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河西走郎

46、当日

　　时间推回四日前。

　　朱如景被鬼魅般突然出现的管羽一掌打在头顶，眼前登时就黑了，又听见管羽不冷不热地威胁她要扔了她的蔽体衣衫，一张脸羞臊得通红，手忙脚乱摸起两件衣服仓惶逃离了山洞。

　　行至山腰处魔性突起，红着眼杀回山洞，却已是空无一物，冷冷清清肃风萧杀，只有残留的火堆旁那一地凌乱的痕迹尚在。

　　瞳孔中的赤红褪去，她抱着自己双肩，妄图留住已经快要消散的肌肤相贴的余温，蹲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滚进泥土中。

　　“你都知道了，都知道了，所以才那么讨厌我，连话都不愿意和我说一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回应她的只有呜呜如泣的风声，和枯藤摩擦的沙沙声。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离开他去清修，结果着了魔道，犯下滔天罪孽。常满盈说得对，她是瞒不过去的，纵使过去徐方爱她胜过世间种种，但他一向与人为善，若是知道了这些，断然不可能原谅她。

　　但那并不是出自她所愿啊！她控制不了，控制不了，渐渐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成魔的妖，让人不是恨，就是怕。她不想他恨她，更不愿他怕她。

　　她独自在山洞中坐了一日一夜，回想着她与徐方的往事。前世的懵懂无知让她为了再看他对着自己纵容微笑而不惜亲手杀了他，以为是条捷径，却没想到将他送进这虚无之境，再无可能进轮回道，只剩一世可活。

　　她想方设法跟了来，苦苦等待十六年，设计了美好的相遇，他却只是客气的一句“姑娘，借过。”

　　心口空洞洞的，恰如这阴冷的山洞。也是，毕竟他轮回转世之后，前尘尽忘，她怎么能奢望他的眼睛只映出她的影子，再不见其他呢？可是不想再等下去，她已经等了太久，她想要光明正大站在他身侧，十指相扣。有他在，朗朗晴空都盛不下她的幸福喜悦。

　　所以她冒险闯进黄泉楼，在姻缘册上留下两个比肩而排的名字。

　　徐方朱如景

　　那样美好，两个名字就像她心底的期待，依偎在一页泛黄的纸页上。

　　徐方，你能不能理解呢？我渴望着天长地久，愿意每一世都追随你，但是曾经的过错已经犯下。我们之间只有短短一世可用来相恋。

　　太短了……太短了……

　　一世时间，太过匆匆。

　　而这一切，终于造成了今日局面。她连这唯一的一世都留不住了。

　　她心里的苍凉，像荒荒大漠，遥遥东海，无边无际。她突然痛恨自己的任意妄为，让二人成了疏途，他却连最后的一回眸都不愿意施舍。本想依靠药物制造回忆，好歹用来欺瞒自己，结果也成一场空。

　　因果轮回，现世报应，恐怕也该是个头了。只是让她全然放下，又心有不甘。

　　对了！或许再等段时间，等他不再那么气她了，去向他解释，去跟他道歉。他对她总是心软的，若是知晓了一切，兴许就会原谅她。这次两个人一起想办法，她不再投机取巧，一定敛起心性一心一意修成个凡人，与他共结秦晋之好，终老一生。

　　没错，她不能现在就绝望，她应该相信徐方对她的感情。他只是气在一时，总会过去的。

　　他虽然是个凡人，却是她心里伟岸的靠山。即使是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是一只花妖他都未曾退缩，反而更怜她惜她，将她当做幸运得来的一件宝贝那样宠爱。为了圆她清修成人的愿望，不惜让她吸取自身精气。

　　那样的爱，总不会说没有就没有，说结束就结束。

　　朱如景思及此处，又有些欢欣，面上重新旋起一对梨涡。她抹去了颊上泪水，不断为自己打气。

　　想再见他，即便现在他还在气头上，不愿看着她，只要能远远瞅他一眼，将那个笔挺的背影再印刻地更深一些，她就会更有勇气。

　　朱如景从来都是想什么做什么，当下就重整妆容，一阵风般向境城掠去。

　　那一晚，有的福城百姓看到夜空繁星伴着一个美丽的红色身影，如同一只起舞百灵，长袖曼妙，裙裾飞扬，稍纵即逝。

　　“活这么大，第一次瞧见仙女啦！啧啧，没看清模样，单看那身姿也是绝色啊！”

　　朱如景赶到常满盈家附近时，正看到一个半大少年和徐方站在门口说话。那少年笑得半分殷勤半分真诚，却眉眼弯弯的透出纯真来，“徐公子吃早饭了没？”

　　她躲在墙角处，明明知道施了法他是看不到她的，还是下意识要隐藏地更深一些。只一天未见，想念也那样浓。

　　“姑娘说今晚在黄泉楼为徐公子和巧鲤设宴，怕徐公子忘了，特地差香儿来提醒一声。”

　　要为他设宴？这是为何？在她不在的一天时间里，错过了什么呢？啊对了，那个来救他的女子又是谁？虽然当时情况特殊，可能够一掌就击中她的头部，不是简单角色。难道就是这个少年口中所说的“巧鲤”？

　　“我家姑娘说，今晚的宴席是替徐公子庆祝的，徐公子有什么想请的客人尽管请来便是。黄泉楼已经把六楼都留下了，不怕来的客人多！”

　　心下黯然，他想请的客人中，定是没有自己的吧。

　　“嗨！我家姑娘说了，巧鲤拜师是大事，不单要宴请宾客，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今儿也能加餐吃酒！这也是托了公子洪福嘛！”

　　原来竟是有人要拜他为师么？真高兴，他不光在自己眼中是出众优秀的男子，旁人看他也觉得好。可是又不愿让人人都发现他的好来，她知晓就足够了。尤其是那些连名字都透出几分机灵气的姑娘们，真讨厌她们注视他的目光！

　　本是打定了主意，看他两眼就走的，可是不自觉就守了一整天。傍晚时分，她跟着施施然走往黄泉楼的徐方和谭不响，悄无声息潜了进去。

　　这是她第二次进到黄泉楼，心里突突直跳，毕竟是有些心虚的。

　　她不敢太过靠近喧闹的人群，这个地方藏龙卧虎，即便普通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也要提防有高人在场。

　　远远看见他在一个巨大的圆桌旁和众人说话微笑，还豪气地喝下了一个瘦小的女孩子敬上的三杯酒，并掏出个贴身香袋挂在她脖子上。又生气又懊恼，他对旁人都这样好，和颜悦色温声细语。其实他从前送给自己不少物件，可现在她偏偏想要那小丫头身上挂着的那只不值钱不起眼的香袋。

　　同桌莺转燕啼，很多好看的姑娘都在和他说话，一口一个“徐公子”叫得欢。她吃味得很，不敢再看，怕忍受不了就这么冲上去再带走他，只好扭身就走。

　　偏生心思想走，脚步不听使唤，仿佛被他用无形的绳索拴住了一般，兜兜转转，怎么都转不出黄泉楼去。

　　焦躁中，突然感觉一丝莫名熟悉的气息。不，那不是一种气息，而是一股滞留下来的魔性。她曾经遇到过，因为太过强大，令人恐惧，所以她从来都忘不了。那似乎是一个无底的黑色旋涡，卷住了谁，就要将他拖进去，困死在里面。

　　她想恨，可是不敢，对这魔性的惧怕已经让她忘记了要去恨。正是因为它的主人，一个玩笑般的念头，才令她堕入魔道永世不得翻身。

　　朱如景僵直在原地，小心翼翼感觉那魔头的所在。许久之后才略略松了一口气，他不在这里，还好他并不在这里。她只能感觉到淡淡的，却无法令她忽视的属于他的魔性。

　　虽然害怕，恐惧，还是探着它寻找过去。那魔头来过这里么？他来做什么？会不会同徐方有关？

　　朱如景一直摸到一个房间门外，那若有若无的气息正是从这房间中出来的。她穿过门，走向魔性最为浓烈的那张床。床上竟然躺着徐方百般呵护的那个黑丫头！

　　她正在睡觉，鼻息绵长，显然睡得很香。朱如景轻轻凑上前去，没有错，那魔性就是从这丫头身上散发出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她和那个魔头有过接触？

　　她是最近才出现在徐方身边的，身份可疑，难不成是要害他？

　　此念一出，朱如景惊出一身冷汗。徐方是个平平常常的人，自然察觉不出她身上的特殊气息。不，不要说是平常人，连那些并不普通的妖鬼也感知不到，正因为她堕入魔道，反而对这种气息熟悉敏感。放任这么一个祸害在他身边，迟早是要出事的！不如现在就杀了她以绝后患！

　　她眼中现出狠厉之色，五指成钩就要抓向包芝圆喉管。

　　不行，徐方显然对这个丫头很重视，要是知道人被她所杀，只会更讨厌她。她又无法解释清楚，万一徐方气头上认定了她编些瞎话骗他，就更加无法挽回两人的关系了。

　　朱如景犹豫间，听到巧羚在外头说话的声音：

　　“楼上正摆着宴席呢，姑娘吩咐今晚轮班，不过这里是重地，你们几个辛苦辛苦别出了什么岔子才好。”

　　“羚姑娘放心吧！兄弟们好好守在这里，定然确保平安无事。倒是姑娘，特地带这么些好吃的来，是不是慰劳我们兄弟啊？”

　　“你想的倒挺美，这些是特意给包姑娘准备的，你们谁都没份！”

　　说笑的声音渐渐向房门处靠过来，容不得再多想了！朱如景一咬牙，用被子裹了包芝圆便施法从房间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