一世里谢郎也未能看出他心中深藏的秘密。
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情感流露,实际上都是他刻意算计过的程度,一分一毫,看在他人眼中自然无暇,却是刻意而为之,步步为营的谎言。
还有那些他未曾说出口的话,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误会?他真的只是单纯不愿强行违背了徐尔默的意愿,只是看不惯阿朱讨得他欢爱的方式吗?他也不知道,无法说不是,更不能承认,那深深掩盖在心底的冲动和渴望。
楚宴舟啊楚宴舟,你现在连自己都看不懂了。
“徐兄,所以你不需要自责,现下这结果,我早有预料。你只是按照我的引导,走到了这一步而已。是我负了你的信任,你没有任何过错。至于阿朱……她罪有应得,那么多条人命葬送在她手上,你怎样恨她,都不为过。”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吗?徐方沉在黑暗中的心慢慢活络过来,却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难过。
他来到这里的意义,是成为一个被利用的人,成就或是毁坏其他人,那些从前和他毫无关系的人。他背了这苦果,挣扎许久之后,得知一切都源自面前这个他最为信任的朋友。是了,对于他来说,真正的朋友是徐尔默,是谢郎,而不是徐方。
自己实在是傻,总是一厢情愿信任人,先是他,又是管羽。结果被负了一次,被骗了一次,前者令他痛苦难当,后者至今沉睡不醒,一个赛一个的狠心。
常满盈将他所有细微的表情都看得分明,心中松了一口气,好歹,他是有些反应了。
“恨我吗?”
徐方慢慢地摇头,因长时间未曾开口说话,声音暗哑,“我……不知道……”
已经无法判断,所有对错是非,全都搅成一团抽不出一个头绪来。他讨厌憎恨或是仇恨,他从小就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他认为仇恨成就不了任何事。所以他大概是不恨的吧,他只是……感到有些失望罢了。
或者他应该高兴?自从来此,总是觉得自己派不上用场,还时不时有意无意做了旁人的绊脚石。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也是有大用途的,只不过并不是他所盼望的那种用途。
“你不恨,我来代你恨。徐兄,我希望你知道,虽然对楚宴舟而言,谢郎是最重要的朋友,但是对常满盈来说,徐方与徐尔默同样重要。我并不是因为亏欠你才这样说,我亏欠的人太多了,自知难以弥补,所以我只做一件。”
他直挺挺跪着,脊梁坚强地支起身躯,头却垂下去,连同往日那双半阖的眼。
“你要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