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德斯之秋》紫菜罐头

10、章十 凉雪

　　好几天我一直躺在床上。
　　这里的雪一直在下，很大。有时候我看着打扫花廊的侍女，十分佩服她们。塞西莉亚倒是不以为意，她知道我一定没有认真听塔尔的授课。
　　因为欧斯塔西亚王国是目前整个布洛得什米亚唯一个由人类建立的国家，占地面积非常之广。东部有百分之三十的国土是处于冰封状态。这样的雪对于他们来说，是见怪不怪的。
　　可是我完全无法忍受这样的寒冷天气，整天窝在温暖的室内。
　　即使是这样，珊瑚夫人也坚持每天来探望我，并且在第三天强迫我出门去。

　　“天气这么冷，我还是在屋子里好了。”
　　“殿下，您必须要习惯这里的天气。更何况明天就要去安格瑞了！”
　　“安格瑞？啊天哪，我竟然忘了还有祭祀！”
　　最终我还是妥协了，在披上最厚实的斗篷后，我犹犹豫豫地跨出了门槛。
　　一瞬间风雪呼啸着向我而来，几乎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我实在是非常非常想念四季如春的苍蕊。
　　珊瑚夫人一身火红，她只披了件短袍，在风雪天气里行走自如。长而卷的头发拢在脑后，无时无刻不优雅美丽。
　　而跟在身后的我一定非常没有仪态。走三步拐两步，差点就摔进花坛里了。
　　“请小心些。”
　　塞西莉亚扶住我的胳膊，嘱咐道。我战战兢兢地拉着她的手不敢放手，只顾盯着脚下的路。
　　不知道走过了几条花廊，珊瑚夫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您好，华伦特公爵。”珊瑚夫人欢快地朝迎面而来的青年打招呼，“刚从亚兰殿下那里来？”
　　亚兰。
　　我眼皮一跳，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塞西莉亚的手。
　　好冷啊，这天气。
　　“是的，夫人。”华伦特松了松领结，我感到他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到我这里。果不其然，一阵脚步声，华伦特大公爵已经来到了我面前。
　　——我已经尽可能躲在旁边隐形了，还是不能少受点关注么。
　　我幼稚地想。
　　华伦特大公爵是光之贵族的领袖人物，面容相比伊萨德尔稍有些秀气。他应该和赫默差不多年纪，二十出头吧。
　　他戴着白色的手套，准确地说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在这种天气里，肯定可以巧妙地隐身。
　　……最近越来越会胡思乱想了。
　　我有些苦恼地撇了撇嘴。
　　“真是美丽的……”
　　华伦特的轻声言语让我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有些诧异地看着眉睫轻垂的青年。
　　他的样子很谦卑，但是……
　　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种不协调的感觉。
　　“深感荣幸。”
　　华伦特草草结束了见面词。
　　他的那句话没有说完。
　　什么美丽的？
　　我有些失礼地看着他。

　　“您这是要去哪？”
　　华伦特抿起嘴唇，看向珊瑚夫人。
　　“啊，我们的公主殿下似乎不太能够忍受这样的天气。”珊瑚夫人揶揄地说，华伦特适时地露出一丝笑容，而我则有些尴尬不知所措。
　　“原来如此。”华伦特似乎了解了什么，再次看向我。“负责祭祀的琼微夏公爵此时正与亚兰亲王在一起。”
　　“真是个好消息，谢谢你华伦特。”珊瑚夫人解下她的短袍，露出纤细的锁骨。我看着都觉得冷。
　　“那么殿下……”
　　华伦特看着我，沉绿色的眼睛带着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光芒。
　　很久之后我也无法理解华伦特。
　　他的立场，他的信念，他的一切。
　　从始至终，他似乎都是一个迷。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祖母略带遗憾地话语让我怔忪。
　　是啊。我也无法理解，明白另一个人。
　　他的情感，他的想法，他的秘密。
　　他所存在的一切，似乎只为了与我同名的那个人。而我……究竟算什么呢。
　　我低下头，捏着棉质的裙摆。
　　“怎么，有灵感了吗？”祖母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时间差不多了，肚子不饿吗？”
　　接近傍晚了，天边的晚霞格外绚丽，纷扰着俗世尘埃。
　　我站在阳台上，享受着这一刻。
　　也许只有在寂静美丽的时刻，我才能抛却那些本不该属于我的烦恼和疑惑。还有我内心的丑陋。
　　赫默说的对，我总是在无知无觉的时候做出嫉妒祖母的事情。
　　——我嫉妒她所得到的爱。
　　我嫉妒她有父母，有朋友，有爱人。
　　而我从出生起，自有记忆起，就只有这栋大房子，还有祖母。
　　让我嫉妒又憧憬的祖母。
　　毫无疑问她是美丽的，优秀的。她值得拥有那些人对她的爱与呵护。
　　同样她也爱我，呵护我。对我无微不至。
　　我对她发脾气的时候，她从来都只是微笑着，从不曾对我生气过。除了那次我触摸到她十六岁的记忆和经历。
　　那些东西都是不可磨灭的，在灵魂深处，是身体的一部分。
　　来自何处，去往何处。祖母她最后了解了吗？
　　这个世界的父母，和那个世界的父母，谁才是真实的。还有她的爱，她的友人，她所……希冀和拥有的。
　　我开始疑惑了。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祖母。
　　我和她真的有血缘关系吗？为什么家里没有其他的照片？

　　那天傍晚赫默没有出现。我不知道他是否在生我的气。可是……
　　他真的在意我吗？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吧。
　　一个幼稚而丑陋的孩子。
　　可是我……只是害怕一个人，害怕在这座大房子里独自腐烂而已。
　　我孤僻，不爱说话，性格还有些偏激。整个假日我几乎没有出门过。
　　当然也不会有同学来约我出去。
　　因为他们不会喜欢一个独来独往的女生的。在班级里我几乎是隐形的。我甚至觉得自己会一个人慢慢死去，在这座房子里。
　　是太悲观了吗。
　　算了。我是个现实主义者。

　　*

　　西湟纪321年。一月十三日。雪。
　　因为明天要去帝都默德兰汀附近的安格瑞进行新年祭祀，而那里是大公爵琼微夏的领地，所以在珊瑚夫人的再三要求下，我不得不顶着大风雪穿梭在宫廷里。
　　好几次差点摔倒了，到最后几乎是塞西莉亚搀着我在走。
　　我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在前往亲王与大公爵休息的宫殿时，遇到了另一位大公爵，管理艾特路克的华伦特。
　　他的年纪和赫默差不多，一身银白，在雪地里我完全没有把握能一眼认出他。
　　不过让我奇怪的是这位公爵他……似乎非常神秘。话里有话的样子。
　　华伦特说他刚从亚兰那里来。
　　说到亚兰的时候，我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语的感觉。
　　有点期盼，有点忐忑，又有一点畏惧。
　　那个晚上，还有那个梦。
　　我至今都记得。
　　说实话，我搞不清楚亚兰有哪里吸引我。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低着头，轻声说话。既希望他注意到我，又莫名地反感这种视线。
　　我这是怎么了？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那种矫情的女生，也没有所谓的矜持。但是……这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是从第一次听说亚兰就开始的。
　　那种好感出现得莫名其妙。
　　我想我并不是喜欢亚兰，也绝不是爱。
　　可那是什么呢？
　　在进门前，我紧张万分地深呼吸了好几次。珊瑚夫人理解错了我的动作，她宽慰我说琼微夏公爵很好相处。
　　我也只好愣愣地点头，但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那个人就在里面。
　　从走廊里出现的少年，夜晚站在窗外对我说“我感觉你在想我”的少年。
　　也许他已经忘记了吧……对我说过的话，那些他的领地弗兰德斯，河流，樱桃酒……
　　亚兰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情绪的变化。
　　最近我越来越喜欢注视着别人的眼睛了。因为那是我唯一可以了解他们心中所想的窗口。
　　我不太会察言观色。非常失败地没有学会塔尔所说的矜持和高贵。
　　我依然是我，十六岁的学生，误打误撞喜欢胡思乱想。
　　在这个世界里，不知道是梦是真，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和回家的方向。
　　公主梦啊……那毕竟只是一个梦。自从被拉罗尔打了一巴掌后，我就已经很清醒了。
　　我可以依靠谁呢。
　　是兄长，还是那位永远在幕帘后的父亲？
　　我不止一次地想从乌拉的寝宫里寻找一些线索，可是结果都是一无所获。
　　连她长什么样子，怎样的性格，也只能从珊瑚夫人的只字片语中了解。
　　我甚至不知道她和皇帝是如何相遇的。她又为什么要带我离开，而没有带上利梵。
　　为什么要离开？在这个世界里，是谁背弃了谁？
　　啊，我又在胡思乱想了。这样不太好。
　　琼微夏公爵并没有珊瑚夫人所说的好相处。最起码在我看来，他姿态高贵而孤傲，和亚兰一样，坐在那里，眉宇低沉，丝毫不会让人有靠近的冲动。
　　远远地站着就好。远远地看着就好。
　　他们是来仰视的。
　　我心中十分混乱。
　　……自己到底在奢望些什么。

　　*

　　“这样么。”琼微夏公爵搁下茶杯，瓷盘碰撞的声音在我听来格外心惊。“其实殿下只要与陛下在一起，祭祀的事情由臣下来就可以了。”
　　——我什么都不用做？
　　我略微吃惊地看向琼微夏公爵。
　　他冷淡的视线从我脸上扫过。
　　“是的，您什么都不用做。”
　　他回答。我有点郁闷了，难道我心中所想表现地有那么明显吗？
　　是啊，我当然不明白。我怎么会明白了。
　　在“他们”面前，我想什么，他们都一清二楚。
　　“主要是十六日的狩猎活动。”珊瑚夫人不以为意地握住我的手，“这孩子还没有适应帝都的气候。手到现在还冰凉呢。”
　　亚兰似乎瞥了我一眼，不过我不能确定。
　　室内只有壁炉里木柴噼啪的声响。
　　“听说之前是在博玛那边，是么殿下？”
　　琼微夏公爵的问题太简洁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无措地抓紧了珊瑚夫人的手指。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傻瓜，在他们这些人面前，永远地手足无措，紧张万分。
　　连我自己都不喜欢那个样子。
　　……可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
　　我并不属于这里。也许曾经是，但从乌拉带我离开宫廷的时候，我就注定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只想作为一个学生，过普通的生活。

　　“是的，公爵大人。”
　　我的声音细弱蚊蝇，在安静的室内有种显得单薄而弱小。
　　“想必吃了不少苦吧。”琼微夏公爵漫不经心地说着，手指拂过茶杯，“博玛虽然靠近帝都，却不是个繁华之地。”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过伊萨德尔的出现解救了我困窘的情形。
　　“关于明天祭祀的随行人员我想再核对一次，公爵……”
　　伊萨德尔是边说边进门的。恐怕他不会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在他语速极快地说完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和珊瑚夫人。
　　“啊，您好，殿下，还有夫人。”
　　“下午好，伊萨德尔。”
　　我点了点头，仿佛看到了一丝光明的曙光。从位子上起身说，“那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了。”
　　琼微夏公爵并没有从位置上起身，他只粗略地点点头，去翻桌子上的文件了。珊瑚夫人作为亲王，自然是要留下来的，我松了口气，总算能安静地烤火了。
　　“那么请慢走。”
　　珊瑚夫人说。
　　我“恩”了一声，提起裙子走向门口。身后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一只手伸过来，在我之前推开了门扉。
　　“……谢谢您，亲王殿下。”
　　亚兰.洛提斯特轻轻应了一声，从容地走出室外。侯在门口的侍从为他系紧大氅的带子，水色的头发被拢在帽子里，显得下巴格外的尖瘦。
　　和其他几位首领人物不同，这位第一亲王还处于少年和青年的交界线。他做什么事情，都给人一种懒散如猫一样的感觉。
　　虽然我并不讨厌。但这也同样让我感觉到他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性格。
　　塞西莉亚给我系好披风，我转身正准备礼貌性地向亚兰告别，没想到他已经十分自然地挽过我的胳膊，牵着我门外走去。
　　“您……”
　　“你们不用跟来。”
　　亚兰吩咐身后的侍从，连带着视线扫过塞西莉亚她们。
　　“您要带我去哪里？”
　　我有些失措地看着亚兰的侧脸，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着我。眼神淡漠地好像在做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

　　“他带你去了哪里？”
　　“啊恩，那天我一个人在雪地上醒来的地方。”

　　我在写什么呀写什么呀……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