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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静夜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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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星星很亮,蛾眉般的月牙如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深蓝的天际。深蓝是我素所钟爱的颜色,因为它象征着纯澈、静谧与神奇,我把这样的深蓝命名为海洋之心。
“海洋之心?用在一抹深蓝的头上未免奢侈了一点。倒是你,我亲爱的表妹,你年纪虽小,然而,在我所见过的人中,没有谁比你更适合这一别致的称号。你知道吗,简,没人比你更会装深沉。你使我们确信,你就是那颗波诡云谲、难以捉摸的海洋之心。”我的一位盛妆凌人的表姐曾这么打趣我来着。
我至今还记得表姐说话时的神情,带着三分的讥讽,七分的不屑。裹在银红锦缎里的表姐是那样明艳倨傲,一种与生俱来的贵妇的风姿,而我,一袭深蓝,置身于喧闹的人群中,毫不起眼且又落落寡合。
我因此得到了“装深沉”的名声,虽说,这并不符合我的本意。我是那样羡慕那些跟我同龄的,如小鸟般活泼率性的女孩子们,羡慕她们的自由自在、言笑由心。为什么我就不能成为那样的女孩呢?在我短暂如同朝露的一生中,我曾拥有过按照自我意愿来决定生活的权力吗?哪怕一次,哪怕一天!没有,从来都没有。我的生命从一开始就并不属于自己。
今夜,我再也不能穿上那件深蓝的衣袍,再也不能回到那个虽说倍感压抑却是充满了幻想的少女时代。一袭纯白的衣裙将为我的形象最终定格,将为我的生命与青春送行。白色,是和深蓝一样的纯洁的象征,它在什么时候变成了死亡的颜色?是的,死亡的请柬已向我发出,那样殷勤,那样迫切。上帝啊,对于一个韶龄十六的姑娘,这样的请柬是否来得过于焦急且又过于残酷?然而,一如从前无法主动将生活掌握在自己手中,此时此刻,我除了倾听死神那越来越近的步伐,除了等待命运的斧头发动那最后一击,我又能如何,我还能怎样?为什么还要抱怨呢?既然几个小时之后,一切都将结束。我从侍女的眼睛里读出了恐惧与怜悯,可是,她们当中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同我谈起有关死亡的话题。我理解她们,她们不想卷入我的不幸之中,却因为我的缘故而不得不呆在这座阴深的大狱。唉,我已那样深重地连累了她们!我希望,在我死后,这些饱受惊吓的姑娘们能得到善待。至少,请让她们平安地回到家庭,回到人世间那些有爱有笑的暖窠。她们是无辜的,而我,我能用同样的无辜一词来为自己辩解吗?这个国家以我为名义的统治只维持了九天,我因此被人称作“九日女王”。这是怎样奇怪、怎样难熬的九天啊。我恍若一个粉墨涂面的戏子被推上华丽的历史的舞台,来不及施展演技,便已到了谢幕之时。台下没有雷鸣的掌声为我送行,我被遗弃在深不见底的荒凉与冷寂中。
仰视苍穹,星光与月色皎洁如昔。对于这个世界,我未尝没有留恋,但我十分清楚地知道,我已成为这个世界的障碍。要让这个世界重获安宁,我只能离去,也必须离去。
在青春正浓的时节离去,唯一可以告慰自己的是,时光的镰刀休想在我光洁的额头上划下丑陋的皱纹,岁月的利齿休想在我健康的体魄上咬出疾病的伤痕。我如鲜花般地降生,亦如鲜花般地倒下,永远不会经受衰老的蚕食与侵蚀。我迎着青春走来,也将带着青春离去。
话虽说得潇洒,然而,我终就不能了无牵挂地离去。在离去之前,还有一些事必须由我亲自完成。铺开纸张,拈笔在手,我开始给我的亲人,准确地说,是给我的父亲,我的两个妹妹——凯瑟琳与玛丽分别写了三封信。
妹妹们幸运地躲过了这场祸事。父亲,则跟我一样身陷囹圄。对于父亲的命运,我不敢乐观,也不知道在这封告别信中,该运用怎样的生花妙笔才能给予他切实有益的安慰。
当然,我的亲人不止他们三个。你或许会说,还有两位最重要的亲人你没有提到。是的,另外两位至亲,我的母亲弗朗西丝与我的丈夫吉尔福德,我不愿想起,却又不能忘记。我的母亲大概正忙于裁剪嫁衣吧,既然她已决定要在两周之内成为一名新娘。丢下命悬一线的丈夫与女儿而结欢于新人,就一名旁观者看来可能感到不可思议,但我并不因此而更加恨她。知母莫若女,她不过比别人更为自私一些罢了。至于我的丈夫吉尔福德,他是在昨天上午被处决的。在他临刑之前,曾一再坚持跟我见面,但我拒绝了,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他的牢房与我相邻,在去往刑场前,我的窗下是他的必经之路。昨天清晨,我听见他在楼底的过道上近乎疯狂地叫喊:“简,简,我该怎么办呐?都是为了你,我才会把自己弄到一个如此糟糕的地境。简,简,你害惨我了。现在,我快死了,身首异处,你很高兴,你很满意,是这样吗?说话呀,你说话呀!”
我当然明白,他所说的不是事实。事实是,他的父亲既害了我,也害了他。可是,听到那样绝望的呼叫,我再也无法控制夺眶而出的眼泪。踉跄着脚步扑到窗台前,我向他哭诉:“吉尔福德,我为你感到难过!”
“你在哪儿,简?我看不见你!”吉尔福德茫然仰视上空,我所在的位置太高了,他竭尽目力却仍够不着。于是,他又变得暴怒起来,“你不肯见我,你不敢见我,你这个扫帚星,你这个窃取王位的红颜祸水!”
“吉尔福德,请公正一些,不要把所有的过失都推给我!你知道,你完全知道,这究竟是谁的错!”我哽咽着。
“难道是我的错吗?”吉尔福德大声地哭泣,“我什么也没做啊。简,我后悔没有听你的话。我该逃开,我原本是有机会逃开的!”他既而狂叫起来,“不,不要拖我走!我还年轻,我不想死。我要请求女王的宽恕,只要她肯让我活下去,我有什么不能答应呢?不,不要拖我走。救救我,我要活下去!”
“请等一下!”我向下面试图将吉尔福德拖走的士兵努力露出了一个微笑,“请让我跟他谈谈。”
“达德利夫人,你大概忘了今时今日,谁是英格兰真正的女主人吧?以为自己仍高居王座之上,可随心所欲地决定生死杀伐?”一名士兵一边讥笑着,一边眯缝着眼睛向上张望。跟吉尔福德一样,楼下的那些士兵也看不到我的面容。然而,他们毕竟停止了强行拖走吉尔福德的动作。我不知道,他们之所以这么做,究竟是出于恻隐还是出于好奇?
“吉尔福德,”我将声音尽量放得柔缓一些,“昨天,我之所以拒绝跟你见面,那是因为,因为我不想因此影响了你为从容就死而进行的准备。事已至此,你本来可以更加坚强一点,为什么要屈从于自悲自惜的软弱情感,将希望寄托于毫无意义的乞怜?!吉尔福德,请拿出你的勇气吧,像一个男子汉一样堂堂正正地死去。除此之外,别再说出任何违背良心的话,别再做出任何降低人格的傻事!”
吉尔福德果然安静了下来,凄然一笑:“那好,简,我就先行一步了。”走了几步,他又猛然转首,朝着我的窗台痛苦地发问,“简,你真的甘心就这么死掉吗?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怎么就……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眼看他的情绪又将失控,我只感到无比悲凉。“吉尔福德,跟你一样,我也需要克服内心的软弱,我也需要尽量平静地面对死亡。吉尔福德,为我做个好的表率,就算是我作为一个妻子对于丈夫的请求吧,在此之前,我可从未求过你什么。现在,你安心地上路吧。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沿着同样的道路来跟你会合。”
“你还承认是我的妻子?噢,简,在此之前,你几乎从没把我当作丈夫。简,你是爱着我的,你是爱着我的,你说呀,是不是?”
我已泪流满面,无言以答。
“不,你并不爱我。”他伤感地垂下了头,“像我这样的人,哪配得到什么爱呢?”这个曾经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年轻人堕入了自卑的深渊。在没有爱的陪伴下度过人生痛不堪言的那一刻,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明天,我也将独自领受那个泰山压顶的可怕的时刻。那么,何妨说说谎呢?就当他爱我,我也爱他,让彼此的死亡变得温暖一点,这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我不能说谎。忠实于己,忠实于人,是我奉行不渝的原则,哪怕因此而将自己推向了绝境。你也许会说,谎言也有两种,善意的与恶意的。不过就我看来,无论善意还是恶意,谎言就是谎言,在真相面前永远无地自容。靠着谎言过日子,这跟饮鸠止渴又有什么区别?大难临头,虽父子兄弟不能相救,夫妇亦是如此。何况,在上帝的眼里,我与吉尔福德恐怕还很难被认为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妇。
也许,你还想反驳什么,想指责我的薄情、冷漠。咬紧了嘴唇立于寒冷的晨风之中,目视吉尔福德的背影渐渐模糊,我知道,我的一生已残缺不堪;我知道,我的一生已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