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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二(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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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着河岸边的小道往屋子走去。这是他三栋别墅之一,临河的位置正好方便他招待生意人。房子其实选得不错,是乔治风格的,面向河的墙上有几根巨大的白柱子,达到了克里弗想要的权威效果。只是房子周围的琐碎细节打理得不尽人意。
小花园里的树丛被修剪得一丝不苟,不同品种的花被分开种在花坛里。这里不会有高过头的杂乱丛林,奔跑时不会被树枝划破衣服,小道一侧更不会探出细长的新绿枝桠。
克里弗迈着大得荒唐的步子,像赶着去葬礼一样匆忙。我跟在后面加快脚步。
管家在花园旁的偏厅里等我们,她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但颧骨像两块烧红的横肉一样突出,向主人报告时喜欢微微像军狗一样昂头。
“他们在门廊花园里。”
克里弗把外套脱在她手里。
女仆走上来,我停了停,示意不用了。
“我先出去走走。”
克里弗没看我。他脱着手套,鼻子里突然发出一种狗在夏天喘气时发出的哼声。然后他干脆地自己向屋后的门廊花园走去。
我异常想发笑。
穿过客厅和两道走廊,我来到右翼的偏厅。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三个星期,却仍然不能静下心走过任一个房间,总有什么不协调的东西像褚甲虫一样在我脖子上爬,让我忍不住回头去一看再看,审核又审核,然后再三折磨自己以后忍不住唾弃自己的神经质变态。这里四下看去都是如此:不知所云的装饰品太多。它们虽然乍看和谐,却不可能只跟一个正常人的审美观接轨。
客厅茶桌旁的墙上是维加洛的《起居室一景》,是室内设计师替克里弗从格利高里油画和手工艺拍卖场买回来的。克里弗不知道,维加洛在缺少红颜料时曾尝试用自己的血与最普通的宝蓝混合。多年以后,人们能看到的是这样鲜丽、却羞涩而谦虚的霞紫色,像金子一样被小心翼翼地用在画中靠着钢琴的女孩的裙上。
窗边的扶手椅旁是放了希尔茵陶瓷的展示柜。这个有着金属手柄的热酒罐是巴特─希尔茵在北大陆与里斯加国海战期间制作的少数作品之一。征兵时他从霍本州逃到凡诺州,租来一家破旧的小工厂开始造陶瓷,并在那个叫考布的小村里邂逅他的同性恋人多扎。把鍽和其他金属混合以造出更结实的陶器手柄──这个想法就是多扎向希尔茵建议的。战后不久,希尔茵公司倒闭,希尔茵得肺结核死去,多扎一人在海边老死。十年以后人们纷纷争购这些堪称艺术品的器皿。但在当时,这些各种形状各种设计的物件对巴特和多扎来说不过是最平常的商品,是他们用来维持生计的工具。
花几后的挂毯是牙都─白智利的晚年作品。近半个世纪以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在绿扎洲海岸附近的渔村小岛上出生,十几岁时被村民轮-奸后留在海岸上,被来自绿扎洲的商人带回北大陆。她是个疯子,但性格却讨人喜爱,贝其斯公爵曾面见过她,称她为“少数不受人厌恶的艺术家之一”。
克里弗的收藏由设计师帮他搜购,但他自认有天赋,一直都自己摆放一切。把疯子,现实主义者和乐天派摆放在同一个房间里,是只有他才能做出的事。
我推开偏厅的门,就走进了屋外安静的下午。这是离停车位挺近的地方,有个较陡的坡,于是地上就铺了细细的乳色鸠沙,走路时像是踩在贝壳碎片上,沙沙的声音挠着耳朵。屋旁停着一辆白色的车,我摸了摸光滑的引擎盖。
我绕过两侧都是树丛的车道,拐入一间和杂路相通的小路。这里树影多些,刚过午后的太阳不像夕阳那样有存在感,只是像透明的水,透过树枝缓缓滤下来。我伸手到裙袋里抓,掏出木兰盒子。
其实没有必要的。
但我还是做了。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我正轻轻靠着一排修剪得像刀边一样整齐的树丛,缓缓呼吸。天色有些发紫,空气中有隐形但有力的气体,像云,带我去这边?可以,去那边,也可以啊。
脖子有点酸软,我晃了晃脑袋,直起身,突然意识到我的脚趾在发痒。于是我向前跑去。
当我看到自己正拖着裙子像个兔子一样小步往坡上跑,就觉得自己蹦得有些滑稽。脑袋忍不住不断点头,嘴里哼着。
被雇佣的仆人都集中住在离主屋有段距离的地方,我应该是到了这个集中营。路的两侧排满了单层小塌房,屋前种着花草,小院的铁栅栏们被刷了新色。现在主宅里正忙,这条平常应该热闹的住宅街安静得很。
一个只穿了一只袜子的小孩坐在花园边的土墙上玩蚯蚓,见我蹦着来,嘴张了张,然后快速把蚯蚓收到怀里跑回屋去了。
啊哈。我说。
克里弗这栋其实不算别墅,更有点像博物馆。照他的想法,等公司再发展几年,就可以把这块地多多开发,建成他的顾客们必须参观的代表性地点了。说到底,他喜欢造一个自己的模型,关到玻璃球里去,然后手捧下巴像是恋爱中的小女人一样,日日打量并精心维护玻璃球中的这段感情。他是少数因旅游业的发明而富起来的企业家,才风光了几年,却已经开始动脑起草自己的墓碑铭文了。
于是再走远些,我就到了施工地点。具体在建什么,我忘了,但看起来跟克里弗的其他宏图大计一样,乍看让人有些发愣。这是一个规模中等的人工山谷,一侧正渐渐进攻小岛,一侧开阔面向伽查湖。我站在山谷边缘,从湖上凹进来的风吹得我有些清楚了,我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往下看。他们工作得很卖力,好在是秋季,气温适度,虫子也少,下午时分那种最易让人走神的风时不时回来兜一圈。
过了一阵,我觉得自己够恶心了,就站起来往回走。
快走到门廊花园的时候,我经过总厨房。我的手指又开始抽筋,催自己走了。
但最后还是倒回来,去敲浆洗室的门。
看门的人是谁我没注意。屋内有人在抱怨米袋里的虫子,和管家那时时跳动的右眼皮旁的痔。我问她知不知道叫梅丽莎的女仆,她说知道,辞职了。我说,她还会回来拿东西的吧,你把这个给她。
我叫她拿块布料来,把木兰盒子包好,递给她。
然后我几乎是悠闲地从小道逃回去。
我回到门廊花园时,天已经将近傍晚了。房子里一如既往地静,但静的质感却不同了,侧耳能听到隔墙厨房里的声音,是在准备晚餐吧,有厨子的锅铲声还有女仆们的说笑声。
还是我的幻觉?
我的鞋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步步走近通向后院的门口。屋子里没开灯,一切都是黑的,只有花园壁灯的光从窗外打入,有种橘色的暖。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不安的甜味。再走近,我就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了。都是年轻的人,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笑话,发表着毫无实际用处的政治评论,唯一有些意义的,也就是有关投资方案等等的谈话,但这样一个傍晚太柔软,经不起这种势利的打击。
我整了整腰部的衣料,拉开门,走到花园里。
“克里弗夫人。”一个女孩笑着招呼。
他们笑着回头问好,说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贾柯博说你病了。
我说好多了,睡一觉就没事,他总把事情夸大。
他们在克里弗身边给我腾出一个空位,我坐下,跟侍者说,给我一杯茶吧。
他说,今晚正在烤甜桃馥,您不想试试?
我说好。
我身旁是唐巴顿家的兄妹俩,跟叔父一起出来度假的。他们问我有关画廊的事情,我解释:现在还只有一个初步方案,具体的经营计划还需要仔细推敲改善,但画廊的风格已经订下了,是战前七十年左右的新印象派。但我对秘州和赛国的运动也很感兴趣,特别是赛国的陶瓷、山水等,还特别喜欢秘州的超现实主义作品。
帕莎·唐巴顿说,我对赛国的文化也十分感兴趣,你在那里出生,人际网一定很广吧。
我笑了笑。
艾黎·唐巴顿说,听起来规模很大,具体地点会在哪里呢?展示不同风格的作品,应该需要把极大的空间分割作子画廊吧。
我说,我想的是契契维的其斯巷。
啊。两个人笑了起来:真是出色但十分昂贵的选择──看来克里弗的生意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成功!
好像有针刺了我一下。
我说。“他很有决心。”
甜桃馥端上来了,一块烤得嫩软的红桃上淋了荷蜜。入口几乎甜得太过张扬,但对这个傍晚来说却适合不过。他们在餐区和草坪边点起夜灯,满目都是柔和但不谦虚的光。昆虫从低矮的花叶下钻出,绕着明亮的屋檐和灯杆一圈圈地转。女士们的裙摆、耳环、男士们的袖扣,口袋巾。嘿,其实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啊。
晚餐时间到了,大家都建议在外面用餐。我才突然想起来,赶快回屋去找管家。她昂着头说,座位我已经安排好了。
“他们要去花园里用餐了,我重新排个座位表吧。”我说。
她一声不吭,从小几上拿了盘子递给我,里面正是为花园晚餐准备好的座位表。
我的脸热了起来。
“谢谢。”
晚餐时,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坐在我身边。她的头发被梳得无懈可击,不到用餐前一刻绝不脱下手套。她带着柔和的笑容向我伸手,“克里弗太太,幸会。我是莱米─霍尔吉。”
短短两句,她似乎把我能问的问题都回答了。我和她握了握手,“幸会。”
“我听说你已经见过奥加了?”
“嗯?”
“我弟弟,奥加。”
“啊,对。”我说,“昨晚我们谈过。”
“他说你对做生意感兴趣?”
“呵呵,我当时不是那个意思。”
她笑了笑,“你的画廊将会是个极棒的地方。”
“谢谢。”
“打算收藏什么风格?”
“战前新印象。但我还对秘州的本土超现实主义和赛国的手工艺感兴趣。”
“是吗,秘州?”她有些惊讶,“我跟蒙卢去过,最让人向往的作品都在最偏远的村庄,他们用的颜料跟这边的不太一样吧,打算怎样在船运过程中维持色泽?”
我愣了一下。
“有没有足够的空间还是个问题,还在起草经营计划呢。”我岔开话题。
她没说什么,笑着点头。
“有贾柯搏的赞助,你不需要担心空间大小问题。”
我嗯了一声。忍不住看了克里弗一眼。他正和身边的人说笑。其实他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东道主,客人很喜欢他的幽默。
他很会做人。这对我来说,是个让人不舒服的事实。
侍者把开胃菜端上来。
第二天我们去骑马。早晨八点,大多数人就起来了。我躺在床上半天,最终决定跟他们同一时间去。
早餐后,我们通过树林的小道到附近的马场去。
“好马。”莱米─霍尔吉来到我身边,对我的马点头示意。
“谢谢,”我说,“他其实不年轻了。”
“有经验啊。”
“对,我需要一匹有经验的马,”我笑着说,“我骑的不太好,前两年才学的。”
“先别谦虚,去到了我们比比。”
她穿着骑装,显得干脆而富有活力,确实让人羡慕。
克里弗决定让马场里的骑师演示,来一场赌马。
这是一个极大的马场,是克里弗进军娱乐业的第一步。加上附近的几幢豪宅和供游轮行驶的运河,这块地区将是克里弗公司的地方总部。
我们一共不过二十多人,站在能容下几千人的马场座席里,实在有些滑稽。
枪声一响,十几匹马蹿了出去,背上的骑师一晃,不过是个影子。
首先冲过终点线的是一匹栗色的马,年轻漂亮的女骑师跳下马,摘下头盔。
“你眼光不错!”克里弗身边的年轻人说。
克里弗笑了笑。“明年准备选一对去参加巴托联赛。”
骑师走近。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下马后似乎变了一个人,淡金发下的脸有些腼腆。
“克里弗先生,早上好。”
克里弗点头,向大家介绍,“玛德莲─安农。”
一个叫德贝斯的男人对她说,“听说你要去参加巴托了。”语气有些过分。
她低头笑了笑。
午餐以后,男士们要去赛马。午后的阳光让我觉得有些闷,于是我牵了马,自己到林中小路里转。树影间的空气清新不少,我来到一条小溪边,跳下马,在河边脱去鞋袜,卷起裤脚,坐在大石块上把小腿浸到水里。
柔和的阳光从河对岸向这里眺望。抬头,天空亮得蓝中泛白,高耸的八茸树上有千万根相互交错的树枝。
真像蜂窝啊。
一只小螃蟹顺着石头从浅水里爬上我的马裤,我把雪茄叼在嘴里,伸手把它挑起。它张开幼嫩的灰蓝钳子,狠狠地夹住我的拇指尖。痒的。我把它放到水里,它便松开钳子顺着水波飘回河里去。
身后传来马蹄声。我回头,是莱米。她一身黑色,脸颊发着透亮的红。
“抽着烟吊不到鱼。”她跳下马走近。
我把烟熄了,笑着说,“你不喜欢的话,我不会抽。”
她挑了挑眉,坐在我身边的石头上,“跟蒙卢他们在一起,雪茄味是家常便饭。”
我低头想了想。
“奥加说你是个很成功的生意人。”
“助手而已。”她平静地说。
我转头去看她,她正把马裤卷起,同样把脚伸入河中。
“我觉得你很幸福。”我说。
过了半晌,她偏头看着我。
“克里弗是个好资源。”她说。
我没回答,重新点起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