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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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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敬入宫见清夫人的时候,后者正倒在床上,由宫女小口小口地喂药。
因得皇上的殊宠,韩子敬在宫里一向都不需守那么多的规矩,基本上就跟走自家花园一样,非但不必有公公特意地引路,就是进了内室,也一向随便。
可往日里他来的时候,韩清儿却还是会穿戴整洁,端端正正地坐在外间迎他。倒不是怕谁说什么,只是不想韩子敬太过为自己羸弱的身子担心。
所以今日他来,一见韩清儿还倒在床上,脸上便先白了一白,平日里那副“反正天永远也塌不下来的”满不在乎样子立时消失无踪。
快步走到韩清儿床前,子敬急急地问:“怎么了?是不是病更重了?”
韩清儿看见子敬,有些诧异,赶紧要起来,却被子敬一把拦住,只好勉强地安抚笑道:“别担心,没什么事,就是有些倦罢了。”
往日里子敬都是在固定的时间过来,若到时间还没有过来,那估计就是被什么绊住,也就不再来了。
本来她已经梳洗了起来要等子敬,等到时候见他没来,自己身子又乏得厉害,这才又重新倒回床上,却没想他今日虽晚,却还是来了。也就正被他撞见这个样子。
韩清儿握着子敬的手,同弟弟如出一辙的薄唇没有丝毫的血色,却显现出韩子敬永远都不会有的温柔笑意,“今天怎么过来晚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呢?”
不想被韩子敬问起自己的身体,韩清儿先行找了个话题,来问子敬。
子敬难得真心地笑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姐姐不需担心。”
韩清儿含笑点头,“我才不担心你。你这孩子从小就不需要我来担心,总是能照顾好自己的。”明明这样说着,却又不知为何在话音落下后顿了一顿,像是不确定,或寻求保证一般地又问了一句:“对吗?”
韩子敬极肯定地点了头。
韩清儿便满意而无牵挂似地微笑起来。
两姐弟随便地说了两句闲话。
子敬便告辞出来。
他知道,每次他去,韩清儿都是故意撑着身子要给他看好的一面。
可两人的心底却都有数,韩清儿,怕是已经撑到了极限。不过是两个人谁都不愿点破这层罢了。
韩清儿的身子自幼便虚。
可姐弟俩父母早逝,韩清儿早早便挑起生活的重担,甚至明明家里穷得连一日三餐都有问题,韩清儿却拼尽了性命要供子敬读书,不许他到外面挣钱耽误学业。
甚至为了多挣点钱,韩清儿入宫做了宫女。
却谁都没有料到,这会成为姐弟俩命运的一个转折。
本来韩清儿的身子已在宫中养好了些,可就在前年韩清儿怀孕,本是一件喜事,却终究因为她身子太虚而流了产。
而那之后,她的身体也更是每况愈下,不论再怎么调养都只能看着一天天的清减虚弱下去。
这一年多来,换过无数太医,吃过无数珍贵的药材,可却全都回天乏力。
韩子敬知道,韩清儿之所以能够撑到今天,不过是怕自己一去,而他还未站稳脚跟,失了依靠,这才硬撑着病体一点点挨着罢了。
可到底……怕是再撑不了多久……
想着韩清儿那带着水汽的眸子和苍白的唇瓣,韩子敬闭了闭眼,将眼中痛苦的神色掩藏下去。
等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此刻正站在一处相对陌生的地方。
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因为意识到韩清儿的不久于世而在出了她寝宫后便无意识地随处乱逛,以致走错了方向,在这宫里迷了路。
走右看了看,这似是一处很偏僻的地方。
竟没有什么往来的宫女或内侍。
可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却隐隐地传来小孩子哭喊的声音。
韩子敬没什么表情的,顺着石子铺成的小径往传出声音的院子里走过去。
看起来有些落败的,与宫内奢华的格调完全不符的小小院落里,一个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小孩子正被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太监按在地上猛打。
“打死你,让你再偷偷藏吃的东西。让你再藏!”
小太监尖细得像是随时都会破掉的嗓音伴着孩子嗷嗷的哭喊填满了院落。
孩子穿着一身有些破旧的暗红袍子,因为在地上多番打滚,本该精致的布料已经被磨得发土,根本看不出原本沉中带亮的颜色。
此刻,远处天边的日头也已经将最后的一点身影收了起来,只剩下残存的余光将云彩重重地染上一层火红,正映衬着这荒芜院落中蜷缩在地上只顾嚎啕的卷曲身影。
韩子敬靠在已经关不紧的院门上不声不响地看着这一幕。
眼前的孩子虽被一个小太监如此不顾忌地毒打着,可看他身上的衣服就知道,他身份的尊贵。
韩子敬在脑子里面过了一遍,能住在这宫中的,除了皇上嫔妃宫女太监,也就只有没有成年封王的皇子公主了。
而差不多还只是这个年纪,还可能被毒打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十六皇子刘衍——一个众所皆知的傻子。
据说,刘衍的母亲当初就不是太得皇上的宠爱,是以刘衍出生的时候也就没有得到什么关注。
内史管照例去请求皇上赐名的时候,正值黄河水荒,皇上一个失神,便赐了一个淹字做刘衍的名字。
内史官被这不吉利的名字吓到,当时便是一愣。可又根本不敢去请皇上再改一个,当时也就不知是吃了哪只豹子的胆,竟灵机一动写了一个衍字。
事后,皇上自然是没有心思去关心这凶年出生的孩子到底是叫刘衍还是刘淹,也就因此让内史官混了过去。
可惜,这却只是刘衍悲惨命运的开始。
过没有多久,刘衍的母亲便重病而亡。
皇上也就越发不喜欢这个一出生就仿佛带着煞星的孩子,因此也就随便地在后宫里找了一个妃子养育刘衍。
可就像是要印证他那无缘的名字一样,大约六七岁的时候,刘衍在冬天掉进刚刚结冰却还没有结实的池塘里,后来人虽被救了上来,却发了几天的烧,最后成了傻子。
皇帝自此对这个没缘的孩子越发讨厌起来,后来似乎是干脆随便的拨了一个距离最远的院子就让他自己住去了。
韩子敬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无意间走进刘衍的住所,毕竟这可是整个皇宫中最偏僻难找的地方。
不过,如果眼前的这个孩子真是刘衍,那他应该也已经有十三岁的年纪了吧,却不想看上去却如此之小。
打得兴起的小太监似乎终于打累了,不想再打,便停了手,歇了一歇,随后又弯腰,要去抢孩子手里的东西。
刚刚一直倒在地上任人打骂只顾哭喊的孩子这会儿却像是突然得了神力般猛地挣扎起来,誓死护卫自己的东西。
“给我!你快点给我!”小太监仍用那难听的声音说着。
孩子却一个猛子跳起来,弯着腰要用头去顶小太监。
后者被顶了一个踉跄,劈手照着孩子的脸就是一个巴掌。
可随着这一顶一打,小太监的身子却偏了过来,不再是完全背冲着院门,也就因此而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子敬。
他猛地一惊,手上停下来,本能地抖了一下。
孩子也因此而看见韩子敬。先是楞了楞,然后猛地几步跑到韩子敬身前,停下来,仰头看他。
子敬仍靠在院门上,神情不冷不热地低头看这本该长成少年的孩子。
异常挺直的鼻梁和精致有神的眸子,本该是十分好看的脸,却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此刻非但算不过入眼,倒甚至有些让人嫌恶。
小孩子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脸上木木的,配着一脸的污迹,让人觉得这的确就该是一个傻子的脸,只是多少可惜了那原本好看的五官。
可韩子敬看着他的眼睛,却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会是一个傻子的眼睛。
他自问这些年游走在官场,已经见过太多的人。
心思狡诈的,或者是心思狡诈却还要故作纯真正直的,甚至是真正缺根筋换个说法也可以说就是纯真正直的,韩子敬全都看过。
可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一双深得仿佛不见底的眸子。
而且,竟然还是在一个明显发育不良的孩子身上。
两人静默地对视了片刻,小太监虽敢毒打皇子这时却好像彻底蔫了除了浑身哆嗦地跪在一边外再不敢干些别的,就连远处夕阳的最后一个残光都像终于散尽了似的,天色瞬间黑了下来。
于是其他的一个人是或景物都像黑暗吸走了,只留下眼前的人还留在眼前。
孩子突然伸出一个胳膊,满是尘土的小小手掌里还紧紧地握着半个馒头,表情虔诚无比。
“给你吃。”
韩子敬低头瞄了一眼他递出来的东西。
突然想起幼时家里贫穷,姐姐也总是这样,直直地伸出手臂递出家里最后剩下的一点食物,毫不犹豫地说:“姐姐不饿,给你吃。”
韩子敬突然微微一笑,甚至连眼角都难得地带上了笑意,仿佛终于找到了什么久寻不着的东西般。
他低头,轻声问:“你叫什么?”
孩子一直仰着头,声音清脆,“我叫刘衍。”