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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照理说,被一头大马驴子添了,第一反应应该是立刻找地方洗脸漱口,并从此见到任何四蹄的动物都退避三舍。总之,断不会像男人这般,红着脸几天不敢与我对视。
      不过想想也对,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住久了,总会不自觉地把周围的动物当人看。以前在我们那个世界,不就有个姓林的诗人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吗?
      一想到这里我倒是惊出一身冷汗,心道以后千万要提防着男人一些,以免他哪天耐不住寂寞再对我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来。

      但男人几天后便恢复了正常,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轻淡。他仍温柔地喂我吃药,给我做饭,帮我洗澡,又不知从哪里淘来新的花蜜,去苦味的效果与天楠花相比虽然差得极远,但毕竟不用他再去卖血。
      在他的照料下我的身体恢复得极快,因此他白天出去采药时,我兴致好了就跟着他,看着他一身白衣翩翩,背着箩筐在山谷中穿行。偶尔碰到一只受伤的小兽,男人便会用箩筐里的草药为它们疗伤。
      看着他今天捡一只兔子明天救一只狐狸,我开始忍不住怀疑,莫非他当初就是这样把我捡回来的?

      男人有一支木笛,总是随身携带。有时我们在山里走累了,他便会找块青石坐下来,伴着细水清风吹曲。悠扬清远的笛音在空谷内袅袅回响,仿佛穿越了遥远的时空,唤起亘古的回忆。不管是夕阳西下还是日出东方,不论是曲径通幽还是阔野花丛,他那一身飘逸的白衣总能如此完美地融合进山水之中。
      每每这时,我都会闭上眼,安静地卧在不远处倾听。并时常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这木笛的声音甚是耳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听过这样的曲子。那是一段有关银白色花雨的记忆,却因太过模糊而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梦境。
      一次男人吹曲时我悄悄睁眼看他,目光无意中与他触碰,却惊讶地发现,他正深深地凝望着我,眼神……竟那么哀伤。

      我觉得男人是个有故事的人,却从不曾听他提起自己的事。他不说,我也没兴趣知道。人与人(马?)之间的交往便是这样,有时了解得越少反而越容易相处。知道得太多只能变成牵扯和羁绊,倒不如初相识的时候来得洒脱。
      当然,在我的那个世界,当大多数我这个年龄的少女大叹特叹“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时候,我认识的人早已不知在阎王殿上过了几回了。
      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和男人便会各奔东西,我找匹公马配了,他找个女人娶了,从此萍水相逢如过客。
      如此甚好。

      山谷中的日子平静安详,正是我以前做杀手时所梦寐以求的退休生活。男人在小河边的两棵大树间用树藤编了一个吊床,无事的时候便躺在上面消磨时光。树上开着不知名的花,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下,洒在他雪白的衣袍上,落在墨色的发丝间。
      男人吹曲,我则趴在吊床旁闭目养神。清澈的河流反射着太阳金色的光芒,水流卷带着零落的花瓣缓缓向着山谷外面流淌,就像点点逝去的时间。
      于是,一人一马经常就这样在河边睡过去,醒来时发现已是繁星满天。我甩甩头,抖去头上落的花瓣,男人则支着头看我笑,却不知自己也是落英满身,好像花的嫁娘,哪里还有个男人的样子。
      我不屑地白他一眼,后蹄一抬踢一下吊床,而男人却轻盈地一翻身翩然跃下,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并没有半分狼狈之色。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而他只是挥手将我头上的花瓣拂去,对我温和一笑,道:
      “走了小白,我们回家。”

      我到那一刻才第一次意识到,男人,或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柔弱。
      我开始暗中观察男人,偶尔也会故意使个绊子设个埋伏去探他的底,看他究竟是不是那传说中的“真人不露相”,然,多日未果。他始终只是那个会在大太阳下用袖子轻轻擦汗,走一阵山路便要停下来休息吹曲的文弱书生。
      直到有一天……

      山脚的村子里有孩子得了怪病,派人请男人去看,男人说需要一味叫“绝崖草”的草药。
      绝崖草,正如其名,通常生于悬崖绝壁之上,普通人穷其一生也很难找到。我跟着男人来到山谷悬崖下,抬头望望那高耸入云轻雾缭绕的万丈绝壁,又回头瞅了瞅男人,只见他仰首而望,神情肃穆。
      他想做什么?该不会是想徒手攀崖吧?啧啧,就那身子骨!
      我觉得男人就是这样,心肠好得没有一点原则,那村里的孩子固然可怜,可他怎么就能想也不想地满口答应人家一定会采到绝崖草呢?给了人希望到时候再让人失望,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给人念想。

      赶紧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趴好,我捡了一小撮松子堆在面前,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我倒是要瞧瞧,男人连最基本的攀岩装备都不带究竟要如何上崖采药。
      咔吧,一颗松子被我嗑开,男人将箩筐卸下来放到一旁。
      咔吧,又一颗松子被我嗑开,男人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
      咔吧,第三颗松子被我嗑开的时候,山谷里荡起阵阵微风,撩起男人飘逸的白色长袍,如诗如仙。
      咔——吧——

      当第四颗松子还卡在嘴里的时候,我听见草木浮动的细碎声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但见那清逸的雪白身影顺着绝壁攀缘,如飞仙踏云扶摇直上。舞动的袍摆宽袖潇洒畅意,眼看着隐入云端,再也看不见。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仍傻望着云顶回不过神,连嘴里的那枚松子被我连壳吞下都不自知,甚至仍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刚那飞上去的……真是我家男人?

      从那以后,男人再叫我“小白”,我都不会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反而更喜欢跟在男人身边,甚至有时还会用崇拜而探究的目光看他。
      没办法,岛上混出来的孩子,天生都对强者有着无法克制的敬仰与归顺。既然万丈悬崖对男人来说是小事一桩,那其身手想必也了得。
      他从来就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人,也从来不是个死钻医书的文弱书生。虽然他仍每天耐心给我喂药熬粥,仍每天红着脸帮我洗澡,仍每天背着个箩筐采药割草,但我知道,男人是个强者,一个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
      我第一次衷心希望自己不是穿成了一匹马,而是一个人。如果还能做人,我便可以向男人求教,让他给我指点一二。如果还能做人,我相信凭自己的资质和努力,终有一日也会像男人那般,悬崖绝壁自由驰骋,无拘无束像自由飞翔的鸟儿。如果还能做人……我或许还能跟男人说说话,或许还能让他教我用木笛吹曲……
      哎,看来做马和做人还是有些区别的。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翻过去。一人一马,丛林间,山野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山里的树上开了一遍花,结了一遍果,金色红色的落叶层层叠叠铺了满地,秋日的高空飞过一排南去的大雁。山里的动物们都开始准备过冬的食物。
      在这个由汤药,吊床,笛声和男人组成的幽静山谷里,转眼间,已是一年。

      这天晚上,我和男人刚吃过晚饭。
      “小白,”男人收拾好碗筷,轻轻唤我。
      我抬头看他,犹在回味着晚饭中难得的一点肉糜。
      “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男人说。
      哦,也对。要去山下过冬了。
      “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路。”男人拍了拍我的头,目光很温柔。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便收拾东西出了山。我睡眼惺忪地走在路上,有些纳闷为何男人要出发得这样早。弯弯的月牙还挂在天边,树洞里的毛团们还在睡梦中。我忍不住向竹屋的方向看去,惦记着明年春天回来的时候在我的窗前种两棵树,回头也让男人给我绑个吊床。

      那时我还不知道,就在我们离开的一个时辰之后,竹屋突然起了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这座我曾经住了一年的山,一切曾经的山明水秀世外桃源都被大火付之一炬,变成了一座死寂的坟。
      那时我还不知道,一切曾经的点滴幸福都随着我们的离去,而永远化作了随风而逝的回忆。

      离开之前的那天晚上,我把男人送给我的一粒种子埋进了竹屋的后院,希望等明年春暖花开之时,这颗种子可以生根发芽。
      男人说过,这颗种子开出的花很美。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颗种子还有一个更美的名字,叫做:情定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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