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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裴少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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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旭真再次来到幽孤深处是在立春前的两天。他原是不愿来的,怎奈朝廷礼部主祭官突然得了痛风病,躺在家里起不来。可这每年一度的祭春大典却又丝毫马虎不得,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全国上下千千万万的耕作农人都将祭春看成非常隆重的仪式。这一年里是否风调雨顺,是否五谷丰登,端看这祭礼上主祭官的卜算,如何能大意。当然幽孤深处的名号他是知道的,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找上门去求助,更没有想到第一次居然还被那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一口回绝了。
两天后便是立春,若再找不到人担当主祭官,他董旭真便就只有卸职归田,隐居山林,颐养天年去了。于是便只能硬着头皮第二次来幽孤深处造访。和第一次不同,这回董旭真没有乘轿子,也没带随从,只在家里随便带了个仆人而已。一路来到幽孤深处时天已过了晌午,虽是冬末春寒,但伏牛山中松石槐柏倒也荫荫一片。董旭真上前敲门,出来开门的正是七葬。
“烦劳七姑娘向报,就说在下董旭真有要事要与裴少爷商量,万急万急!”七葬自然识得他,不多天前这位礼部尚书曾经大官小轿地出动了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跑来这里找人,却不料被拒绝,想来定是不服气的很。
七葬见他今日倒不似上回如此张狂,常服出行连随从也只有一个,便稍稍放下了心:“少爷在亭中看书,这会儿只怕已经睡着了。你若有心,便随我进去。等少爷醒了,你有事自可与他相商。”
七葬说完只见得董旭真脸上忽然一白,也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打算,见他并不回答只到这官老爷又发了什么脾气,于是便伸手准备将门关上。
“也罢,即来之则安之,我等裴少爷醒来又有何妨。”说着向七葬作了个揖,将带来的仆人留在门外,自己跟着这小女子走了进去。
七葬引着他穿过潭边的□□,绕到一处竹亭里。董旭真往里面一看,只见亭里一个年轻男子斜倚在棕红色的朱栏靠上,双腿微蜷,一手枕于脑后,一手握着书卷,已然睡去。
“少爷果然睡着了,那就只能请董大人在这里稍等片刻,七葬给您砌杯茶来。”小女子一边说一边朝董旭真行了礼后便退了下去。
常听人言道,幽孤深处的裴少爷是位奇人,非但法力深湛,相貌更是清雅。董旭真也不敢多想,只得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了,不一会儿七葬便端了茶上来。董旭真慢慢喝着茶,却不见男子醒来。春寒料峭,他穿着大毛的外氅尚冷得冻手冻脚,再看那年轻的裴少爷,就只两件单衣,素色暗纹镶黄玉色襟片,宽宽大大,躺在那里睡得正好,丝毫不觉冷的样子,而满头乌发也不束髻,只在脑后用丝带松松扎了,此刻随风飞散了一脸。
如此这般,董旭真手里的茶续过五次水去时,天已向晚,绯红的夕阳将伏牛山上的林木染成一片金红色,他终于坐不住了。
“七姑娘,你家少爷还有多久才可醒来?”他问第六次走进亭中来的七葬。
“这可难说的紧,或可一时半会儿,或可两三个时辰,就是睡到明天天亮也是有的,叫我如何回答?”
“明天天亮?!”董旭真不觉惊道,“这可怎么办?!到了明天一切都晚了!”
七葬将水壶往石桌上一放:“这可没法子,少爷不醒,你奈他何?我却不敢吵醒他。”
正说到这儿,忽听得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气声:“谁说我没醒?我早醒了,只是不愿睁开眼睛罢了!你又瞎说,七葬!”
董旭真连忙回过头去,那刚才还睡着的年轻男子此时已然坐了起来,只见他面色微润,眼中清光闪烁,只是两只瞳仁的颜色却大不一样。右边的瞳仁是中原人少见的茶绿色,而左边的瞳仁则是更奇异的金灰色。
自然这后来就如同裴少爷自己说的那样,礼部尚书董旭真先是相求无果,于是假说要同他对弈数局,若是自己输了便不再登门打扰。这一下棋直下到月上中天仍未见分晓,最后还是他说和局吧,董旭真还不同意。
“若是和局,便算不得是输,我若再来叨扰贵宝地,还望裴少爷不要见怪。”说来说去,还是定要他去当这祭春典礼的主祭官。
“罢了罢了,我这里不是你的礼部衙门,你若常来,我虽不会见怪,却只怕这儿的痴魂情鬼不答应。”说着从亭中的石凳上站起来,双袖飘飘走了出去。
这是立春前两天的事,到得立春正日,董旭真果然将这位名满京城的神鬼少爷从伏牛山中请到了汴梁皇宫的紫宸殿前。只说祭春当日,满朝文武见一个穿着月青色广袖宽袍的男子,年纪约莫二十出头,黑发乌眉,手执祭文,向天叩拜。
“熙宁四岁,辛亥年庚寅月丁卯日辰时初刻,裴门逢绝致祭社前立春。后稷降粮嘉种,平九州之功,饱万民之劳。肇兴稼穑,福佑黎庶,启后承前,立春吉日,谨捧仪章,聿修祀典,洁治豆笾。惟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裴逢绝,幽孤深处主人,汴梁人称之“裴少爷”或“神鬼少爷”。
裴逢绝的身世可谓众说纷纭,诡异非常。究其正统却也不过是正常人家的子孙。其父原是仁宗末年朝廷的御史中丞,名叫裴永廉。裴永廉在御史台当差三十年,人如其名,廉洁公正,绝无错漏冤屈。却不料中年之时,因一时激愤,轻罪重判将一名河堤监工长处以死刑。监工临死前向天喊冤,并口口声声言道若得轮回必定投胎至裴家,将其一门咒虐而死方可解恨。监工处死后,裴永廉自知错判,递了辞呈还乡。隔年其妻忽孕有喜,却谁知怀胎十五个月方始临盆。
逢绝出生前日,裴府后院枯死多年的满池莲花忽然在一夜之间开放,合家上下皆呼前所未见,只怕不祥。果不其然,裴夫人难产血崩,虽冒死生下婴儿,自己却一命呜呼。更有奇者,这婴儿从一出世便左眼失明,两只瞳仁竟成不同颜色。裴永廉怕真有轮回报仇之说,便请了当时白马寺的支持方丈觉因大师来家中相看,一看之下大惊失色,谓其子若非星宿转世,便乃妖孽投生,决不可留在家中超过十五岁。是以连“逢绝”这个名字都是觉因大师所取,意为“绝处逢生”。
而裴逢绝果有异于常人之处,从小便生有阴阳鬼眼,更兼聪明非常,八九岁上其父已然对他敬而远之,府中人等更是不敢靠近。到了十岁,逢绝对幽冥之术无师自通,家中人只得将他送到白马寺中寄养,以求太平。觉因大师临死前曾道:是魔非魔,是仙非仙,只谓人心,何谓人言。
觉因大师死后,裴府中人断不敢将十六岁的逢绝接回家去,恐遭不测。第二年裴永廉无病而终,与睡梦里咽气。同宗同族竟是连葬礼都不允许裴逢绝参加,唯有其父在世之时留下一笔薄产给他,于是便在伏牛山中建了这“幽孤深处”。
算来当得如今,已有六七年了。汴梁城中对其敬若鬼神,这怕也与他的身世有关。只是无人知晓裴逢绝的确切年龄,说他二十几岁多有不信者。真可谓是以讹传讹,市井之言,足不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