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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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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口完以后,我抬头照镜子,发现嘴唇的颜色有些淡了。我从手袋里掏出口红补上,伸中指抹去嘴角多余的红色。扣上手袋以后,我按下盥洗室的灯开关。
我向左走。这是一个普通的傍晚,关了灯以后的寝室陷入一种被淡光漂白过的黑暗。窗外潜入的凉风异常让人感到乏味、乏力。我的身体依旧沉重着地,四肢像炎热夏日中被冻起来的死鱼,要僵不僵,黏糊湿滑。但我的头脑却异常的清醒。一切感官似乎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敏感。临水特有的奇怪味道,和长期储藏起来的被单正散发出十分陌生的老旧香味。
落地的两侧窗帘被束到墙边。窗外低一层的甲板是这艘船的酒吧。船上能亮的几百盏灯都被打开了,昏紫的天空在这时显得更加可怜。
我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雕花的杏木盒子,巴掌一样大。我的拇指下意识触摸着盒盖上雕的木兰。
盒子是空的。盒底有一层很浅的白色粉末,今早仍在的一小袋粉消失了。
我举起盒子深深吸气。
极光回来了。我闭上眼睛狠狠而缓慢地吸着,耳边的呼吸声像木鼓,极光是旋律,音符一遍又一遍快速地旋转着升向空中,太阳穴像旋螺一样不理智地打转,我的头似乎脱离了身体,开始腾空而起──
然后,像浪潮卷着白沫猛地冲上海岸,缓缓退去时,一切都消失了。
我抓着被子趴在床上,木兰盒顺着裙子滑下,摔在地毯上。手指抖得厉害,口水外流,伸手去捂嘴,模糊但尖锐的声音断续伴着喘气声从指缝间漏出来。原来牙齿相碰,真的会发出响声。
我的脖子有些痒。我伸手去抓,但食指像抽筋一样,似乎动一下就立刻脱臼。太阳穴一波又一波发痛,我侧身蜷起身子,闭上发痛的眼睛,咬下舌头。
过了一阵,我坐起来把嘴抹干净,扶着床尾的床柱,跪下把木兰盒拣起来扔回抽屉里。
走到房门口,我禁不住回头看门对面的镜子。着地的米色裙这时看起来尤其惨白,我的颧骨畸形突起,眼睛似乎特别的大。
我加快脚步关上房门。
我的卧室跟克里弗的卧室相通。要掌握他房间的结构不难,因为他的举动一般能被我猜中。
贾柯博·克里弗对事业的疯狂让人禁不住唾弃,他对这种疯狂的种种掩饰让人恶心。每天早晨他的秘书都会在七点抵达他的床边,向他报告过去七个小时内世界各地的新闻,包括贵宾旅游团的进展、相关公司的经营走向、天气股票股东私人信件等等。那时的他为了显示自己的上级身份,会选择在床上吃早餐,而不单单是坐着聆听,因为那样会显得他过于专注。如果秘书的报告长得超过早餐时间,那么他就需要靠高级雪茄来维持那种上等社会人物特有的心不在焉和优越性。此时叫仆人把雪茄拿来,会显得雪茄是必须从储存柜里拿来的奢侈品,所以这点行不通。当时的他既然坐在床上,为了展现贵族们的慵懒特点,雪茄自然要在唾手可得的地方,比如床侧的小格抽屉里。他平常喜欢在洗澡后坐在床左侧的一把皮椅上,挑选可以带出门的牌子,所以雪茄不可能放在离椅子太远的地方:因此绝不是床右侧。
我走到床左侧,拉开小抽屉,打开盒子取出一根雪茄烟,把烟头咬掉,拿点火器点燃。
刚才说的其实是扯谈。人无聊时就喜欢胡思乱想。
其实第一次试着跟我上床以后,他坐在床尾自己就地解决,然后在我面前拉开抽屉取出雪茄,抽完以后才睡。从那以后,我就到这里来拿烟,因为他的货比我的好。
我抽到四分之三根时,房门开了。莎莉梅的声音叫我,然后电灯猛地被打开。我的眼睛一痛,捂着脸叫她关灯。
“夫人,我四处找你。”她关灯后把门带上,点上光线柔和的壁灯,“你需要什么吗?”
“去我房间拿我的手袋。”我把没抽完的雪茄放在克里弗的桌上,走向盥洗室。
莎莉梅走去把我的雪茄熄火。
我洗了澡,把身上被汗渗透的裙子换下,上妆以后走到房间门口等她。她停止整理床铺,把手袋拿来给我。
“找找我的鞋子。”我说。
从长走廊的这一端,我可以看到她跪在地上四处寻找我刚才踢掉的一只鞋。
回来时她把鞋子放在我光着的左脚旁。
我套上鞋,“我那个木兰盒子里的东西不见了,你找找。”
她的手停了停。然后她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绒布,开始擦克里弗的桌子。
我靠在门框上看了她一阵,然后打开门走出去。
走下一段楼梯以后我来到甲板上。这是一天中最令人感到热闹的时候。音乐、灯光、夜晚、人声,一切能够刺激浪漫感官的事物都具备了。客人们已经用过晚餐,正三三两两地聚在在吧台附近。不远处的小乐团正好整以暇地弹奏几首轻爵士;人声如交响乐团的轻小步舞曲,密集紧凑,但不乏柔和;偶尔两三句意思分明的话像不合拍的音符钻入我耳内。
这样的气氛反而比刚才的安静更让人心安。
我在吧台一侧放慢了脚步,但最后还是决定推开左侧一间休息室的门。
室内并不多人。角落有个化了浓妆的老妇人正在打瞌睡。角落和窗旁摆了大叶植物,为的是制造一种身处热带密林的气氛。透过窗玻璃却看得到河岸上浓郁的森林。
人是奇怪的生物,总是变态地用畸形的方法去重造已经存在的东西。
比如这艘大得能在海上航行的游艇正在一条大河上运作,提供对于这些人来说是“消遣”的服务。
我推开休息室另一头的门,走到船尾甲板上。晚风扑面而来,凉得有一种能滤清头脑的作用。我眼前一晃,禁不住抓住船侧的栏杆。
等眼前密密麻麻的星点散去后,我睁开眼,在一张雕花桌旁坐下,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雪茄匣。
热闹的一切都正在船的另一头甲板上发生。我所在的甲板有着一种接近黑白的宁静。我抬头看看天空,漫天的紫黒色,眼角只看得到几颗极淡的星星。闭上眼,我突然觉得自己正在化为空气。
我就这么坐着,直到有人打断了我。
“睡够了?”
我睁开眼转过头。他大概二十几岁,棕发在他的额边打着柔软的卷,晚风拂起他白衬衣的领子,他穿着一件淡色的礼服外套,手里拿着个空酒杯。
我示意他坐下,伸手把侍者叫来,拿起托盘上的酒瓶往他杯里灌。
“够了,够了。”他笑着说。酒从杯缘溢出来。
他把酒杯放在桌上,伸手,“我是奥加。”
我握着他的手,“玛堤。你这是哪的名字?”
“秘州。我母亲是挝尔人。”
我刚要开口,又改变了主意,掏出一根雪茄,撕去标签,点燃。
“你点雪茄的方式挺少见。”
我问他怎么了。
“用火柴先点香柏木片。”
我收起雪茄匣,“当初教我的人是行家。”
他笑了,“我看得出来。”
过了一会他又说,“现在的人都不怎么关注细节。”
雪茄在我的指尖积灰。
“不被关注的事情挺多。”我说。
他侧头笑着,“说得对。”
另一侧甲板上传来乐声。轻快的爵士转为三弦夜曲。
奥加把外套脱下,披在椅背上,挽起白衬衫的袖子。
他的袖扣是一只奔跑着的金马。我张口,“你去过挝尔吗?”
“小时候的事,大多不记得了。”
我点了点头。随即又忍不住开口,“有坐船去亚朵木吗?”
他摇摇头,“不记得了。”
我把头抵在椅背上。没人张口说话时,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最清晰。
一阵风撩起我的衬衣后摆,我直起身子。“以后有打算要回去吗?”
他想了想,“有机会会去的。”
我点头。
“你回过赛国?”他偏头问。
“我在那里出生。”
他笑了,倾身和我对视片刻,伸手卷起我的一撮头发,“那里的女人……都有黑色的头发吗?”
我拿起他的手腕,放回他面前。
他直起腰,开始整理袖口。
我的手指开始发颤。我放下雪茄,站起来走到附近的甲板栏杆边,把手插到口袋里。
风卷着河水的味道扑来,绞着我的头发。我有些发愣,随后又不得不笑自己:还是太做作了。
我开口,“不熟悉属于自己的文化──这点难道不会困扰你吗?”
他看了我一眼,直起身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我父亲是本籍人,北大陆的文化很适合我。”
“你还去过哪些地方?”
他顿了顿,“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那么你怎么知道这是最适合你的文化?”我说。
他挑了挑眉,口气隐约尖锐起来,“你说对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对这里的文化习俗感到很满意,目前没有其他打算。”
我没回答。
他靠着椅背停了半晌,然后将上身前倾,开口,“不好意思,刚才口气冲了些。”
“没有,是我唐突了。”
过一会,他笑了笑,“只是没料到你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我忍不住说,“只是难以想象……作为一个男人──”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尽力搜索着能够形容自己的想法的词汇,“我是说,一个男人能接触到的机会──如果是我,一定会借机到各地去看看不同的人和事。”
他拿过酒杯喝了一口,然后说,“你还年轻。过几年就会知道,世界上适合自己的文化只有一种。既然有幸在出生时就找到了这个对的社会,就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再去经历其他了。当然这对你来说可能不同,因为你在更──另一个国家长大,不过只要你开始接触克里弗的商业圈子,你就会对北大陆多元化的发展速度深有感触。这确实是──你所说的种种商业机会,不管它们源自哪里,最终都聚集在这里。”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赛国是女权社会吧,但在北大陆,商业上的成功也不只是男人的专利,”他继续说,“我姐姐结婚六年,一直在帮我姨夫管理公司。进进出出,跟一个做生意的男人没什么区别。”
我看着他,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头。
他又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向我伸手,笑了笑,“朋友应该在等我,我能先告辞吗?”
我点头,握了握他的手,“晚安。”
“幸会。”他拿起外套走入休息室,门在他身后关上。
我扶着船沿的栏杆从一条人不多的路往回走,因为我浑身抖得厉害。
克里弗和我住的小楼后有一个甲板上的花园。我跑到一颗蕴母草边呕了个干净。
接着,由于实在走不动,我借着扶手慢慢在一截楼梯上坐下。大理石出乎意料地冰凉,我不得不打着颤把外套脱下来作为坐垫。
妈的,我竟然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我搓着双臂,仰头看着那轮特别圆的月亮。她被灰、蛋黄和珊瑚色的光圈包围。整个花园在她的照射下,似乎从内至外散发着银灰的光芒。
甲板上的音乐像细弱的藕丝,仍源源不断地灌入耳中。节奏似乎加快了,几把小提琴间突然失去了刚才那种让人安心舒坦的和谐感。彭巴顿谱曲时特地在契契维港口附近租了一所公寓,旨在观看大街小巷间的人来人往。那是一种有规律、有目标的嘈杂,有着让人安心定志的集市喧嚷,让人目不暇接的生活效率,和让人羡慕的、快乐满足的人们特有的自信。而现在,为了伴舞而加快速度的音乐完全推翻了这首集腋曲的主旨,污蔑了作曲人坦然诙谐的态度。
我用手指去碰太阳穴,能感到一突一突的心跳。小提琴演奏像是在我耳边一根又一根快速地绷弦,我下意识捂住耳朵,前后摇晃着,喉咙里发出声音,企图支开自己的注意力。
抬起头时,月亮在我眼中有些模糊了。像是充电了一样,她突然开始快速迸发出无数条银光,一条一条重重溅在花园草地上,触地时激发无数橘红色的水珠,银白的影子开始在空中颤抖着向我飘来,我闭上眼捂住耳朵,把头枕在膝盖里,坐在地上来回晃着。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我抱着头深深呼吸,眼前直冒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