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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丧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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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衷怒喝:“你敢自作主张!”
女人跪着向前挪了两步,再问:“大人此话当真?”
杨三慢看了常满盈和舒翊一眼,柔声道:“姑娘,本官堂堂知府岂会说玩笑话骗你?堂上这些人都是证人,本官说一不二。”
女人低头沉思了一下,微侧过首去看身后半步之遥的王衷,终于下定决心,“大人,我说。”
“住口!”王衷心如擂鼓,额头上的汗水冒得极凶。他感到太阳穴在突突跳动,汗水淌下来蛰得眼睛很疼。他不能让她说,她是他的女人,她只能听他的话!
“我的事,你不许多嘴!”
女人回头望着他笑了一笑,王衷懂得那个笑容的涵义,她抱的是破釜沉舟的觉悟。
“大人,”女人开口道,“我们都是外城人,此次假扮流民混入城中只因有任务在身,我……”
她突然瞪大了双眼不再说话。
鲜红的血顺着她白皙的脖颈蜿蜒而下,染红了脏的衣领。王衷从侧面扑上来,一口咬在她的喉咙上。
这一次,不遗余力。
“你是我的女人,我不会让你死在三爷手上。”他不松口,嘴里充斥着她甜甜的血液,模模糊糊说道。
女人用大张的嘴艰难地呼吸着,喉咙间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王衷喘着粗气倾听,半晌,才松口从她脖颈处移开。他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一定很狰狞,满口鲜血,双目暴睁,就像以往杀人杀上瘾的时候一样。王衷压根不在乎女人生命中最后看到的景象就是这个模样的自己,她早就应该习惯了,看惯了。
果然,女人看向他的眼神依旧温柔,波光涌动。
她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凑过去轻轻吻了吻王衷滴着鲜血的下巴,终于倒地。
堂上寂静无声,常满盈垂下了眼睑,放在膝头的手指微不可查地用着力。杨三慢惋惜又同情地看了看女人,吩咐一旁的大师爷将女人厚葬。
王衷看着女人被衙役抬走,忽觉手脚冰凉。
没有人会再毫无怨言地帮他温暖一个被窝,他想起她每晚光滑赤裸的后背。王衷哼笑一声,照现在这个情况看,他也不需要什么温暖了。
好极,好极,他果真尽忠。
杨三慢正欲想办法再审,小师爷从侧门冲进来,一入堂就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满面泪痕悲痛交加。
“大人……大人……舒先生他……他去了……”
常满盈惊愕抬眼时,一个人影从他视野中划过,舒翊已经不顾一切冲出去了。
这个消息一传来,堂上登时就乱成一片。原本堂审时是不允许外人入内的,但舒纹情况很糟糕,杨三慢去看过他之后就吩咐,舒纹的病情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他,是以小师爷才敢冒着杖责的危险冲到堂上来。
徐方还在为女人的死而难过,再闻此噩耗,眼前一黑不由自主退到门口,被门槛一绊,摔倒在地。
他一时之间意识模糊,似是听到了慌乱的脚步声,还听到了杨三慢大声吩咐衙役将王衷关回牢里的声音,还有……还有……
“徐方,扶着我肩膀。”
还有她的声音。
管羽蹲在徐方身边,将他的手臂环在肩上,用力托着他站起身。徐方感到双脚发软,连如何迈步走路都忘记了,摇摇摆摆又要坐倒。管羽索性陪他坐下,轻轻搓揉他的手指。
好半天,徐方才回过神来,眼泪漫出眼眶,嘴唇哆嗦着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
他明明在老师身边的,他明明有机会救老师的!
然而他什么都没能做。
“能站起来的话,扶着我,我带你去。”
被管羽搓热的手指有了知觉,徐方握住管羽的手,用尽全力将另一只手臂搭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她永远值得倚靠,徐方渴望成为她这样的人。如果当初和老师在一起的是她而不是自己,或许……或许……
舒纹的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充满了悲恸的哭泣声。年轻的幕学们个个扯着衣袖抹眼睛,舒翊早已哭倒在舒纹床边。
巧燕静静站在床尾处,脸上满是一个医者对不能救人性命现实的痛责。
论身份,徐方一介布衣,远不比常满盈在境城的名声响亮;论地位,杨三慢舒翊两位知府皆在;论辈分,他不过是个年轻无资历的小字辈罢了。徐方在屋外停住脚步,他没有挤进那伤心的人群去看舒纹一眼。
“舒先生走的时候,我在他旁边。”
“老师他……很痛苦吗?”
“我让他吃了绛仙草的药丸,他很安详。”
“那就好……那就好……”
舒纹丧礼,举城皆悲。
舒先生一生执教与书院,弟子学生无数,谨遵先生教诲,明察己身,正己言,忠己事。先生品正德高,名誉天下,是一代名师。先生爱学生如爱子,众人俱等,从无偏袒私心。此次舒先生不幸因重伤过世,护惜书院学生五十人,毫发无伤。
长长的送葬队伍走过境城主道,舒纹灵柩在前,后面跟随者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弱龄的稚童,有温良不语的妇人,都是自发。
其中有一群人格外不同,他们身居官位或是贵族士人,却除去了锦衣玉带,仅着样式简单的白衣草鞋。这一群人左右护在舒纹灵柩侧后方,不流泪,不言语,步调整齐划一,又不似有心为之。
仔细看的话,你会在发现境城知府杨三慢在其中,商字第一号的掌柜在其中,贵族赵家的大公子在其中……他们有的声名赫赫,有的默默无名,但他们都是舒纹的学生,都叫舒纹一声“老师”。在舒纹眼中,地位身份是虚幻之物,他自己从不在意,所以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被舒纹用戒尺教导过的,都会走在这个队伍之中,不分先后尊卑。
徐方和常满盈也理所应当置身其中。
徐方与舒纹的交情其实算不得深,毕竟他不过是徐尔默的替代品。可是徐方对舒先生敬重有加,他们又是同患过难的,舒纹对自己学生的保护让徐方生不出隔阂之意。
他步子迈得很沉,不经意间看看身边的常满盈,那人依旧是不悲不喜的一副神态,衣袖带清风。但徐方深知,这几日操办丧礼,他这好友已有几日未曾合眼了,里里外外地张罗。
徐方抬头看看天空,天与人同悲,阴云滚滚,雾气氲氲,让人连呼吸都困难。
走在最前面的是舒纹的独子,宣城知府舒翊。舒翊未过门的未婚妻李娇也特地从宣城赶来,陪同舒翊送葬。
街道两旁搭建了许多灵棚,里头全部供着舒纹的画像。送葬队伍经过哪家灵棚,灵棚主人就携一家老小跪送先生。许多人在队伍已经走了很远之后仍旧不愿起身。
在百姓心目中,舒纹无官无爵,却有仁有义。不但培养了许多学生,每月还设公众授讲,从不拒任何一人于门下。如果是杨三慢是境城的领导者,那么舒纹毫无意义问就是境城的精神领袖。
这两日里,宣城知府舒翊经历了丧父之痛。他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往日里神采奕奕,却在短短两日中清减下去。此时他正走在队伍最前面,长长的白布从头顶披到脚跟,遮掩了他憔悴哀伤的神情。
舒翊想起舒纹离世的第二日,杨三慢找他谈话,虽然没有直说,但是话里话外的确是在探他对这些劫匪的态度。舒翊虽恨,但他天性正直,从小受舒纹教导,又在知府这个位置上摸爬滚打了几年,深深知道公私分明的道理。
“大人,此案舒某不会再插手,全权交由大人处置。”
杨三慢舒了一口气,拍拍他肩膀便离去了。
舒翊握在袖中的拳伸开再紧握,紧握了又伸开,反反复复一个时辰。这场理智与情感的拉锯战,让他感到筋疲力尽,全身的筋骨都像是被抽开了一般。
丧礼的规模堪比年初祭天大典,从晨起到夜幕降临,整整持续了一天的时间。
舒纹的墓址选在城郊南坡山,这地方风景很好,坡腰处是密实的竹林,想必舒纹会喜欢。
下葬时,徐方悄悄从人群中退出去,独自往另一处的坟地走去。
人人皆知今天是舒先生下葬之日,却鲜有人知,今日还有一个人也将被深埋在黄土之下。
他走得很急,天上隐约的两颗星子仿佛也有了人世的冷暖感知,孤寂地闪耀。
徐方到达坟地的时候,只看到了女人的墓碑和新隆起的小坟包。他还是没能赶得及送她最后一程。
比起舒纹走时的隆重风光,女人的葬礼是那样凄凉寂寞。没有为她哭泣的眼睛,没有为她惋惜的叹息,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如同一缕轻烟,散去了,再也无人问津。
她的墓碑只镌刻着“无名氏”三个字,无论再怎么审王衷,他都一字不出,包括关于她的事。
徐方在她墓前站了一阵,轻声对着她的墓碑说:“徐方代舒先生,代五十名学生谢谢你。往后每年的今日,我都会为你烧一份供奉。如果,我还在的话……”
夜风拂起他的衣角,像她在温柔地回答。
徐方朝着她的坟拜了三拜,独自下山去了。
待他走远,从坟旁的一棵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宝石般夺目的眼睛深深看着女人的墓。他伸出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扫过“无名氏”三个字,唇边牵起一缕笑,绝美而孤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