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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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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凯瑟琳帕尔作为国王的第六任王后入住汉普顿宫时,我已是个六岁大的女孩。又过了两年,当我八岁时,第一次被获准入宫。那是一座座落于泰晤士河北岸的宫殿,在马车上遥遥望去,气势恢宏的殿影就像一大片燃烧的红云。不知为什么,这过于强烈的颜色让我极感不适,我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向车夫大喊:“别往前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一双有力的手将我的身子按回了原位,那是我母亲的手,她的声音也同样有力:“闭嘴,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妞。人家千思万想也未必能弄到一个入宫的机会。你呀,就要见到国王王后了,这是你的荣幸。”
“母亲,我怕!”
“怕啥?谒见国王王后的那套礼仪你早已练得炉火纯青,该说什么也背得滚瓜烂熟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弗朗西丝的女儿可不是个胆小鬼。”
“别说小姐怕,就是我这赶车的,为夫人驱车入宫前前后后已有这么多年了,可每次临入宫时,心里仍跳得七上八下,用斯文人的话说,就跟撞了小鹿一样。”车夫拉住了缰绳说。
我跟母亲都不由笑了。“还撞了小鹿呢,我看,你是撞了老鹿。罗恩,你脸上的皱纹怕有一大把了吧?活到这个年纪,小鹿撞不着,老鹿你是撞定了!”母亲将搁在膝上的白玉马鞭握于手中,甩出一记颇具观赏性的弧度。把玩马鞭是我母亲的一大嗜好。尽管就上流社会的观点,亲自驾车被认为是有失贵妇仪范且毫无必要。然而,作为道具的白玉马鞭却已跟随了母亲二十几年,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是个鞭不离手的女孩。至于为何会热衷于马鞭游戏,这也许应当归结于某种好强逞能的天性。由于历时悠久、练习得法,她甩鞭的动作早已成为英格兰贵妇中一道独特的风景。只要白玉马鞭出现,即使母亲不在现场,人们也会交头接耳地议论道:“多西特侯爵夫人一定就在近处,看,她的马鞭比她的人先到。”
挨了马鞭的车夫兴致依然很高,这是因为母亲鞭打得极有分寸,高举轻落,车夫其实毫发无损。“我听说,这座宫殿曾是红衣主教沃西的私宅,自从国王看了它一眼,它的主人就在劫难逃了。国王对汉普顿的兴趣远胜于王宫,曾多次暗示沃西割爱进献。沃西实不情愿,只好一味地假装糊涂。后来这糊涂是没法装下去了,国王一不耐烦,索性杀了沃西,宣布汉普顿为王室的财产。”
“是吗,母亲?原来国王这么霸道!”
“有头无脑的人才会这么认为。”母亲玩弄着手中的马鞭,“这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想知道事实么?事实就在于沃西没能为国王办成大事。”
“什么大事?”
“那个时候,国王正一门心思地盘算着要休掉发妻凯瑟琳,好跟安妮博林正式成亲。沃西曾向国王夸下海口,此事就包在他的身上。结果呢,沃西的海口打了水漂。国王大感沮丧,就杀了他来解气。”
“难怪公爵常说,伴君如伴虎。”车夫叹言,“国王离了又娶,娶了又离,光是因为这个就让不少人丢了性命。有一次公爵叫我送客人回家,他也亲自相陪,他们在车上谈了很久,我听见公爵对他的客人说,国王近年来因为生病的缘故,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怪,翻起脸来竟比翻书还快。做臣子的一个个都提心吊胆,谁都不知道哪一天会因为哪一件事死在他的手上。”
“呸,呸,我叫你卖弄这张乌鸦嘴!”母亲一扬鞭,这一次,是实打实地抽了车夫一下。车夫肩膀猛颤,回过头来,一脸呲牙裂齿的痛苦表情。
“你这丑八怪,胆敢诋毁君王,当心你的狗头与狗命!”
车夫闷声不响了,我却央告起母亲来:“那是一个坏国王,坏国王。我不要见他,我要回家!”
母亲狠狠地拧了下我的脸颊:“再说这种丧气话,我就把你推下车。不信你倒试试看,我说到做到!”
于是,我不但噤口如瓶,甚至不敢稍动一下。到了下车时,我只觉得浑身僵痛,却又不能向母亲诉苦。
现在,我们已经穿过由雄狮与独角兽把守的大门,母亲是轻快的,而我则是提心吊胆地向着火红色的宫殿走去。
国王亨利八世与王后凯瑟琳帕尔在花园里等着我们。这时正值春天,千姿百态的奇草异卉令我目不暇接、心旷神怡,全然忘掉了在马车中的紧张与烦躁。
“喜欢它么?这是苏格兰的蓝铃花。”一个柔如春泉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浅笑盈然的脸。
“简,还不向王后行礼。”母亲在一旁说。
我急忙低首屈膝,这是我在家中习之已久的一道礼仪。
“简,你就是那个跟爱德华同时而生的简,朕最心爱的妹妹玛丽的外孙女儿?”
“是的,陛下。”我又行了个屈膝礼,却将本已烂熟于心的祝福词忘了个一干二净。
国王那时已有五十好几,肥胖的身躯与长期受到病痛折磨的面容使他看起来更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如果说王后的笑容如同蓝铃花一样温婉秀雅,国王的笑容则有若天边晚照一般和煦宜人。他与我在一路之上所听到的凶狠残暴似乎很难联系到一起。
“简,你在家中不是常说,你是怎样崇拜国王的丰功伟绩,又是如何仰慕王后的优雅雍容?怎么这会儿倒一言不发了呢?”母亲循循善诱地对我附耳道。
“什么崇拜,什么仰慕,她一个小孩子家,哪能搞清楚这么多华而不实的形容词?”亨利八世用满意的眼神打量着我,“嗯,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不过还是没有我的儿子漂亮。朕还有两个女儿,可是她们今天都不在宫中。瞧,那边是朕的儿子。爱德华,过来比一比,你们谁长得更高?”
顺着国王手指的方向望去,我这才注意到,在花园的右角有一鹿苑,一名跟我身量相似的男孩正背对着我们为几只梅花鹿轮流喂食。听到国王的召唤,他快步如飞地跑了过来,手中所握的青草翠叶落了一地。
小男孩的五官秀气而又精致,国王会有这么漂亮的儿子,这的确令我惊异。我们凝视着对方,先还有些拘束,随即开心地笑了起来。
“哈,你上面的门牙掉了一颗。”爱德华说。
“你下面的门牙掉了一颗。”我也不甘示弱。
“朕刚才还夸你们漂亮,原来你们的漂亮仅限于笑不露齿的时候。两个还在换牙的黄口小儿居然也学会相互攻击了。不过呢,也只有观看孩子们斗嘴是一种乐趣,成人斗嘴,则未免大煞风景。”亨利八世笑眯眯地说,“现在,你们都背过身去站好了,并足、挺胸。爱德华,不许作假,别把脖子拉得跟梅花鹿一样长,脚尖踮得活似两条活蹦乱跳的鱼。”
“看起来,简还要略高一些。”说话的是王后凯瑟琳帕尔,“不过就长高方面,男孩子惯于后发制人,陛下不妨拭目以待。”
“是啊,男孩子的后劲足。简,你可要小心啦,爱德华会超过你的,他会长得……”
“比教堂的塔顶还要高,比天还要高!”我冒冒失失地说。
亨利八世笑得灿烂无比:“比天还高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可以期待与天齐高。”
“我才不要长到那么高呢。真要长得那么高,我就找不到玩伴了。”爱德华转过身,朝我眨了眨眼,“简,我们一起玩,好吗?”
“哦,你们打算怎么玩呢?朕也有份吗?”亨利八世似乎深感兴趣。
“抱歉,我恐怕不能告诉您。”爱德华顽皮地朝他伸了伸舌头。
“小秘密?”王后用知心贴意的语气说。
“是的,小秘密。”爱德华显得既兴奋又犹豫,“可是,如果您想知道的话……”
“我的确很想知道,不过,我认为你的小秘密只应跟简分享。” 王后转向我母亲说,“公爵夫人,您同意这句话吗?”
“完全同意。”
王后揉了揉爱德华的头发,“去吧,你交了一个多么令人羡慕的新朋友。别忘了代表国王与我向这位新朋友好好地展示一下你的友谊与风度。”
于是,我跟爱德华一起疯跑,一起欢笑。我们玩得很没风度,友谊却在迅速增长……最后,我们竟从御膳房弄了许多锅灰互抹在彼此的脸上。
“你是丑小鸭,简。”
“你是大花脸,爱德华。”
我们望着彼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尔后又手牵着手来到国王与王后跟前。
“天哪,这是哪来的野丫头野小子?朕要把你们轰出王宫。”亨利八世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
“父王,我是爱德华,她是简。父王,您不认识我们了?”爱德华急得涨红了脸。
“一派胡言!”亨利八世作出攘拳挥臂之状,“朕会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得?朕的儿子是个粉妆玉琢的小王子,而你,浑身脏得像刺猬。快走开,不然朕会叫了卫士来轰你出去!”
“父王,可我真的是爱德华呀。”爱德华哭丧着脸说。
我也急得泪光乱闪。
“国王逗你们玩呢。”王后终于忍俊不住,摸出一方洁白的手帕说,“你们会乔妆改扮的魔术,我却会返本还真的魔术。可是我的魔法十分有限,因为我只有一张手帕。我是该把小刺猬变成小王子呢,还是该把野小丫变为小仙女?”
“我来!”
“我来!”
我跟爱德华争相扑进王后的怀里。她拥着我们两个,她的双臂就像天鹅的翅膀一样柔软。
王后当然不止一条手帕,因为国王也送来了一条。“朕既想看到小刺猬变成小王子,也想看到野小丫变为小仙女。凯特(凯瑟琳的昵称),现在,轮到你大露一手了。”
侍女们忍着笑打来了水,我跟爱德华在盛满清水的面盆中看到了各自的形象。
“啊,妖怪来了!”爱德华夸张地对着自己的倒影横眉怒目。
“这不是我,一定不是我!”我抓起了一颗小石子扔进水中。
当王后为我拭去脸上的黑灰时,我忽然害怕起来。倘若母亲看到我现在的这副模样,我就完了。
“王后,我母亲呢?”
“她先回去了。”
“噢,”我松了一口气,“那么我呢?”
“国王会用马车送你回去。”
“父王,”仍是一张大花脸的爱德华急忙对亨利八世说,“我们把简留下来吧。我真是您的儿子呀。我自己会洗脸,我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父王,我们把简留下来吧!”
“看到他们,就会想起朕与妹妹的小时候,亨利与玛丽,一对淘气的小精灵。有一次,我们甚至到御膳房弄了些红薯,偷偷地烧来吃。那黑乎乎、热腾腾的红薯味道才叫好呢,是朕生平所尝过的最可口的红薯。可惜,玛丽已去世多年,而朕的简,那个跟她同名的简也已弃朕而去了。”亨利八世忽然悲从中来。
“哈利(亨利的昵称)”王后温言道,“已逝的亲人希望看到我们快乐,珍惜当前是对他们最好的慰藉。”
“是的,”亨利八世拍拍她的手背说,“朕还有你,凯特,朕还有你相依为命。”
这个曾经睥睨一世,令整个英格兰为之发抖的人物此时只是安静地依偎着他那年轻美丽的妻子,苍老而又酸楚。我怔怔地望着他,想不明白的是,王后为何要嫁给那么年老的丈夫。
“简,你愿意进宫来住吗?”亨利八世对我招了招手。
“什么叫进宫来住?”我傻傻地问。
“就是跟朕,跟朕的妻子,跟爱德华,也跟朕的两个女儿住在一起。”
“我,我……”我感到太意外了。
“来吧,简,这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玩了。”爱德华着急地对我使了个眼色。
“王后,你愿意亲自教养这个小姑娘么?”亨利八世望了眼王后。
“我很喜欢这个孩子。不过就是,一来要她愿意,二来也要她的父母乐意。”
“朕当然会征求她父母的意见。至于她,”亨利八世用权威而又不失温和的语气对我说,“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那太好了!”爱德华高兴得跳了起来。在这种情形下,我似乎也不宜再表示什么。
最后,亨利八世拍了拍我的头:“谢谢你简,谢谢你让朕的一家度过了如此愉快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