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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抓了抓头发,在睡衣上套件外套就走出了房间的门。头发没有我想象中的乱,也没有眼泪的味道,或许是被昨天汽车里的那种空气清新剂的气味盖住了。我胡乱用一把快掉了一半齿的塑料梳子梳了几下。

      她已经坐在餐桌边上了,就坐在弟弟旁边,安安静静地有点拘谨。快过年了,最近的早餐都是春卷加上白米粥,她伸手拿过一个刚炸好的荠菜馅春卷,咬开一个小小的口子,然后吹散从口子里飘散出来的热气。她的动作很自然,很快半个春卷就让她的嘴唇变得红润起来,我算是觉得放心了,也在餐桌边坐下。

      母亲往她前面餐桌上的白色瓷碗里又塞了两个春卷,用比春节联欢晚会报世界各大使馆公司的新年祝福都快的速度忙不迭地说着多吃点多吃点,然后又迅速走进厨房,拿了一只新的碗,盛了一碗粥,放在属于我的餐桌的一角。

      我的碗是纯白色的,家里所有人的碗都是纯白色的,只有她的不是,她的碗多了一圈黑色的花朵滚边。她有自己的筷子,自己的碗,自己的勺子,自己的杯子。她和我们就是在这些地方隔开了的。我和弟弟,父母组合起来,就是一家人,而她在这栋房子里就显得多余而突兀。

      她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出现在这个家里的,父亲去打渔,然后在一块岩石边发现了她——他是对我这么说的,换做别人听上去像个谎言,但我就轻而易举地相信了,或许因为这段话是从我父亲口中说出我才愿意相信,并且因此开始喜欢她。一个被捡回来的家伙。我弟弟是这么称呼她的,他认为自己原来已经被我分掉一半的来自父母的注意力,现在只剩下少的实在可怜的三分之一了。而我自认为是长子,懂事,每次都装模作样的教育他,然后偷偷地在摸着弟弟脑袋的时候瞟她一眼。

      她一般都在看书,或者用手撑着脑袋发呆——在我偷偷看向她的时候。她穿我剩下的衣服,偶尔也有两件是母亲剩下的,这些衣服都是母亲给她的,给她的时候还掩着嘴满口说着不好意思。这些剩下的过时衣服让她看上去有些奇怪,她有时候套着一件男装,有时候是一件过时的女式旧毛衣。我不喜欢她穿我的衣服,我看她的时候从来不敢看她的正脸,眼珠一转扫到的就是她身上的衣服。如果她穿的是我的衣服,我就会想到自己穿着这件衣服时干得糗事,比如打篮球被撞出场地或者考试挂科当着老师的面被父亲扇了一巴掌等等。我希望母亲能给她买两件衣服,哪怕是地摊货——她刚到这个家的时候,母亲还亲自给她量尺寸去定做衣服,如果现在也能这样就好了,我总不至于看她时想起一些多余的玩意儿。

      家里就这么多了一张嘴,虽然没多吃多少,但左邻右舍也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母亲很少出门,偶尔挎个菜篮子去买菜,耳根子就清净不了,那帮和母亲住得相隔几十公里的老女人吵起来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把手往耳朵里伸去扯破自己的耳膜。母亲所听到的我几乎听不到,我不去菜场也不爱串门,因此对母亲回来之后,用诡异的眼神扫我一眼,再扫她一眼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

      最近没什么人给她好脸色看。弟弟还小,铅笔头都握不住,他的恶作剧或者幼稚的言语自然构不成什么威胁,也不能让我在意。我感觉到的时候大人们的异常反应,父亲是个爽快的人,自打把她“捡回来”,就没悔过“没事儿,找不到你的家人,姑娘我养活你”的承诺,但最近他变得有点奇怪,总是喜欢没事儿把我扯过来,进行主题类似于“高中了,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的谈话,然后和我勾肩搭背地走出来时眼睛朝她那个方向扫扫。而母亲对她的逐步厌恶在行动上显得更加明显,敷衍了事地给她准备早餐,不给她准备过冬保暖的衣服哪怕看着她身上穿着三件T恤,也不像以前那么勤快地帮她打扫房间,以前扯着她谈话的情形也早就不复存在了。

      在这种紧张地氛围里我比她更加觉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找不出什么原因所在,只要她受到冷落委屈我就觉得心脏被竹签刺了一下,虽然没留下伤口但是让人忍不住捂着心口去咝咝地吸气。现在我看着她在那里拘谨地坐着,用纤瘦的手拿着春卷一口一口吃的样子就觉得难受。她刚刚到这个家的时候,母亲是最高兴的一个,因为自己多了个女儿。现在她面前连碗粥都没有,两只春卷可怜巴巴地都快冷掉了。

      一家人很快就在饭桌前围坐下来,母亲是最后落座的,盛好她自己的那碗粥。四个碗里飘出晃晃悠悠的白气,只有那只镶了一圈黑边的碗里放着两只春卷,很快一只又被拿起来,飘出的热气在大冬天里显得微弱到连被忽视都显得自然而然。

      □

      我恍恍惚惚地喝着那碗漂浮着菜油的粥,一边试图拒绝母亲反反复复往我碗里夹的青菜和豆芽。我的视野里是黑漆漆的桌面,上面纯白的小碗小碟里昨夜剩下的榨菜或者小咸鱼,偶尔我还是会偷偷看她,她已经把春卷吃完了,靠着椅背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现在是不能走的,也不能自己去厨房盛碗粥把嘴里的油腻压下去,其实也没有谁说她不能做那些,但潜意识里谁都知道她是不能这么做的。她的地位很自然地低下去了,就像是本身就应该低下去一样。

      我把最后一口带着青菜味的粥咽下去了,回到房间里去拿书包。我已经高三了,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我的书包塞得鼓鼓囊囊,背在身上怎么看都像个炸药包。如果我站在母亲的落地穿衣镜前,在拿一面镜子放在身后看看自己的后背,就能让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去慷慨赴死的。

      她不用上学,偶尔就帮母亲干干活,洗洗碗什么的,至于其余时间她在干什么,我是无从知道了。要么就是承受我那弟弟的恶作剧?我也只能猜到这些了。我临走时母亲耳边的叮嘱声让我觉得心烦,父亲在餐桌边吸烟,家里的气氛让我觉得多待一秒钟都受不了,而她却要待一整天。

      就算才高三第一学期,我已经想好了要考的大学。现在我却开始觉得犹豫,如果我走了,估计她也没有地方可去。她没有学历,自然也没有工作,没有工作,自然就意味着无处可去。我一直认为我的存在才使得她能够留在我家里,是阻止父母把她赶出去的唯一力量,而不是父亲的那句“姑娘我养活你”。

      我骑自行车上学,自行车很旧了,轮胎漏气或者干脆爆胎都是正常的。我脚下的地面晃晃悠悠地向后滑去,我关注的是后面,随着自行车离我越来越远的家,而不是前方的路程。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连那辆巨大卡车的窗口里传来的咆哮声都没听见。

      □

      我感觉自己是被母亲的哭号声震醒的。

      母亲在白色的病房外不知在对医生嚎叫着说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病房里让她这样疯狂的我已经醒了。我下意识地像是睡了一觉醒来一般企图伸个懒腰爬起来,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准确来说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让我那被绷带缠起来的愚蠢迟钝脑袋反应过来了。

      接着我看到自己吊在半空中的腿,被绷带裹着露出一半脚趾尖。我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回想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变成这样。我不想去看自己现在所在的病房,也不想知道母亲到底在嚎叫什么,我觉得那样的叫声很招人烦。因此我没看到她就坐在我身边的那只椅子上。

      我皱着眉头,试着想动动身体,却没有成功,反倒全身都狠狠地痛了一下。我看看空荡荡的白色天花板,大概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因为骑车的时候脑袋里胡思乱想,被一辆车撞了,不过似乎不严重,虽然全身都疼,但意识还算清醒。母亲的嚎叫声还在继续,我看向旁边的玻璃窗,母亲拉着医生的手,一个劲说着类似一定要治好我儿子之类的话。

      我想开口喊她,告诉她我已经没事儿了。但还没开口,我就看见她站了起来,往病房外走。她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她想说我醒了,开口还没出半个字,就被母亲狠狠地扇了一耳光,“你给我滚!还嫌自己不够添乱!”

      接着父亲一把把母亲拉住,声音不小地说了句,“你干什么!看看谁在照顾你儿子!除了哭哭啼啼还会什么!倒是去看看你的宝贝儿子醒了没有!”他刚说完这句话,我就挣扎着想起来,因为用了太大的力,竟然痛得直接喊了出来。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地太快,母亲推开她就往病房里冲,接着她和父亲都跟在后面冲了进来,把刚才还是大家中心的医生毫不犹豫地甩在了冷冰冰的走廊里。我感觉母亲第一个念头肯定是想过来拥抱我,扯着我哭叫,她是真正朝病床冲过来的,但是在床前却敏捷地站住了。

      “没事儿吧?儿子?”她呐呐地说了一句,坐在小小的椅子上就捂着脸抓着我的手哭了。父亲转过身去没有说话,我看见他拿烟到一半想起这是医院,手尴尬地停在裤袋里。他的眼眶也微微有些泛红,但还是红不过眼里的血丝。

      我忽然间觉得他们都老了。

      □

      我的左腿骨折,据说还是很严重的骨折。那个穿白大褂戴眼镜一看就不怎么正直的医生这么像模像样地说着的时候,我忽然间有一种如果能站起来那一定要狠狠给那张本来就凹陷的脸一个上勾拳的想法。父母亲很担心,父亲在走廊里就开始拼命抽烟,有上来提醒的护士就狠狠地一把推开,母亲依旧是哭。

      她则天天在病房里照顾我。我知道父母亲有顾虑,但是他们现在似乎全心全意只在乎让我能够站起来,而不是担心我和她之间的事,也不是考虑我高考问题抑制我对足球的狂爱,所以她成了唯一能来照顾我的人。她在我们家住了那么多年,干点事自然也是正常的,母亲在小时候父亲让她不要干活的时候总是这么说。

      弟弟来看过我几次,他还是很幼稚,很讨厌她,但是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他可以放学后带着自己得到五颗星最佳成绩的作业,拿一块钱硬币一直坐车到医院,然后熟门熟路地走进我的病房。有一次我甚至看到弟弟扯着她的袖子把她一边往病房外拽一边说,“你要是不照顾好我哥,我就再划烂你的衣服。”

      母亲在菜场里开始卖菜,而父亲依旧在打渔。钱东拼西凑了不少,家里的东西是否能卖的都卖了我也不是很清楚,也害怕想象进家门是不是看见一片萧条。我偶尔只能看看她的脸,然后迅速把脸转向天花板。

      她是在很尽职的照顾我。每天父亲会把最好的一两尾鱼或者一些好的排骨给她煲汤。弟弟上次偷偷跟我说其实她很胆小,把已经半死不说的鲫鱼摔进水池里摔死的时候居然吓哭了。但是她给我的还是最鲜美的冒着热气的汤。我就算终日碌碌无为感到人生都快失去意义,但是看到那个红色保温瓶慢慢打开的时候还是会期盼地舔舔嘴唇。

      也有班里的同学义气地来看过我,但都是星星零零平日里混得好的哥们,来了几回就再也没在我的病房里出现过。一直在我身边的,除了我的亲弟弟和父母,就是她。她的身材还是很单薄,穿得很少,提着保温瓶我居然感觉她不堪重负。但是她日复一日地坚持着。

      □

      很快有一天我见到了父母,他们的气色意外地看上去好了很多。父亲的不便宜的烟,母亲的项链,居然都从典当铺回来了。他们依旧是一脸的沧桑和担心,但比起之前的确精神了许多。我的身体也好了不少,虽然还得吊着腿,但已经被告知离出院不远。

      母亲居然扑通一声就给她跪下了,一边抓着她的手,一边不知道抽抽搭搭地喊叫着什么,估计是感谢的话吧。她一边拼命地想把母亲沉重的身体拉起来,一边拼命地朝母亲使眼色,像是让母亲别说出什么让我疑心的话来。父亲站在一边,闭着苍老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在念叨着类似于善有善报之类的话。

      □

      我出了院后,父亲还是告诉了我,我的医药费都是她给的。她甚至自己跑去典当铺把之前家里典当出去的东西都赎了回来。我问父亲为什么她有那么多钱,但是父亲只是摇摇头叹着气说不知道,一边念叨着“这姑娘好啊”一边走出去了。我知道父亲不会说谎,我对谎言的恨之入骨就是遗传自他的,但是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似乎很困难。

      她的钱导致我能尽早出院,家里的情况一下子改善了不少,整个家里的人都对她好起来。包括弟弟,甚至也开始对她笑了,不划她的旧衣服了。而母亲还拉着她逛商场,给她买了几身新的衣服,把柜子里的旧衣服换了下来。

      她从头到脚穿着新买来的衣服裤子站在我面前的时候特别高兴,勺子里的米饭好几次差点倒在我的领口里。“很好看。”我从她手里拿过勺子和碗,看着她说。衣服都是从商店里挑的,不算便宜,也算是佛要金装。但是她真的就是母亲嘴里的衣服架子。

      “…谢谢。”她低下头挤出一句,然后找了个借口逃一般走出了我的房间。

      她还是不太会说话,除了偶尔说几句谢谢,我很少听到她说别的。家里开始天天有丰盛的饭菜,母亲也不再去卖菜了。她也和家里人都用一样的碗,白色的瓷碗,勺子也都是随意拿,不再单独用那套什么都有一圈黑色的餐具了。母亲会每天很早起来做早餐,然后亲手盛到她的碗里。

      母亲是爱说话的人,偶尔出去买菜,都要大声地和左邻右舍说自己的干女儿的事迹。事实证明那些长了一只多余舌头的该死的老太婆总是说不出什么好话。一个问题又一次出现:既然有那么多钱,为什么在你家白吃白喝那么久还心安理得,现在你儿子出事才拿出来钱?心里愧疚了吧?这姑娘倒是还算有点良心。

      最后父母眼里的大恩人就变成了“还算有点良心的姑娘”。

      □

      但毕竟是拿了人家一大笔的钱,嘴上再说什么怎么都是不合适的。她还是住在家里,但是很少再和我们在同一张餐桌吃饭。这是弟弟告诉我的,他已经很少能看见一直很佩服的大姐姐坐在他身边给他夹菜了。照顾我的人也从她改成了母亲和父亲轮流替换。

      我很难不适应没有她的生活,母亲煮出来的汤味道居然在我嘴里变得陌生,而我也开始受不了她没完没了的唠叨:我离站起来还有段日子,她却开始操心起恢复学业后的事。并且开始旧事重提,要我不要总是想着那个姑娘,回学校后要好好学习…

      我终于特别清楚地明白他们到底在顾虑她什么。

      其实我当初真的很想解释,甚至想涨红着脸跳起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但这种想法其实很难付诸于行动。

      我没有办法解释,因为母亲说的没有错。

      我有在整天想着她么,似乎好像的确如此,光是第一天看见母亲端着饭菜进房间,我就坐起来喊了一声“怎么是你?”而父母轮流照顾我的日子,似乎是越来越让我觉得难熬了。这实在是可笑了,对于亲生父母感到厌烦。却对一个外人念念不忘。

      为什么呢。我真的——喜欢她吗?

      □

      有一天晚上,她端着饭菜进了我的房间。

      原先我正在对着一本畅销小说发呆,看见她竟然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你爸妈出门了。”她把餐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在床头坐下。我吓了一跳,平时她都是站着,或者找把椅子坐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直接坐在我枕头边上。她伸出手,扯了扯我因为好久不剪而慢慢变长的头发,笑着说,“喂,我要走了啊。”

      “去哪儿啊?买菜?”她说这话的时候是一种多么无所谓的口气,对着涨红着脸的我说着,真的就像是要出去散个步或者给我买点排骨回来炖汤一样。我傻乎乎地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问出一句。

      “不是啊,我要走啦。”她扯扯我的头发,像是再扯迟钝的神经。然后她伸出手,捂了一下眼睛。

      □

      她真的就那样走了。所有的人,包括我,都再也找不到她。

      她留下的东西都没有带走,大部分都在衣柜里。商场里买来的几件新衣服下面,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大堆大堆的珠宝。到我死之前,都没有人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告诉我这些珠宝究竟来自于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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