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河西走郎

93、前世（五）

　　因为天气冷，谢郎的失身保存尚算完好。棺材盖被撬开的那一刻，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他脸上清晰的笑意。

　　在那种情况下还能笑的人，就只有谢郎了。

　　僵硬的脸颊，僵硬的手指，我不敢去触碰，那都是谢郎已逝的鲜明证据，太过直接。

　　如景拽着我连连追问，能救活吗？能救活对吧？

　　我扶紧棺木好让自己站得直一些，刻意别过头去，“我不知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请崔小姐找来了那位替谢郎诊治的大夫，向他请教谢郎中的是什么毒。老大夫皱紧了眉头，说好像是“别红颜”，他从没有见过，只是听说过这种毒。传闻“别红颜”乃是一个青楼女子所制之毒，女子服之毁容，男子服之殒命。

　　一旁的如景闻言惊叫一声，转身跑出去。我那时并未在意，完全顾不及她。

　　老大夫将他所知的关于“别红颜”的一切都告诉我，实际上他所知也不算多，只说这种毒药无色无味，入口很难察觉。药效非常快，只要服下，立显作用。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送走大夫，我一个人沉思了许久。

　　如景所想的不错，我的确有办法能够救活谢郎。这些天来我看遍禁书，便有那能使人起死回生的法子。不得不说，谢郎很幸运，他身边具备了一切条件，只差我这个知情人穿针引线。

　　但我必须要下定决心，救谢郎，势必负师父。而师父，是我在这世上最不能负的人。

　　怎么办呢？我看向谢郎，如果你还在，一定会笑嘻嘻地作出决定，果断且不容反驳。你就是这样的人，面上看去嬉皮顽笑，实际上却有比任何人都坚定果决的心。或许这五年多来，是我一直在依赖着你呢。

　　我又想起了如景满是泪痕的脸，和渴望的眼睛，明晃晃的，挥之不去。

　　我苦笑，谢郎，如果我这颗无情无欲的心尚有一丝不忍，那就是对如景了。你们两个，我都不想伤害。

　　也好也好，有代价才有收获，我报你真心实意的兄弟情谊，也对自己诚实一回罢。

　　“谢大哥，”我看向满面悲戚之色的谢大哥和崔小姐，“你们不要难过，我可以救谢郎。”

　　他们抬起头来看我，灵堂之上，一片素白和安静。我尽量简单地作解释：“谢大哥，谢郎的确可以救活，但是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我的修为，加上你的功德，以及我们一半的灵魂。”

　　禁书上记载，人死之后，魂魄被黑白无常勾走，一路到地府。只要能在入轮回道之前将那人魂魄夺回，便可起死回生。我要将我和谢大哥的灵魂捏成一个假象，代替谢郎，然后以我修仙所得的修为追进地府去，以谢大哥十世善人的功德请求阎王还回谢郎。

　　而我们所付出的代价远不止这些。替人续阳寿，是逆天之举。我和谢大哥献出一半的灵魂，谢郎更已是在阴间走了一遭的虚魂。我们不仅这一世的命不长，死后还会成为天理之外的游魂，被流放到一个叫做虚无之境的地方。在那里，只活一世，一旦死去，便是魂飞魄散，再无来生。

　　我将这一切说给谢大哥听，只要他愿意，那么就可以救回谢郎。而我知道，以谢大哥的为人，他只会高兴，不会在意自己失去了什么。

　　“不行！我不同意！”出口的竟是崔逢云崔小姐，她站直了身体牢牢看住谢大哥，“谢远，你以为我会让你独自一人承担这后果？”

　　她又看向我，“宴舟，我相信我也是有些功德的人，虽然比不上他，但多一些，总能多一份把握。”

　　她也要进这趟浑水来，还未过门，已是夫唱妇随。她便是谢大哥这一世里最大的福分。

　　“阿云，你不要闹，这是我谢远的家事。”谢大哥握紧她的手，坚决不允许她也被绑在同一条命运的线上。

　　崔小姐的眼中溢满悲伤，“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愿我做你的家人，管你的家事？”

　　谢大哥叹气摇头，不再说话，决定却是毋庸置疑。

　　“我是求回报的，”崔小姐温柔地望着谢大哥，“那个什么虚无之境也好，任何地方都好，这一世，下一世，我都要和你做夫妻。”

　　她一向是时喜时嗔的千金小姐，温柔如水，喜欢偎在谢大哥身边，爱他为她遮风挡雨。而这一刻，她忽然褪去了全部稚气，眼神平静而坚定，嘴角含笑，她说：“谢远，你纵是有百世的命，也都是我的，何况你只余一世。男子汉大丈夫，你不要妄想能避开我，我只嫁你，你也只许娶我。”

　　长长的亲吻落在她的额头眼睑，谢大哥粗糙的手指捧着她的脸颊，夫妻一心，“好，我只娶你。阿郎永远是我的弟弟，你永远是我的妻子，我们三人一家，不离不弃。”

　　师父啊，这就是平常人，是凡世人，没有永生，却有情思。

　　我终于学会了。

　　谢郎安静地躺在床上，我疲惫地坐在床边看他。谢大哥和崔……和大嫂都喜悦非常，甚至要跪下谢我，我用尽全力才免受这折寿之举。

　　“只希望谢大哥允许我下一世仍能以谢郎之友的身份，住在谢家。”我用玩笑的口气，说了一句真心话。

　　下一世，我也会有下一世。修为散尽，我终究也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了，从此不再修仙，不再上荒岐山，不再……见师父。

　　我无颜以对。

　　如景回来时，我都能感觉到她一身的怒气。但那怒火在看到床上呼吸平缓的谢郎时，顿时消散。

　　“谢郎！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救谢郎！”

　　她伏在床沿一声一声唤谢郎的名，不知疲倦，像是要唤到地老天荒。

　　我支撑起倦怠的身子，轻轻离去。

　　这一趟地府之行，真是难捱得很。我一个阳气之身生生闯入，简直要被那里的阴风撕裂。多少魂灵在哭嚎，尖锐凄惨的声音差一点割裂我的神经。直到现在，头脑之中还像扯着一根弦，隐隐作痛。

　　所幸阎王不如我之想，是个狠恶的，那一张天真愉悦的脸，还真好似五年前的谢郎。

　　我强撑住，在阎王殿上站得笔直，说明来意，眼睁睁看着谢大哥的命盘被修改，却有种轻松超脱之感，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阎王一边下笔，一边惋惜：“这可是十世善人呐！多少年才出一个，本该是王侯贵族的富贵命，可惜，可惜了！”

　　我想了想，提出可不可以让谢大哥、谢郎和大嫂在投胎时如其所愿，再做一家？阎王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说你们这些人，个个都是重情重义的，他若不应，反而让人笑话了。

　　“只是此事，万万不要向别人提起，我这个位子，也是不好坐的。”他吩咐牛头马面把谢郎的魂从轮回道上拖回来，赶回阳间去，还客客气气送我出了地府。

　　我暗自有些好笑，就这么一个好脾气的阎王，可要怎么样才能镇住地府里的森森鬼气？这么多年都能不改其道，保持一副好心肠，不曾近墨者黑，也是一等一的定力。

　　各人都有各人的长处，发挥到极致便是旁人无法企及的才华。

　　之前在荒岐山上，我刻意避免自己去想谢家，现如今我在谢家，又刻意避免自己去想荒岐山。

　　荒岐山是修仙之地，是圣地，是有师父的地方。一想到师父，我就百般愧疚。到头来，还是愧对了当初的承诺和应许。我无法再回荒岐山，不是因为不能穿越结界，而是害怕看见师父失望的表情。

　　楚宴舟如今一介凡人，不敢再与其比肩。

　　谢郎醒后，日日跟如景黏在一起，郎情妾意花前月下，美满得让我无法直视。我知道人妖殊途，只是现在已无出口规劝的可能。连我自己都陷入其中，哪来的立场再去说谢郎？我只有盼着他们好，即使我没有了帮他们的能力。

　　我求谢大哥带我上山，谢大哥不愿，我说现在谢郎和如景二人共度的时间尚且嫌少，多我一个，实在尴尬。

　　他们总在我眼前，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我不能永远这般淡然，因为心里有一块并不坦诚的地方。

　　我已经负了一个人，不想再有更多罪孽。况且我自信，若论自制的能力，我能够强谢郎许多。

　　冬天过去了，初春来临，天气日日回温，很快便又是春满人间花满坡的盛况美景。

　　冬眠的蛇纷纷出洞，谢大哥开始教我捕蛇的技巧，不再大冷天爬在雪窝子里掏蛇洞。

　　这段时间以来，我同谢郎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一则见不到，二则身体上疲惫，一回谢家总是早早睡下，实在不想多言。谢郎好几次让谢大哥留下我，休息两天，我不肯，宁可拖着沉甸甸的步子跟谢大哥上山，也不愿再看自己一手成就的美好画面。

　　这么着过了一段时间，我已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从前在荒岐山上的日子，反而像梦境一样，慢慢淡了。

　　一日早上，我被谢郎从床上拉起来，他兴冲冲将我拖出被窝，“今天你别上山了，我们去放纸鸢！”

　　我睡意尚在，提不起精神。很久没听谢郎说“我们”了，现在他所说的“我们”，指的不再是我和他，还多了一个如景。

　　“快清醒清醒，如景一定要亲手糊一只纸鸢来放，刚刚出去买些彩纸，你来帮我勾浆糊！”

　　这本该是快乐美好的一天，至少对谢郎和如景来说是快乐美好的一天，但那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不仅毁了这一天，也毁了谢郎，毁了如景，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