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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情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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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丹丹半倚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瞟一眼吃一颗葡萄。红唇欲滴,柳腰无骨,耳鬓乌云绕。
香儿悄没声地进到跟前,压低了声音禀告:“楼主,徐公子来了。”
伸向盘中葡萄的葱指顿在半空,唇角翘起,眼里带了笑意:终于憋不住了。她嘱咐香儿:“把徐公子带到我这儿来吧。”
徐方的慌乱还没平息下来,一路上紧紧攥着那件带血的衣衫,手掌冰冷,手心却不住出汗,化了一片血渍。
“苏姑娘,苏楼主,我来见管羽。”
苏丹丹看也没看他一眼,照旧有一搭没一搭看书吃葡萄,一句话也不说。
“请你让我见见管羽,她……她……”他看着手中的血衣,声线细微颤抖着。她的病到底有多严重才会弄了这一身的血?
“徐公子担心?”苏丹丹瞄他一眼,葡萄沁凉甘甜的汁液溶在口中,果肉细腻,真是上好的玫瑰红。
徐方带了怒意,“苏楼主,管羽她好歹是你这儿的姑娘,难道你不担心?”
生意人,果然是生意人!她能为进账做贡献的时候就被当做珍贵物品小心呵护着,现在病倒了,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那一盘饱满新鲜的葡萄,这境城冰天雪地哪里买得到?定然是从北方快马加鞭送来的,价值不菲。而管羽呢?巧鲤说,她连药都没吃过。
苏丹丹无视他的质问,放下书半支起软绵绵的身子,笑着问他:“徐公子,要尝尝这玫瑰红么?”
徐方差点就要发脾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好歹忍住了,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苏楼主,在下不求你能看重管羽,但我想去见见她,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如果她的情况真的不好,就把她带回去。境城不只巧燕一个大夫,他可以一个一个去请。境城不行,他就去其他邦城,一定治好她!
“徐公子既然这么担心管羽,又为何害她?”
“我害她?我几时害……”话一出口徐方心虚了,管羽几次受伤都和自己有关,要说他害她,原本也没什么错的。难道说正是上次的伤没好,恶化成如今这样么?若果真如此,他又哪里来的资格质问苏丹丹?他才是元凶,一手害她至此。
苏丹丹看他顿住不说了,笑吟吟地拨弄着葡萄:“徐公子怎么不说话了?”
“都怨我,都怨我,要不是因为我,管羽也不会被朱如景打伤……”他喃喃自责。
苏丹丹摇了摇细长的手指,“徐公子啊,即使不是因为你,管羽也不会不管朱姑娘的事。我说的,是绛仙草。”
“绛仙草?”
“不错,”苏丹丹从软榻上走下来,绕到徐方身边,“徐公子知不知道,管羽身有旧疾?十几年前,她受了很重的伤,差点儿送命。后来慢慢养回来了,但是好得并不彻底,极为畏冷。”
这个徐方是知道的,管羽怕冷的程度远超过一般人。
“绛仙草是仙草,百年才生一株,乃极热之物。天冷之时,管羽为了抗寒,都将绛仙草随身带着。但是为了救你妹妹,她把绛仙草送给你,现在新伤旧疾一并来了,成日昏迷着。徐公子你说,这是不是你害的?”
徐方呆呆站着,耳边不停回放苏丹丹的话:是你害的,是你害的,是你害的……
他只希望她好,全心全意希望她好,结果却成了害她的人。
他太愚蠢了,绛仙草那样珍贵的东西,怎么可能对管羽毫无用处?他竟然欣然接受了,接受了她保命的东西。徐方啊,你再仔细看看这件血衣,这是你的罪证啊!你从她手里接过绛仙草的时候,正把她一步步推向死亡,而你浑然不知,还为自己有能力救包芝圆而欣喜若狂。
你没有看出她的决心,她最后的交代不就是在向你告别吗?你怎么能现在才明白,怎么能现在才明白!
管羽,你竟然是打算一命换一命么?
“让我见她,求你,让我见她……”
管羽的房间是徐方在整座黄泉楼最为熟悉的地方。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起她房中的每一件摆设,墙上的画,放满棋谱的书架,藏着姻缘册的假窗……
那张曾经睡着自己和她两个人的床,如今只孤零零躺着一个人。
房里生着好几个火盆,徐方进来前甚至被苏丹丹要求换了衣服,生怕他带进一点寒气去。
薄薄的绢衣柔软舒适,在这间高温的房间里即使只穿着这么一层,仍然感到热。而床上那人却脸色泛青,身上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厚被,也无法让她的身体生出些温度来。
徐方轻轻坐在床边,端详着陷入昏迷的管羽。
光洁的额头,凛然锋利的长眉,平静无波的眼睛此时紧紧闭着,两排密而黑的睫毛像栖息在花瓣上安静的蝴蝶。她的鼻子生得很好看,侧面看高挺不失秀气。她的嘴唇呢,常常让他感到无奈,别人都是通过语言来交流,但在她这儿,此路不通。现在这张令人无奈的嘴像闭合的贝壳,苍白而冰凉,毫无血色。
“是谁跟我说,疼了就要喊出来的?”徐方的手贴上她冷冰冰的脸颊,火碰上冰,却暖不化它,“是谁跟我说,坦然些也没什么不好?”
她的呼吸都带着冷意,太过缓慢,甚至让他以为那呼吸就要停止了。
“你亲口说的话,你可做到了?”
啪嗒,温热的水珠坠落在管羽唇边,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你看,现在我比你坦诚得多,你呢?知道什么是‘以身作则’么?”
隔着厚厚的被子拥抱她,第一次拥抱,也是唯一的一次。额头抵着额头,为什么体温无法传达呢?他想。
“我大嫂怀了身孕,黑汤圆已经去了地府修养魂魄,走之前说好一定会回来,让我们等着她,”他在管羽耳边轻轻说话,想让她醒来,用的却是不忍打扰她的轻声细语,“我曾经以为被自己害了的李娇姑娘快要做知府夫人了,谭老被一个厉害大方的寡妇成日追着跑。”
他微笑着同她说话,眼中泪水却无法克制,只好将脸埋进她的颈窝,生怕被看见似的。
“管羽,人人都有好事在发生,你怎么可以不看着?”
“徐……方……”极轻的声音,仿佛幻听。
“管羽,你这么折磨我,让我自责,都害我产生幻听了。”
“徐……方……”
他深埋的头猛然抬起,管羽依然双眼紧闭。果然是幻听了……
“徐……方……”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合,那两个字说得很轻,却无比清晰。
他又惊又喜,手撑在她头侧,急切唤她:“管羽,管羽你醒了吗?”
好一会儿,管羽才又开始说话,轻柔缓慢:“我听到你的声音,闻到你的气味,但是睁不开眼。”
“没关系,睁不开就睁不开。你想吃什么吗?还是想喝水?”
“我好像睡了很长时间,不想再睡了,你跟我说话罢。”
失而复得的小心喜悦,他可以答应她任何要求,何况只是这一件小事,“好,我跟你说话,你想说些什么?”
“我想……听你念诗,云,鸟,风,那样的。”
“好,你听着,不可以睡着,认真听着——
原想这次远游
就能忘却你秀美的双眸
就能剪断
丝丝缕缕的情愫
和秋风也吹不落的忧愁
谁曾想到头来
山河依旧
爱也依旧
刚才身后又到前头
我不是火,
不能给你光和热;
同时,我也不是黑暗,
不能把你的光辉衬托。
我不是水,
不能湿润你干裂的唇,
我不是花,
不能点缀你寂寞的生活。
我是什么?我是什么?
像梦没有形,像空气没有颜色。
我只是想象中的银幕,
任你用生命的光影投射。
但倘若你自己心里的火,已经熄灭,
不要责怪银幕的荒漠。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
苏丹丹背靠着门,被低沉的男声念出的情诗,隐隐约约传出来。
管羽,你可都听到了吧?可都听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