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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商君的路 ...

  •   皇帝北巡的决定遭到随行太医令的剧烈反对。
      在会商之前,李斯居然一点风声也没有得到,这让他心乱如麻。若非赵高在传达会商的口谕时暗示于他,他几乎要在大臣面前失态。
      幸而有郑国与顿弱、杨端和几人在场,一起怔愣之下他的反应并不显得突兀。
      “陛下不可,老臣以为天气酷热,陛下出巡已经四月有余,舟车劳顿、人马疲惫,此时若再跋山涉水,有碍龙体啊!”胡毋敬跪下,几乎声泪俱下。
      “李斯,”皇帝的语气很冷静:“你也反对?”
      如同任何一次垂问一样,他高居于台,目光微微垂落,掩不住其中刀剑一般锋利的气势。仅仅是听他的声音,耳边就如金戈铁马碾压而来。
      李斯听着这声音,竟然失了神。帝王语调中微微上扬的一抹音色代表这试探和怀疑,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每一种不同的语调背后的意思。
      这一刻,他茫然了。
      “丞相!丞相!”胡毋敬望向李斯,将他叫回了神。
      李斯进退两难。
      若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赞同帝王下的任何一个旨意,并且用三寸不烂之舌将帝王的话引经据典加以阐述与拥护。但眼下,那带着隔阂与试探的问话,让他迟疑了。
      “臣以为——”李斯斟酌着:“以为——”
      众人都望着他,连同帝王。
      李斯将牙一咬,双膝跪下将头一磕到底:“臣以为陛下不宜北上。”
      众人都有些惊讶,这么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帝国的丞相在帝王面前没有彰显出君臣一心的默契。
      “哦?”帝王声音沉吟,难辨喜怒:“你是在埋怨寡人未曾与你商议?”
      “臣,不敢!”事已至此,丞相似乎把心一横,豁了出去。
      沉默在车内蔓延开来,众人脑后沁出了汗,顺着脊背下流,都是一副心若擂鼓的惴惴不安。
      许久,帝王终于再度开口:“诸位,且先退下。”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劝谏无用还是采纳了?
      胡毋敬正要再说,却听帝王开口:“李斯留下。”
      李斯心中一颤。
      他,终于又赌对了一次。
      ……
      众人退下,本就宽大的车驾内终于不再压抑闷热。
      皇帝却似瞬间虚弱了几分一般,微微斜靠啊铜案一侧,半靠半依在竹简堆之上。他的目光不再垂着,而是越过成堆的竹简,看向跪伏于地的丞相。
      “李斯,你我有许久未曾单独说话了吧。”
      李斯颤巍巍的心一瞬间居然有了委屈的错觉,这种情绪在他自比厕中鼠,开始汲汲钻营开始,就以为早已被剥离了情志,只剩富贵名利。
      但这一刻,他的眼圈居然热了。
      他把头磕在地上:“陛下,您是大秦的皇帝,天下的主人。原本您的意志,就是臣的意志。但是老臣、老臣是真的担心您的身体啊——陛下莫怪斯,李斯心中,不安啊——”
      这句话是李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豁出去说出来的话,在他的一生中,一共只有三次,有今日的勇气:第一次是昔日像吕不韦毛遂自荐时;第二次,是写下《谏逐客书》故意在市斤流传时;再一次,便是今日。
      两日时间,足够这个帝国的丞相想明白一些事情,却也更加迷茫。
      帝王身体最脆弱的时候,召见的是蒙毅与章邯。他等了两天,及至今日,终究承认自己也成了那个被帝王刻意避开的人。
      这一刻,李斯几乎泪如泉涌,哽咽无法成言。
      嬴政望着他的头顶,间杂这斑驳的颜色,昏暗的灯光下,已是垂垂老矣的形貌。
      他不禁叹道:“李斯,想不到,有一日你我君臣,都老了。”
      李斯声音哽塞:“陛下还在盛年,陛下万勿此言……”
      嬴政轻笑一声,这是极少的,像是自嘲一样:“李斯,有时候,你真该学学盖聂。”
      李斯一怔,抬起头来:“盖——”
      他一时不知盖如何称呼此人,剑圣?
      盖聂?
      帝国的叛徒?
      帝王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忆里:“你知道他最后一次来咸阳见寡人,与寡人对饮,对寡人说了什么?”
      李斯茫然道:“老臣不知。”
      帝王:“他让寡人,召回扶苏。”
      一瞬间李斯如同醍醐灌顶,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些日子帝王的异常。全盘之下,帝王的心思已经从诛灭六国贵族,变成了帝国储君之上。
      储君之位的悬虚,正是帝国环环关联之中,恰好缺失的一块。
      而这件事,居然不是从他一个总领大政的丞相口中提出,却是从一个帝国头号叛逆的嘴里说出。
      帝王一意孤行直上九原犒赏军士分明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秘而不宣的缘由是为了带回扶苏,确立储君。
      而如此大事,却对他只字不提,直至今日。
      因为他的一番告密之言,导致了帝国最有希望的储君被流放边陲。
      方才的汗水随着这句话的层层剥离逐渐冷透,及至彻骨。
      一个新时代的降临,注定需要一块踏脚石。
      帝国丞相仿佛看见了一条至暗的路,一路向北,无法回头。
      那是秦国辉煌一时的商君曾经走过的路。
      是与商君相知相遇、曾经互相扶持的秦孝公,留给他唯一的路。
      ……
      李斯思绪混乱,他此时想到,或者皇帝能在此时推心置腹说出一句:丞相,若寡人先行,你便辞官吧——不,皇帝绝不会说出自己先行的话。那么就是当庭斥责了,只要帝王在大臣前连番斥责于他,他便学那张仪辞官归隐。后半生落魄潦倒,好歹得天年而终。
      只有他离开帝国权利的中心,才有机会活下去。
      但凡皇帝还顾念这一线君臣的情谊,就应该让他离去。
      这样胡乱想着,便听见帝王的声音从上而下传来:“李斯。”
      “老臣在。”李斯屏住呼吸。
      皇帝慢慢开口:“扶苏优柔寡断,实不肖朕。李斯,之后,你要好好辅佐公子。”
      李斯两眼瞳孔陡然缩紧,忽然失去了任何谏言的力量。
      他跪在马车的地上,许久,重重行了一礼:“……诺。”
      ……
      从帝王的行辕下来,李斯浑浑噩噩,独自离开行宫。这是第一次他无所顾忌地远离皇帝,不去想是否帝王会召唤自己商议国事。
      他不知道今日之后,他还有没有机会与昔日的主君推心置腹,两心交融畅谈天下。此刻,心中那种隐秘的遗憾与恐惧淹没了冷静。
      他想起了帝王今日莫名提起的剑圣,默默穿侧盖聂的离去,是否也是如他一般寒凉彻骨。
      眼前的林木无穷无尽,他仿佛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去。
      天空中有滚滚闷雷滚过,午后的雨说来就来。
      离开咸阳,离开帝王?
      李斯看着脚下泥泞的土染黑的锦缎刺绣的鞋面,脑中恍惚出现了记忆中的那种老鼠。
      是战战兢兢任人宰割,还是——
      “丞相大人。”
      一个声音打断了李斯几乎崩溃的思绪,是赵高。
      李斯的眼神陡然清明,他缓缓转向声音的方向:“赵大人,你在此,所谓何事?”
      “丞相大人”赵高嘴角微微弯着,脸上挂着笑:“属下来报,丞相独自出了行宫。下官看天色有变,担心丞相身体,故而前来寻回大人。”
      李斯看着他的笑脸如同一张长在脸上的面具一般完美得体,第一次懒得去猜测去防备:“哦,难为赵大人担心。”
      赵高面露担忧:“听说大人午食也未用,世子很是担心。若非赵某阻拦,世子也要一同来寻大人。”
      李斯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世子?”
      赵高看向他:“大人,自然是十八世子,即将成为您半子的世子啊。”
      李斯一颗濒死的心跳动了一下,他知道赵高在这个时候故意提及胡亥并非凑巧:“他啊,聪慧有余,就是年级尚小,孩子心重,无定数。”
      赵高笑眯眯道:“正是因为年纪小,才需得丞相多多教导。”
      李斯的混乱的思绪终于回笼,他的面色终于变回一个帝国丞相应有的矜持:“世子如何,并非你我二人该评论的。多谢赵大人记挂,斯这便与你回去。”
      赵高目光微微闪烁,笑容完美无缺。
      手指间红珠爬过。
      是人,总有弱点。
      只是饵,下得还不够重罢了。

      卫庄皱着眉看见身边枝干遒劲盘曲的桃树,树身上有一道剑痕。
      “小庄?”盖聂微微侧头,将脸转向卫庄停住脚步的方向。
      卫庄将鲨齿插在地上,沉声道:“又经过了同一棵树,这片桃林的确有问题。”
      盖聂似乎思索了一阵,方道:“我们先回去。”
      ……
      墨家坠落的地方与凤凰停靠的距离不远。
      雪女的武功并不高,但轻功卓绝,她与端木蓉一同携手,总算有惊无险。再加上逍遥子在侧保护墨家其余弟子,墨家受伤的不少,但大多是骨骼微折这类不致命的伤害,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高月在坠落中醒来,启口说过一句话:筚路之蓝缕,以启山林。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是成就昔日楚国另辟蹊径,最终走出辉煌八百年国运的起点,也是阴阳家一派最早的思辨开端。
      天明守着刚刚醒来的高月,这个燕国的公主身量长成,在阴阳家呆过之后,以前的活泼娇美变作神秘飘渺,除了与天明相处,其余时候开口越来越少。
      白凤试过几次驱使凤凰飞上天空,只是每每刚刚腾空,便有鸟群干扰。凤凰本带伤,一次带不出所有人。离开之后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回这里。白凤不忍她久战,也便暂时放弃了尝试。
      见盖聂回来,荆天明连忙起身迎上去:“大叔。”
      盖聂斟酌了一下,道:“不必担心。”
      说完,他将脸转向一旁:“逍遥先生,在下有事请教。”

      (补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商鞅的死是必然的,因为他受封商於之地,与郡县制违背了,不死不行;第二个原因,是责骂声一片的变法,需要一个替罪羊。
    只有他死了,下一个秦王才能安抚旧秦贵族。
    李斯的摇摆非常有意思,他曾经用厕所里的老鼠和米仓里的老鼠来做分析,知道要当仓库里的老鼠,不要当厕所的老鼠,一个人的成功与大环境息息相关。他知道秦国才是他出人头地的地方,现在就更加不会离开。一个人拥有泼天富贵的时候,往往是最胆战心惊的时候。
    盛极而衰,每个时代,每个人都一样。
    ps,我想大叔想到精尽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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