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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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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物》
正如先出场的未必不是小人物,晚出场的亦未必不是大人物。一个人的重要与否与他的出场先后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柳湘莲便是在较晚的时候出现在薛蟠的生命。
往前推些日子,薛蟠曾爱恋过一个名唤冯渊的男人,可那冯渊却终弃了他,爱上了人贩手中的少女,且为着那少女,不惜放低自己乡宦公子的身段,立誓除她外绝不娶旁的女子。薛蟠并非没有挽留,可那冯渊决绝得似冬日最冷的一块冰砖,冰得薛蟠寒了心。他买下那少女,想令冯渊永远不能称意。谁知人贩却是个最下作的,将那少女许了冯渊与薛蟠两家。冯渊带着家丁去找薛蟠,薛蟠说,当日你我海誓山盟,如今为这只见过一面的少女你便如是对我。冯渊笑说,阴阳合并乃是至理,你还是快快醒悟吧。
薛蟠不能醒悟,亦不愿醒悟。
到底还是富贵乡里宠出的公子,薛蟠终于动了怒,对下人吐出一个字:打。
下人出手不知轻重,那冯渊亦仗着一段旧情极之放肆,终于,冯渊死了。薛蟠看到冯渊变冷的身子,灰青的面容,终于知道他原已在自己的胸中生了根。薛蟠想随他去,可念及寡母与妹子,还是忍住了。后来冯渊的老家人告官,母亲与妹子齐齐哭,怕他坐牢,薛蟠却全没有上朝中通融的意思,他只想,这牢,原是我陪冯渊的。哪成想那判案的官员是个攀高枝的,忌惮薛家权势,想法子判了这段葫芦案。母亲与妹子放了心,薛蟠的心却高高悬起,他想着冯渊,怨着冯渊,愧着冯渊,亦爱着冯渊。
自此薛蟠正经放荡起来,吃喝嫖赌,无所不作,在人前亦时常说出些痴话。时日久了,竟落了个不雅的诨号:薛大傻子。不久后,同母亲与妹子进了京,结识一班新朋友,薛蟠变得愈挥霍起来。那薛大傻子的诨号竟做了实。妹子劝他长进,薛蟠只笑着应承,却绝不肯改。
再然后,薛蟠就遇上了柳湘莲。
柳湘莲很俊,很美,酒量好,武艺好,对朋友更是个最仗义的。他还会唱戏,都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柳湘莲偏能把一折《夜奔》演得风生水起。薛蟠坐在台下,看得如梦似醉。那潇洒的身姿,勾住他的眼;那婉转的水磨腔,绕住他的心。他像旁人一样,误将柳湘莲认作优伶,上前随意轻佻一番。谁知那柳湘莲风流归风流,却是个有傲骨的,全不把薛蟠放在眼里。薛蟠便知他同香怜玉爱之流绝非同类,但想来亦应是风月子弟吧,自己下次稍尊重些也便能上手了。可那柳湘莲萍踪浪迹,想见一面却绝非易事,连同他亲厚的宝玉都常寻他不得。常日里,薛蟠喝酒时想到柳湘莲,那莫名的心悸令他自己都难为情起来。
那一日,薛蟠听闻赖大家的开宴,柳湘莲便是座上宾之一,他便巴巴地赶着去了。待到了赖大家才觉出自己这份莽撞,索性又显出薛大傻子的素习来,涎皮地满园喊着,小柳儿,小柳儿。下人禀报说柳相公早走了。薛蟠颇有几分失落,但仍大喇喇地喊着,谁放走了小柳儿。才喊两句,柳湘莲竟出现了。薛蟠笑着上前,那柳湘莲依旧冷着一张俊脸。薛蟠便愈放肆起来,哪知柳湘莲竟换了面目,极解风情地约他上城外住一夜。薛蟠原只想调戏一番,哪想到能有结果。闻此言不禁有些失落,想着柳湘莲原也是个轻浮的。即这样,就似过往那般风流一番罢。薛蟠如是想着,便照同柳湘莲的约定,独自一人出了城。却没成想柳湘莲的约会原是个骗局,只为着报复他的涎皮。薛蟠挨了打,本该恨打人的柳湘莲,可他竟快活起来。这顿打,好似让他还了冯渊的债,亦让他看清了柳湘莲的本性,最令他欢喜的,是他那颗早被冰封的心竟热了起来,他终于明了,自己是爱着柳湘莲的。
回家后,女眷们少不掉哭哭啼啼,薛蟠却笑得似个真傻子一般。母亲说要抱负柳湘莲,他反吓住了,还好妹子劝住母亲,饶了柳湘莲,他这才放下心来。但饶是这样,嘴上的面子仍不肯丢,直嚷着要报仇。母亲与妹子扯谎哄他时他是听得出的,亦趁着这下了坡。在家养了几日,那柳湘莲的样貌没有一天不在胸中浮现,薛蟠想得坐立不安,欲去见他,又怕再惹他发怒。挨打是不怕的,怕的是他气坏了身。无奈,薛蟠便寻了个由头出门做生意去了。
天下很小,小到茫茫人海中薛蟠一番误打误撞便遇上了柳湘莲。天下亦很大,大到薛蟠兜兜转转五六年才又与柳湘莲重逢。
这场重逢,是柳湘莲搭救了薛蟠。薛蟠除掉感激外,对柳湘莲的爱慕愈多了几分。这人面冷心却热,一张冷面孔绝不在强势下谄媚,一颗热心肠专扶弱济贫。他趁着这重逢同柳湘莲拜做兄弟,想着即使只是这样,亦可聊以安慰自己那片痴痴的相思。哪知没几日,便遇到贾琏。这次巧遇,称了贾琏的意,却伤了薛蟠的心。因了那贾琏竟向柳湘莲提亲。柳湘莲最是个爽快人,一听是门好亲事便应了下来,且奉上祖传的鸳鸯剑做了聘礼。薛蟠一颗心伤透,但面孔上,却是笑的。在以后的事,便皆是薛蟠道听途述了。
他听说,鸳鸯剑却没能成全鸳鸯,爱慕柳湘莲的尤三姐死在了梦中人的剑上。这一死,柳湘莲才明白那尤三姐的刚烈,后来,他遇着位道人,出了家。
薛蟠想,这出了家,便是出了红尘。我身未出红尘,但他既出了红尘,我的心亦已随他出了红尘。可这样想,依旧放不下他。薛蟠又开始了过往那般的找与寻。这一找,又是数年。
待他们重逢时已近而立,柳湘莲一张俊脸却仍是初见时的模样,薛蟠望着,又发了痴。
柳湘莲笑说,你这呆子还是改不掉那龙阳之好。薛蟠说,一眼即被你看穿,我也便不辩解了。这些年,我踏破铁鞋只为找你,既见了你,我这龙阳之好也便改了。
柳湘莲问,这是何故?
薛蟠说,我游戏半生,真爱过的却只得两人,前一个死了,后一个已是方外之人,我是再没气力去爱人了。
柳湘莲又问,那后一个可是我。
薛蟠脉脉望向柳湘莲说,是你。
柳湘莲叹道,我立志娶个绝色女子,却因一场误会断送了一绝色女子的性命。可我那时心中只有羞与愧,却并无断肠之痛。倒是你刚才一席话,让我听到,心中又暖又燥,恨不得,恨不得——柳湘莲说着,竟将薛蟠拥入怀中。薛蟠呆呆的,只管被抱住,并无言语。
柳湘莲伸手抚着薛蟠微丰的脸颊笑道,你这薛大傻子次次见我都似丢了魂魄,我对你再冷,你亦是热腾腾地扑上来。我叫你赴约,你就乖乖地去。我打了你,你连仇都不肯报。多年后,你我再重逢,你依然是那丢了魂魄的样儿。这样的一颗真心,我怎舍得辜负。
薛蟠听罢,不禁滚下泪来。他说,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真懂我的唯有你一人。可是,你已出了家。
柳湘莲两片薄唇吻上薛蟠的唇,笑说,我愿为你还俗。
薛蟠被吻得满面潮红。他绝想不到,冷二郎的唇,竟是这样地热,这样地暖。于是那双手亦染上了热度,情不自禁在柳湘莲身上抚摸起来。柳湘莲却忽然止住了动作。薛蟠惊恐望住他,问道,可是想反悔?
柳湘莲笑道,我既为你还俗,你可愿同我落草?你我劫富济贫,仗剑天涯。
那一刹,薛蟠并非没有想到母亲与妹子。但他终究没有忘掉冯渊那冰冷的尸体,他知道,自己已失掉了一个人,绝不能再失掉另一个。这面冷心热的柳湘莲,是他胸中的一团火,可驱散冯渊留下的那块冰。于是他含着泪应道,我心甘情愿。
柳湘莲恣意笑起来,他对薛蟠说道,可能再叫我一声小柳儿?薛蟠仿着那时的涎皮样,唤他“小柳儿”,一声一声,听得柳湘莲笑得更俊更美。薛蟠不禁又痴起来。柳湘莲看他这痴样,又是喜,又是爱,握住他的手说,你可舍得下那大家大业?
薛蟠叹道,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世上原有许多事是注定的。我既爱你,便随你天涯海角,在所不惜。
如是,薛蟠跟着他命中的大人物柳湘莲落草为寇,天生的富贵终究变成了一段如烟往事,闲时同柳湘莲说起,只似一颗瓜子,解闷而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